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得很大,強勁的風把雨滴撕扯成碎沫,然后再拋向空中,于是,世界變得渾然一色,朦朧而瘋狂的樣子。路上看不到行人的影子,偶爾有一輛蒙著帆布的汽車緩慢地駛過,輪子下翻濺著水花,泛白的放射狀水簾像犁鏵穿進土壤里,留下兩條短暫停留的平行線……大自然喧囂著向這個世界釋放著能量。人類以及所有生命,只能怯生生地接受和應對它那瘋狂的宣泄……
我站在路邊,任憑雨水肆虐的洗禮,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體上,一度引以自豪的標準的女性曲線在無人欣賞的窮鄉僻壤,顯現得既淋漓盡致又狼狽不堪。孤獨、悲傷、怨恨、懊悔填滿了我的心,迷茫的目光透過雨幕,隱約可見那十分鐘前令自己窒息和驚怵的小屋……
于海生被唐臘月俘獲了,是那樣的完全徹底。自己在沖出房門的那一瞬間,頭腦中仍然殘存一線希望,希望他能夠搶先一步攔住我的去路,然后說,子環,我和你一起走……然而,他竟然無動于衷,沒有出來追我,竟然置我生死于不顧。憤怒的爆發夾雜著無限的怨憐,震驚的場面使我暈眩。為什么要有開始呢?僅僅是因為那首蹩腳的詩嗎?還是詩中那塊神秘的臥牛石,那塊令我充滿好奇心的臥牛石?現在看來,一切都晚了……
你是晨曦,笑容里散發著黎明的曙光。
我的愿望是把美麗收藏。
你是彩虹,溫柔里潤澤著土壤的芳香。
我的感覺是一扇窗口的暢想。
你是云霞,浪漫里涂抹著藍天的色彩。
我的期待是分享燦爛的朝陽。
啊……
騰水河千年流淌,
清澈甘甜的河水傾瀉不斷眷戀的徜徉。
臥牛石萬年凝練,
神秘厚重的底蘊鐫刻不完愛情的久長。
…… ……
“騰水河在什么地方?臥牛石是怎么回事?”我望著于海生,臉上充滿了疑惑。
于海生的眼里泛著得意的光,他意識到在向我發起攻勢的過程中,飄逸而灑脫的格律文字更具有打動我的優勢。
“騰水河在三里灣鄉唐家坨村村南,東西蜿蜒的河道在此處向南延伸而去……傳說有一塊臥牛石就坐落在騰水河邊,可后來又不見了……”于海生余興未盡。
“你為什么對臥牛石感興趣?還知道什么?”我能斷言他會知道很多關于臥牛石的事,并且這些故事還會與愛情有關,否則他不會用臥牛石來比喻我們的愛情,何況找個由頭來取悅我是他慣用的伎倆。
“親愛的,臥牛石的事情很有意思,不過我知道的也不具體,只知道唐家坨有一個臥牛石的傳說……再就是省里來了一個孫教授,搞地質研究的,退了休卻仍然保持可敬的探索精神。他到三里灣鄉要求協助查找一塊縣志中記載的隕石,這樣就自然使人聯想到唐家坨傳說的臥牛石,二者之間有沒有必然聯系,是不是一回事還不得而知。子環,今天我還要返回三里灣鄉,有個黨委會。等下次回來,我一定詳細地講給你聽?!?/p>
幾天來,我的心經受著痛苦的折磨,眼窩凹陷,臉色蒼白,我病倒了,高燒四十點三度。我在昏迷中好像一個人走進了迷離夢幻般的王國,那里有使我解脫的天使般的微笑,有富麗堂皇、五彩斑斕的燈光。微笑一點點退去,燈光變成一道道模糊的光環,光環一點點擴散,漸漸地,我看到了白色的熒光燈,看到了爸爸和媽媽的臉,看到了吊瓶中的液體正通過滴管注入我的身體……
“子環——子環——你醒了,你把媽媽嚇壞了!”媽媽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臉上的一行淚水告訴了我她有多么焦急和害怕。
“媽——”我抓住了媽媽的手,淚水奪眶而出。媽媽俯下身,抱住我的頭,安慰著說:“子環,不要傷心,一切都會過去的!”
