船伯

趕在市“兩會”召開之前，市公安局的檢查組全部下去了。檢查組的任務是包縣督導安全保衛(wèi)工作。我們組包的是濱湖縣，在縣局聽完工作匯報后，接著就去下面實地檢查幾個派出所。湖區(qū)派出所是我們檢查的最后一站，這是特意安排的，誰都知道守著湖就能吃湖，湖區(qū)所經(jīng)濟條件最好，招待任務時湖鮮是少不了的，而我們這些市里下來的人最喜歡吃的就是湖鮮。

我們到了湖區(qū)派出所后，正趕上所里處理一起嫖娼案子，一個六十多歲的嫖客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姐被提了來，正在接受審查。兩個人是被分頭審查的。那小姐顯然是個沒有多少社會閱歷的姑娘，大概是頭一回進派出所，顯得有些害怕，再見幾個聯(lián)防隊員一亮警棍更嚇得尿了褲子，很快就一五一十地招了。

年輕民警都愛審嫖客和妓女，能審出一些讓人說不出口的細節(jié)來，比如辦了幾次，采取什么姿勢，換了多少花樣，感受如何等。看著一個個當事人唯唯喏喏地自述不容對外人道的丑事，自有看黃片也體會不到的刺激。這次，因有上級領導蒞臨檢查，民警又審了那姑娘一次，我們得以詳細“目擊”了一次嫖娼。這姑娘是在大街上溜達時遇到的老嫖客，大概是自己的服裝和作派將職業(yè)特點暴露得精光，老頭兒瞧出來了，遠遠跟在后邊，直用眼睛瞅。流鶯的眼睛都是火眼金睛，一看男人，就知道是什么貨色，能不能做成生意。她覺察后，用眼神沖老頭兒一勾，老頭兒就被勾過來了。只不過他明顯地沒有經(jīng)驗，唯唯諾諾的，屬于有賊心沒賊膽的那種，還需要給他壯一下膽子。姑娘就迎上前去，摸了老頭兒的臉一下，挽起他的胳膊打車到了一處出租屋。關(guān)好了房門，老頭兒才想起來問價錢，姑娘堅持要先付費，老頭兒費了半天從褲襠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布袋來，找出一些大小不一的票子交了門票。

在另一間屋里，對老嫖客的審訊卻并不順利，老頭兒哭哭啼啼，窩囊地像個娘們兒，執(zhí)意不肯說出姓名和住址，更不承認嫖娼。民警在我們面前沒有攻下來口供，感覺很沒面子，干脆用手銬將他銬在暖氣片的管子上接著審。一個民警過來給他照了相，說有了這個，還能查不出來你的老窩來，就是你的祖宗八代也能揭出來。在上級領導面前，你再抗到底，到時候?qū)δ憔筒还馐橇P款的問題了，還要勞動教養(yǎng)。老頭兒看著我們穿著都有些派，信了民警的話，終于抗不住了，雖仍不承認自己嫖娼，但交代出了自己的身份是管渡人的船工，住在景村。

至此，審訊終于告一段落，日頭已到了正午，到了吃飯的點兒了。民警仍舊將老頭銬在暖氣管上，扔在所里。所長楊家富帶人把我們拉到一家湖鮮魚館吃飯。

這家魚館做魚很有一套，菜很豐盛，花樣繁多，色香味都引人，其中鯉魚和黃鱔做得最有特色。吃到一半時，帶隊的劉組長去洗手間回來后，一坐下，突然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原來是椅子腿斷了一根。楊家富所長趕緊讓服務員換了一把椅子，又以茶代酒敬了劉組長一杯，為他壓驚。楊家富說剛才那椅子肯定是被砸壞的，因為昨天這家飯店里剛發(fā)生一起打架斗毆案件，還是所里給處理的。這年月，這里的打架斗毆案件就像湖區(qū)的老鼠一樣，多得沒法數(shù)。正規(guī)飯店還算好的，至于街頭小吃地攤上酒后打架之事更是司空見慣，遠近的人誰不知道湖區(qū)的百姓好斗，要不然解放前怎么會出這么多的湖匪呢。

楊所長的湖匪論立刻引發(fā)了大家的談興，都對當今的社會風氣說三道四起來。劉組長說經(jīng)濟一放開，思想一搞活，人心就亂，到哪里都這樣，還是五六十年代社會風氣好啊。楊所長說也不盡然，就說咱們縣吧，最近縣局里的一批檔案解了密，群眾、內(nèi)部人都能隨便查閱了，我也去看了看。他媽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一九五八年鬧洪水期間，縣局共抓了一百多人，全部是趁火打劫的。湖區(qū)所轄區(qū)的人被抓的最多，光景村一個村子被判刑的就有五人。都說當時社會風氣好，民風淳樸，好個屁，純個鳥，可惜呀時光飛快，人們早忘了那些丑事了。

楊所長講的景村就是嫖娼的老頭兒所在的村子，我也知道這個地方。景村是我老姨家的村子，在湖邊子上，我小時，還去過幾次景村，只不過老姨去世后，就很少去了。

景村的人我記得的很少，有一個船工倒是印象很深。船工最喜歡的是船，恨不得整個身子長在船上。船在他手里，就像孫悟空手里的金箍棒，一刻也舍不得離開。船工不光以船為家，更愛玩船，湖邊上的人家十家有八家有船，會玩船者遍地都是，但能像船工一樣把船玩到藝術(shù)的水平就很罕見了。比如一般人上船時因重心的問題總會讓船晃得厲害，船工上船卻像仙人跳，能如履平地，讓船一點兒不抖。船工能把船“抖”控制得很好，如果在船上放一個杯子，盛滿了水，他踏上船來能讓水一點兒也不灑出來。船工善使篙，說讓船跑五十米，一篙下去，船能正好往前走上五十，誤差絕不會超過一米。船工還會在船上拿大頂，一般人只敢在船頭船尾拿大頂，船工卻敢在船幫子上做，這一點很有風險，特別是對小船，玩不好能把船弄翻了。

除了玩船的水平之外，船工被村里人普遍惦計起來，還是在五八年發(fā)大洪水的時候。他幾乎成了善人——最具菩薩心腸的好人。那年水大得百年來罕見，湖水水漫金山，湖區(qū)一下子大了數(shù)倍，方圓百十里的村村鎮(zhèn)鎮(zhèn)全部泡到水里了，無數(shù)老泥屋、茅草屋遭了大殃。茅草屋柔弱無骨，被水一沖即垮。泥屋能耐沖，卻不耐泡，時間一長也會塌，塌在水里會有悶悶的響聲，嚇得人心跳。水面上到處漂著淹死的家禽家畜，不到發(fā)大水時不知道方圓百里還養(yǎng)著這么多的豬狗牛羊雞。大多數(shù)尸體都很新鮮，一些被硬物弄出傷口的尸體則開始腫大，傷處還生了蒼蠅，歡快地飛落著。他媽的，那些蒼蠅怎么淹不死呢。

好多災民都跑到泥屋頂上、樹上，等著人來救。不少有船的人家卻私心太重，把救人放在腦后，只顧著撈水里漂著的桌椅、家具，等著洪水過后變富。當然更多的人會選擇毫無條件地救人，船工就是其一。

船工是個熱心人，年輕，氣盛，一甩膀子就是勁，駕著自己的船到處轉(zhuǎn)悠，不知救了多少人，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船工一生命運的改變也就發(fā)生在這些天的救人期間：他救了一個姑娘并且發(fā)生了一件讓人不好意思說的事。洪水退后，這件事出現(xiàn)了幾種說法。第一種是船工那次出船救了幾個婦女和一個大姑娘，大都是從屋頂或樹杈上救的，也不知是哪個村的。因為一股大水沖來，船在湖上被沖遠了，漂了半天還沒靠到高處。船上的婦女們發(fā)現(xiàn)大姑娘的臉變得通紅通紅，再后來，竟唔唔地哭將起來。眾人以為她害怕，就勸，姑娘還是止不住哭。眾人都不解，還是一個老太太心細，仔細問了才知姑娘想小解，憋得受不了了。可船上有男人，一個黃花大姑娘怎能當著人的面小解呢，何況男人還是一個沒結(jié)婚的大小伙子。幾個婦女對姑娘出主意說要不讓船工轉(zhuǎn)過身去，我們給擋著，你趕緊方便了。姑娘不肯，還是哭。船工也急了，恨不得立馬變成女人，只能趕緊劃船找岸靠。到后來，那姑娘捂著肚子喊疼，喊了半日，就沒氣了。一船人都嚇蒙了，大概按現(xiàn)在的醫(yī)學術(shù)語說是出現(xiàn)了尿潴留的情況。第二種說法是姑娘沒有死，船工找個機會故意一晃船，把坐在船邊的姑娘嘩地一下晃到了水里。姑娘不會游泳，船工跳下去抓住了她，不讓她淹死，又不把她弄上船，只想讓她趁機在水里解決了。姑娘因害怕至極，更尿不出來，船工只得把她又弄上船去，三折騰兩折騰的，姑娘就沒氣了。還有一種說法是比較惡毒的，說當時船上只救了那位姑娘，茫茫水面之上孤男寡女的，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反正姑娘投水死了。真實情況到底是怎樣，群眾越傳越邪乎，也有人向船工求證，船工就是死不開口，別人也沒了辦法。不過，這讓船工的“善人”頭上披了片陰云。