爸爸坐在床邊,滿臉疲憊。他微笑著說:
“子環,別著急,身體養一養再出院,人生難免要經歷很多痛苦,痛苦可以使人堅強、成熟。我的女兒一定是能夠樂觀面對生活的強者……出院后爸爸領你去踏青。”
我對著爸爸點點頭。
我的身體是被疾風冷雨淋病的,我不知道當時連續一個多小時機械地站在雨中,是對薄情人的抗議還是對自己的懲罰,總之,這件事情給爸爸和媽媽帶來了不小的擔心和驚擾?,F在,身體一點點地恢復了;可是心靈的重創還在隱隱作痛,我走不出已經扎了根的情感世界。也許是自己太脆弱了,事情來得太突然,就像毫無防備地挨了一悶棍,愿不愿意都要過這一關!只有慢慢地舒緩淤悶的情結,靜靜地梳理凌亂的頭緒,讓縈繞在心頭的種種疑惑都能有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包括爸爸的反常跡象;還有那塊臥牛石沒有揭開的神秘面紗……
第一次發現于海生和唐臘月在一起是在“雙盛園”飯店的門口,我不知道那個妖艷的女人就叫唐臘月,只是看到她橘黃色的長發遮住了半張姿色俏麗的臉,襯衫裂著扣子,乳黃色的胸罩向下移了位,雪白的乳溝若隱若現,她伏在于海生的身上,一只胳膊勾著他的肩,兩人踉蹌地走出“雙盛園”的門口。
“你喝多了!”
“海生,我……沒多?!?/p>
“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管,你沒種!你……喜歡我又沒膽量……你是……是一個膽小鬼……”
我記得自己僵在了車上,這樣的畫面令我心痛心寒,肝膽俱裂。同事張敏招呼我:“子環姐,快點兒下來呀!我們進去……”
于海生聽到了我的名字,推開了那個女人向我奔來,他雙手扳住我的肩膀,慌亂地說:“子環……不是的……你聽我說,我和她沒有……沒……”我發瘋一樣從他的雙臂下掙脫出,甩手一記耳光:“走開!不要碰我,偽君子,我不想再看見你!”
為了這件事我傷心極了,我不愿看到我和戀人之間的感情摻進不和諧的音符,就像一種破壞力極強的病毒,一旦侵入肌體就會在以后形成無法割除的陰影,摧毀你日積月累的情感基石,直至最終土崩瓦解。后來,于海生的真誠換來了我對他的信任,我原諒了他,烏云散去,頭上依然是明媚的藍天,我們又重新牽手開始了愛的旅程……
可是這次不同,于海生的態度非常明朗,沒有了上一次的無辜和慌亂,取而代之的是令我憤怒的鎮靜和從容。
“子環,你來了……我早就想跟你說……可是我一直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我想……”他拉過一把椅子推向我。
我看了一眼坐在靠窗一側、像釘在椅子上一樣的唐臘月,她非常傲慢。我的到來她可能早有預料,冷漠的臉上透出一種奉陪到底的決心。看來,我和她之間的較量是在所難免了。我提高了嗓門:“海生,我不要你說什么,你不能和這個女人在一起,我要你馬上跟我走!”
唐臘月手里的小勺停止了杯中奶茶的攪動,神情坦然地對于海生說:
“光讓座人家不領情,是不是再點個菜,怎么說也是你的初戀,不要讓人說我們沒有氣量!”
于海生憤怒地將筷子摔在桌上:“夠了!你還要怎么樣?”
唐臘月也激怒了:“你發什么火?你告訴她咱倆是什么關系,不是情人在約會嗎?你不是說要和我結婚嗎?”
我說:“海生,我不管你們在一起做了什么,我知道你并不愛她,我現在要你馬上跟我走!”