我拿不準嫖娼的老頭兒是不是景村的那個渡人船工，就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因為老姨的緣故，母親對景村還是比較熟悉的。母親一聽他的年齡和長相，就說是他。母親問他是不是遇到了麻煩。我笑著說：“何止是麻煩，麻煩大了。風流債找到頭上來了。”母親在那邊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又說：“船工是好人啊，你姨家好幾口人就是他救的。不管出了啥事，你都應該幫幫人家才是。”我也問了母親當年那個傳言的事，母親說傳言倒有些影子，不過，姑娘好像并沒有死，但肯定落下了毛病。后來船工還到處找過那姑娘，心里后悔不已，一直想對人家負責任。以前的人都封建，有時姑娘被人偷看了身子或是被人摸了胳膊呀、手呀，都算是人家的人了。出了那件事，船工認為姑娘的遭遇是因為自己的存在造成的，需要自己對人家負責任，可惜他找過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姑娘家。

事情再回到五八年，船工因為救人多，火線入了黨，受到了黨組織的表彰，很是風光了一陣，善人的名頭也讓他處處受到尊寵。不過，正因為那些傳言，過了沒幾年，船工就觸了霉頭。那時階級斗爭搞得厲害，縣革委會給景村下了揪出隱藏的右派的名額指標。為了完成任務，村里作了大難，除了幾個五類分子之外，最后決定將船工的名字也報上去，畢竟他有一段不清不白的說法，再說，他是單身，又是獨門獨戶，沒有人罩著，沒有人為他說話，將他推出來也就在所難免了。

縣革委相信，無風不起浪，既然船工有那些流言存在，說明他本人是有問題的，理所當然地應該被揪出來。他的黨員身份首先被剝奪了，因為偉大光榮正確的黨怎么能容忍一個可疑分子留在隊伍里。隨后的歲月里，船工受到了無數(shù)批斗。據(jù)說，和他一起挨斗的許多人先后自殺，但船工并沒有被整得很厲害，大概人們還是有點兒感念他的善行。

“文革”后，船工的命運似乎要有轉(zhuǎn)機，為了恢復教育工作，湖區(qū)專門設了流動校船，讓漁民的子女能在水上接受教育。船工因為幼年上過兩年私塾，識些字，能寫會算，在文盲遍地的湖區(qū)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教育部門本想讓他當民辦教師，后來也因其歷史有問題，怕帶壞了學生，而作罷了。

船工沒當上教師，卻有機會駕船接送學生上下學。小孩子管不著他的歷史清白不清白的，都很喜歡坐他的船，喜歡看他在船上、水里的雜耍。“船工，拿個大頂。”“船工，扎個猛子。”“船工，用嘴咬個烏拉牛（蝸牛）上來。”……小孩子隨口一逗，船工就能欣然從命，努力逗他們樂。校船退出歷史后，船工無事可做了，正巧渡船碼頭的老船工身體不擔事了，缺人，船工就過來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渡著渡著，船工就白了頭，由后生變成了船伯。“船伯，開船。”“船伯，走。”船伯就起船。有去遠路的，“船伯，去下王堂。”“船伯，去南泊洼。”船伯也渡人去，不管水路有多長，比在城里打的還好說話。船伯是義務勞動，不收費，那如何養(yǎng)活自己呢？他的做法是在船頭放一缸子，有閑錢的就往里面扔上兩個，不扔也沒關(guān)系，一切全憑自愿。就這樣，船工有人時就渡人，沒人時能打打魚，間或收點兒船客的小錢，溫飽倒是一點兒沒有問題。當教師能桃李滿天下，當船工也能渡人無數(shù)啊，這種“渡”人和菩薩的“渡人”差不多哩，船伯想到這一點，就很滿足。

唯一讓船伯有遺憾的就是沒有妻室，關(guān)于船伯為何一直沒有結(jié)婚的事，與他和姑娘的歷史一樣沒人說得清楚。不過，受過他恩惠、關(guān)注他的人心里還是如明鏡似的：年輕時因為一個陌生姑娘的緣故，耽誤下來了，成了右派后，更沒有人嫁給他了，而到了平反的日子，已經(jīng)一把年紀了，已羞于談及討老婆之事。