“好!我這就跟你走?!庇诤I耐葎傔~出一步,就被唐臘月喝住了。
“于海生,你不能走,要走的是她!你今天必須留下來,你清楚該怎樣選擇?!?/p>
于海生猶豫了,目光從我臉上移開。
我說道:“走??!她算什么?她在破壞我們的感情……”我急切地期待著。
唐臘月站起身:“于海生,你想清楚,沒人逼你,誰敢傷害我,我不會放過他!”于海生真就退回一步,坐到原來的位置上。
我說:“你怕什么?她為什么要威脅你,你在她手上有短處嗎?”
于海生搖搖頭:“子環,對不起!你先回去,我以后再找你?!?/p>
我的頭一下子變大了,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自己傾心愛戀的人,竟會和另外一個女人站在了一起?!澳悴灰f對不起,以后永遠都不要找我!”我猛地推開門,一股風裹著密集的雨點撲面而來,然后又卷著我的魂魄,狼狽地消失在迷茫的陰雨中……
二
爸爸正在繪制工程設計圖紙。爸爸叫賀天民,是女兒心里驕傲和崇拜的偶像。他為我遮風擋雨,給我信心和依賴。有爸爸站在我身后,我就會有足夠的勇氣面對生活中所有的荊棘和挑戰。爸爸是高級工程師,是明海縣屈指可數的工程設計專家。他帶領科研小組設計的紅星水庫壩口閘門,突破了多項技術難題,獲得了省級優秀設計成果一等獎;不過在家里,爸爸卻像柔和的面團,包容著我和媽媽的一切。
媽媽韓竹,在醫院工作。和爸爸比,媽媽對我的約束要嚴格得多。不過,我知道媽媽的弱點,表面強硬,內心卻柔情似水,就像是橘子,剝開苦澀的表皮,里面卻是甜的。因此,對我不能形成威懾。
爸爸放下筆,舒展一下雙臂,對我說:“子環,海生在忙什么?好長時間都沒過來了?”
“?。∷谌餅赤l協助一位教授調查一塊石頭的事,一塊很神秘的石頭……”我有意吸引爸爸的注意力。
“什么?你說海生在調查一塊石頭?什么樣的石頭要一個鄉長去調查?”爸爸顯然勾起了興趣。
“爸爸,您聽說過臥牛石嗎?在您下過鄉的地方——唐家坨!”我問。
“聽說過,那是唐家坨一段無法認證的歷史……”爸爸停頓了一下突然問:“海生在找臥牛石?”
“是的!他要協助孫教授?!蔽艺f。
“孫教授?”爸爸的臉上充滿好奇。
我非常愿意和爸爸探討一些充滿疑惑的問題,于是,我把在于海生那兒掌握的有關信息一股腦兒地講了出來:
“省里來了一個地質專家,姓孫,都稱呼他孫教授。他和史志辦的一位同志一起來到三里灣鄉要查找一塊石頭。原來,孫教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了縣志上的一段記載??h志上是這樣寫的:‘光緒二十七年,歲在辛丑??h西南約百余里,一物墜落,弧線劃過天際,光如閃電,聲似悶雷,入地十余尺,地動山搖,人人驚駭。近觀為一巨石,狀似臥牛。從何而來,不知其詳,乃本縣罕見之事?!谑牵瑢O教授分析可能是隕石,便在西南這一帶鄉村走訪。后來聽說唐家坨屯南的河邊曾有過一塊臥牛石,就找到三里灣鄉,希望得到當地政府的協助。由于于海生是主管科技工業的副鄉長,就被委派協助孫教授一起來調查?!?/p>
爸爸好奇地問:“會有這樣的事,現在有什么進展嗎?”
“有幾天沒見到海生了,怎么樣還不知道,等見到他我再問問,我想把這件事整理成一個很有轟動性的新聞……”我興致勃勃地說。
爸爸喝了一口水,略有感觸地說:“臥牛石和唐家坨有一段歷史淵源,如果真是隕石的話,那將是一個重大發現,對天體運行,宇宙起源以及星體結構分析等一系列天文地理研究有非常大的意義……子環,讓海生抽空過來一下!”
“噢……”我意識到爸爸對臥牛石很敏感。爸爸有個收藏的愛好,他時常帶回來一個個小工藝品反復欣賞,愛不釋手,有時是殘舊的青花瓷器,有時是帶著綠銹的銅件,爸爸的目光好像能鉆到這些器物里去,在土磨水蝕的物表下尋覓歲月蹣跚的痕跡……爸爸的敏感也許和收藏有關吧!
我沒有多想就匆忙地坐在電視機前等待每晚必看的“明海新聞”。
屏幕上正在播出張敏的采訪:“觀眾朋友們,這里是三里灣鄉躍進村小學的操場,我縣工程建筑行業的領軍企業——宏大公司為躍進小學捐款的捐贈儀式將在這里舉行……”
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沈大勇。他是捐贈,企業的老總,為家鄉的孩子們捐款五萬元。這個沈大勇怎么和我開始時對他的印象判若兩人呢?
那天,我想和于海生一起過個周末,卻不料他帶來個不速之客。“子環,這是我最鐵的哥們兒——宏大工程公司的老總沈大勇?!庇诤I洲D過臉對沈大勇說:“這是我常提起的賀子環,電視臺的記者。”
“于鄉長,你說我是你的鐵哥們兒,可賀小姐和你是什么關系怎么沒介紹哇?哥們兒歸哥們兒,賀小姐這么漂亮高雅,如果和你沒關系,那我可要摘這朵花了!”沈大勇一本正經的樣子。
“我來告訴你,我是于海生的未婚妻,以后還要沈總多關照!”看著沈大勇深不可測的眼神,我想,這個靈光的家伙很會制造氣氛。
沈大勇滿臉堆笑,伸出一只手和我握了一下,說:“哈哈……原來名花有主了,今天原本是你們二人世界,我冒昧前來你不介意吧?”
我笑著說:“哪里的話,有沈總作陪,我們求之不得。”
“爽快!上車吧。今天我請客,以后還要靠你的筆為我吶喊助威呢!”說著,沈大勇很有禮貌地打開黑色奧迪的車門。
沈大勇是那種我見慣了的老板族,在他身上能感覺到一種強悍的力量和敏銳的思維;還有一種勢在必得的自信。他三十幾歲的樣子,身材高大,頭發稀疏,目光犀利。席間,他提出要我幫他一個忙,他想讓我說服我爸為他做工程設計,我沒有明確答復。事后,我對于海生很生氣,帶別人來也不和我打個招呼,本來是飽含濃濃柔情的情侶聚會,卻衍變成交易味道十足的公關飯局。
“你以為你是鄉長就很了不起嗎?你為什么要把我扯到你的圈子里?你知道我有多被動,多難堪……”我不愿驕縱他自作主張的毛病。
于海生一臉的愧色:“對不起,我沒想那么多,伯父能力所能及地增加收入該是件好事,一個出技術,一個出錢,又不犯法!”
我反感他執迷不悟:“你懂不懂沈大勇在利用你?”
于海生說:“你誤解他了,他的為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電視里的沈大勇很高大也很瀟灑。也許我毫無根據地對他產生排斥態度過于主觀偏激。他要聘請一個工程師為他做設計,沒什么值得非議的,他只是想增強自己的實力來爭取一個炙手可熱的機會罷了。畢竟是明??h一個最大的工程項目,并且招標的核心問題都聚焦在工程設計方案上。
縣政府擬建人工湖主題公園的招標會指日可待。招標條件已出臺,總體原則是:一,要有高級別的資質;二,要有典型的作品;三,要有科學性,藝術性和前瞻性的設計。第三條被重點強化,要求能夠反映本縣文化背景,突出地域特色,又能體現積極向上的追求探索精神。
一般來說,承建工程的慣例是招標方有設計好的方案,中標方按著方案施工就行了;可這個工程卻把設計這塊一起打包轉移到投標方身上,并且是要求最嚴格的一個條件,是投標方競標的焦點,這也正是沈大勇想請爸爸為他做設計的原因。
“你約海生了嗎,怎么一直沒來?”爸爸又一次提起。
“可能今天來,如果沒有變化……”我閃爍其詞。
“是他沒時間還是你不積極?”爸爸摘下眼鏡,然后移開一段距離,專注地用手帕擦拭,耳朵卻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生他的氣!”我沒有向爸爸隱諱。
“不好,不好!”爸爸把手放下來,說:“看來,我該給你把把脈了?!?/p>
“爸,你又冤枉我,工程師就可以不說理呀!”在爸爸面前我很放肆。
“為什么事,說說看,讓我來評評理。”
看到爸爸很有興致,我便想利用一下這個機會:“爸,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卑职直憩F出濃厚的興趣。
“如果有人請您搞工程設計,您會同意嗎?”我問。
“可以考慮。”
“如果是人工湖工程呢?”