小姐說真難以至信，老頭兒還是個雛兒，甚至弄不清地方，這么大歲數(shù)的男人了，一點兒不知道女人下面的情況，半天都進不去，太可笑了，小姐說著竟笑出聲來。才在派出所待了一夜，小姐就對所里不陌生了，很有些放松。將她放走的時候，她見沒受什么難為，也沒有挨打挨罵的，表情上就有些進了局子也不過如此的意思。這些小姐們，再膽小怕事的人，一旦和警察打交道多了，就會越來越油，越來越肆無忌憚，敢和民警開葷玩笑的大有人在，膽大的還能抬手就往民警的身上摸。

對于老頭兒的處罰也定下了，雖然他自認為是一次未遂嫖娼，但因已付了嫖資，加上有生殖器接觸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嫖娼，所里要罰他三千塊錢。我沒有忘記母親說的意思，又知船伯的經(jīng)濟條件，就向劉組長打了招呼，為他說了話。我在檢查組里雖然不是領導，但因是市局的人，又是來督導考核的，自然有面子，所里同意放他，不罰款了，但要多拘留兩天，再放回去，以讓他長長記性。

晚上，還是所里請吃飯，還是沒離開魚，不過換了一家有卡拉OK廳的大飯店。這種地方既能吃飯，也能“三步曲”，適合待客，更重要的是已有所里的一家關(guān)系單位主動要求埋單，可以放心消費。因禁酒令的存在，中午不能喝酒，晚上才能放得開，所以席上多了幾瓶白酒。飯店老板中途過來又送了一瓶上好的貢酒。老板和所里的人都極熟，當著我們的面大開玩笑，又一一向我們檢查組的人敬了酒才離開。酒喝到十點才結(jié)束，所里又帶我們接著去卡拉OK廳唱歌。我們要了一個包間，所里又要了幾個小姐來陪唱。我和組員小李都不會唱歌，劉組長和楊所長卻很活躍，高歌了一曲又一曲。小姐自然是這里最好的，人漂亮，嗓子也好，很“敬業(yè)”地偎依在客人的身邊，客人可以邊唱邊用手伸進她們的衣服里亂摸。歌唱累了，氣氛更濃了起來，楊所長怕市局的人放不開，帶頭與陪唱小姐們玩猜拳，客人輸了喝酒，小姐輸了脫衣服。開始時，楊所長手氣不好，連喝了三杯白酒，之后就氣順了，唱得最好的那個小姐猜拳漸落下風，一個勁兒地輸。她頭發(fā)很長，給人一種飄的感覺，身段極好，不胖不瘦，不一會兒已經(jīng)脫了兩件衣服，眼看再脫就沒啥了，關(guān)鍵時刻劉組長制止了她，說可以了。小姐笑著道謝，主動向劉組長獻“波”，留下了兩個紅唇印，脖子上一個，臉頰上一個。別的小姐受了啟發(fā)，統(tǒng)統(tǒng)給客人獻“波”。我往墻上的鏡子里注意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腮上也落個“波”，趕緊擦去了。

“兩會”結(jié)束時，我們也要從縣局打道回府了，縣里沒出什么大事，我們就算圓滿完成了督導檢查任務。回去時，我沒有隨組一塊走，我對劉組長說想去景村看看，畢竟我老姨家在那里，還有親戚要走走。劉組長給湖區(qū)派出所打了電話，楊所長安排了副所長陳在田來接我，陪我一同去。

我和陳在田到了景村村外的渡口，渡船還在，但人換了，代替船伯的是個年輕的后生，黑黑的，愛笑，一笑就是一口白牙。見我們上了船，后生就問去哪里，我說到景村。后生說景村出去的人不少，大哥也是？我說我不是景村的，這趟來是看一個人。他又問看誰，或許他能指路，我沒直接回答，問他老把式去哪里了。后生說你問的是船伯嗎，他得了癌，沒幾天活頭了，又被派出所抓了去，放回來沒幾天就死了。他頓了頓接著說人活一世都是個死，不過船伯虧些，沒有碰過半點兒女人，臨死了才想起去嫖個娼，嘗嘗女人的滋味，還不巧被公安逮住了。說完他自個笑了，我笑不出來，又問他你是接替船伯的嗎？他說是，自己是村里覓的，暫時渡渡人。

我和船工聊著，陳在田接了一個電話，里面聲音很大，像是飯店老板的聲音：“陳所長，我這里又來了一批鮮貨，全是二十以下的，嫩得很，要不要嘗嘗鮮。上次你陪上邊的老板們來，不能盡興，這回老板們走了沒？走了你就過來。”陳在田低聲地說了聲知道了，就扣了電話。

我裝作沒有聽見，木木地看著河里。后生已經(jīng)走起了船，河水油亮亮的，漾著綠波，遠處有一座拱橋正在興建，橋身已完成大半，快要合龍了。身后，又有兩輛自行車停在了渡口等著上船，或許不遠的將來，這里就再也無人可渡了。

責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