爸爸明顯地警覺起來:“不行!”
“為什么?”我窮追不舍。
“不要問那么多,我有原則性……”爸爸突然話鋒一轉:“你是說海生與工程有關?”
我說:“不是,是于海生幫沈大勇的忙。他把沈大勇介紹給我,讓我做您的工作,為宏大公司搞設計?!?/p>
“宏大公司,好像聽說過,那個沈大勇是公司的老總嗎?”爸爸問。
“是的,他還為一個村小學捐了錢——是五萬元!”我表現出崇拜的神情。
“捐款?哪兒的人???”爸爸很好奇。
“就是您下過鄉的那個地方,三里灣鄉的唐家坨?。 蔽艺f。
爸爸沉思了一下說:“子環,三里灣鄉的事情你要少接觸為好,如果不是躲不開的事盡量少去?!?/p>
“為什么?”看著爸爸凝重的臉,我莫名其妙。
“不為什么……哦,海生在那個鄉工作,你去有諸多不便?!?/p>
我想了想,爸爸所說的理由,我怎么感到有點兒牽強呢?
三
和于海生鬧僵之后,我并沒有終止對臥牛石的調查。說實話,這并不完全是工作的需要。自我無意從于海生那兒聽說了臥牛石開始,這塊不知沉睡在哪里的石頭就冥冥中吸引了我,似乎會影響我的事業和愛情,也許還會影響到我一生的命運。這絕不單單是一種感覺,更像是一個個懸疑的無法回避的符號組合在一起,形成錯綜交織的線,一端不知通向何方,一端卻連著我自己。
和孫教授一起走訪了很多村屯,臥牛石的線索仍然渺茫,心頭的疑團一點也沒有得到釋懷,爸爸為什么要反對我來唐家坨?一向坦誠率直的爸爸為什么在唐家坨的話題上說話含含糊糊語焉不詳?還有,于海生的背叛是否另有隱情?……不想了,我要到許明輝那兒去一趟,范老伯說他小時候曾在騰水河邊見到過那塊臥牛石;可又聽人說臥牛石埋在許明輝家的房子底下……
許明輝家位于屯東最前一道街,住的是三間房子。房子雖矮卻很周正,古舊的檐板寬實厚重;窗是老式小格子窗,沒有一點破損的痕跡;房子的滾水很大,房脊仍然保持一條很平的線,兩端的龍尾飾雕已不完整,尋著殘存的走勢可以想象得出原來的模樣。院子很大,一側耳房是飲料廠,院里堆滿了木箱和瓶子,蜿蜒的水管從井里引出,繞過二氧化碳鋼瓶,像蛇一樣爬進屋去……
在這以前,我已經認識許明輝了。那是一個月前,我做一個專題采訪,是關于一家飲料廠涉嫌衛生問題引起的消費者中毒事件,而這個飲料廠就是許明輝開的。后來查清了事情的真相,消費者是誤食了毒蘑菇而造成的中毒。我隨即做了后續報道,消除了這一事件可能給飲料廠帶來的負面影響。為此,廠長許明輝很感激我。
我走進這個可能與臥牛石有關系的院子,想象那塊臥牛石埋在這個院子或房子底下的可能性有多大。也許這個說法荒誕離奇,但也無風不起浪,甚至有人說騰水河改了道,跑馬占荒的第一人唐國正在建屯時,為了取臥牛石的靈氣才把房子蓋在其上。唐國正是真有其人,百年前一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有關他的故事和傳奇至今塵埃未定。
“子環姐來了,快到屋里坐吧!”許明輝“姐”的稱呼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我對這個小兄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近。
走進屋里,看見許明輝的老母親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摸索門框走進來又走出去,嘴里念叨著:“都過年頭了,也該回來了……怎么說找不到了呢……該死的唐世成……”她看上去很蒼老,白發過半但梳理得很仔細,發髻盤在了腦后。
我走過去攙扶她:“大娘!坐下歇一會兒吧!”
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手:“你是誰?是小滿嗎?媽媽想你都想瞎了眼,你怎么才回來……我苦命的孩子……”我像窒息了一樣不知所措。看著她的手在我身上摩挲,我的眼睛濕潤了。
許明輝急忙拉住媽媽說:“媽,這不是小滿,是來的客人,您別急,我會找到姐姐的,我扶您到里屋去?!?/p>
我獨自坐在炕沿邊上,想象著這位母親一定有飽經滄桑的苦難和過去……
許明輝轉回來,帶著歉意說:“對不起,我媽媽精神不太好,沒嚇著你吧?”
我說:“沒有。你媽媽心里很苦?。 ?/p>
許明輝長出了一口氣:“說來話長,我有個姐姐送人了,這是媽媽一生的痛,當時是唐世成在中間辦的……”許明輝頓了一下又說:“噢,唐世成就是沈大勇的繼父。”“是‘宏大’的沈總嗎?聽說過,他是有個繼父!”我想起于海生曾說過。
“什么沈總,狗屁!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個心黑手狠、善于心計的流氓!”
“你怎么這么看他,你和他結過怨嗎?”我疑惑地看著許明輝。
“子環姐,你盡量別去接觸這個人,他是一個危險人物!”許明輝沒有正面回答,但他的提醒卻讓我心有余悸。
許明輝接著說:“我和沈大勇的積怨就像骨子里生成的,是從祖輩那兒遺傳來的,換一句話說,是世仇。”
我原以為他們之間也就是一些過節恩怨而已,誰想竟會和“仇恨”兩字有關,這令我很意外。我等許明輝繼續說下去。
“沈大勇比我大四歲,小時候在一起玩兒,他是孩子頭,我們幾個小不點兒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后來,發生了一件大事,一件讓我整天不敢出屋整晚害怕的大事——我爸把沈大勇的爸打死了。我看到爸爸被人用繩子捆走了,再也沒有回來……自此以后,我們就在心里埋下了敵視對方的種子,并由小時候的明里打斗變成現在的暗暗較量。我想過,拋開歷史不說,我們兩個現實的路還是要公正和理智地去走,然而,他能風風光光地當上企業老總,卻是因為他在最初當包工頭時克扣了連我在內的工人的工資。他得到了極其卑鄙骯臟的第一桶金,靠欺騙起家,走上了騰達之路……”許明輝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傷感中夾雜著無奈。
氣氛有點兒壓抑,我換了一個話題。
“你姐姐叫小滿?”我問。
“是。”許明輝慢慢地回過神來,他感慨地說:“媽媽生我姐那天正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小滿,一晃兒都二十多年了!”
“這中間有管事兒的,也許能找到線索?!?/p>
“媽媽每年都要找唐世成幾次,說是有個約定。當時的事情有點兒說不清了,不過,我倒是非常想找到姐姐,即使她不愿回來,能和媽媽相認,媽媽也就寬心了。”
“你媽為啥要把自己的親骨肉送人呢?”
“也許是因為窮吧!”
我的思緒走進了許明輝母子的故事中,隨著許明輝的問話才一點點走出來。
“子環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噢,是這樣,我來唐家坨是以記者的身份探訪一下你們這里流傳很廣的臥牛石,有一種說法說臥牛石就埋在你家的房子底下,我特來向你了解情況,不知道你能知道多少?”我直言不諱。
“我也不知道,自從有一個姓孫的教授來這里查找隕石,才開始聽說臥牛石可能就埋在我家的房子底下。我曾用心地在院里院外用一米多長的鐵釬進行排查,一無所獲?,F在只剩房子底下沒查,因為地板很厚,又是咬合在一起的……”許明輝說。
“聽你爸爸說起過嗎?”我想從另一個角度來獲取自己需要的信息。
許明輝笑了笑說:“我爸入獄的時候我才剛記事兒,況且,興許連我爸也不知道這事,要不,怎么我媽媽也沒和我提起過呢?”
我說:“看來,你知道的并不比我多,為我再想一想,是不是還有別的途徑?”
許明輝略有沉思,突然說:“你應該先了解一下那段歷史,也許會有幫助?!?/p>
“找誰去了解呢?”我問。
“范老伯!”
“已經找過了,我和孫教授一起去的。他只說自己小時候見到過臥牛石,別的什么也沒說?!?/p>
“今天我陪你去。范老伯在唐家坨輩分兒最高,只有他才能把唐家坨的過去和現在聯系起來,他能說清這里的一草一木;不過,他不愿意說起這些,性格很孤僻。沒關系,我能打開老人的話匣子……”
四
在于海生面前,我總會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來滿足自己的優越感,有時還會用揶揄的口吻壓他三分,他卻能縱容我,表現出寬厚的樣子。上次因為沈大勇,我生了于海生的氣,可沒過兩天就煙消云散了。我覺得人的情緒對外界的刺激很敏感;而理智又常常被情緒所左右。我現在很想見到他,就借爸爸要見他的理由給他打了電話。我想,他接完我的電話一定很興奮,果然,剛一下班他就坐在了我家里。
“這些天你在忙什么?怎么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我問。
“誰說我沒打,一天至少要打十次,不是座機沒人接就是你的手機關機!”于海生辯解著。
“臥牛石的事有進展嗎?”我又提起了這件事。
“已經停下來了。你還挺關注的!”
“當然,巴掌大的縣城出現了這樣奇特的事情,不亞于七級地震……”我有點夸大其詞。
“聽說有專家來找臥牛石,有不少村民議論這件事,說那塊石頭要是真是隕石的話,又真埋在老許家房子底下,那老許家可發了,那不是無價之寶嗎?可我想,原來傳說臥牛石在騰水河邊,怎么又會跑到老許家的房子底下去呢?我和孫教授看過了,老許家的房子在屯子東頭最前一道街,距河邊至少有二里地,難道有人挪動臥牛石……不可能,一是挪不動,二是沒啥用。老輩人不能閑著沒事對一個沒用的石頭白費力氣?!庇诤I耐评砗苡邢胂罅Α?/p>
“孫教授怎么說?”我問。
“孫教授說,科學探索首先要有一種科學的態度和嚴謹的精神,探索過程中遇到一些棘手的問題是正常的,他有信心找到隕石,最關鍵要循到歷史的真實脈絡……”
我覺得這個故事充滿了懸念,也許這塊石頭的背后隱藏著什么鮮為人知的秘密。我產生了極大的好奇,有一種要介入其中調查一番的萌動,盡管和自己無關??赊D念一想,這個世界充滿了神秘和疑惑,離奇而錯綜的謎團不計其數,包括自然的、社會的、歷史的、現代的以及各種領域的……前人制造了謎面,后人去破解,破解的同時又為將來制造了新的謎面。人類總有解不開的謎,解不完的謎。自己不應該不務正業,把時間和精力消耗掉。
“你在鄉里忙什么?”我掉轉了方向。
“鄉里開了兩天黨委會……”
我看他欲言又止,便笑著說:“我不想知道什么內容,讓你違反紀律。”
于海生也笑了:“其實沒什么,是沈大勇貸款的事。他為了投標人工湖工程需要一筆貸款,因為他是三里灣鄉的企業,所以他申請由三里灣鄉的財政來擔保,這件事已經在會上通過了;還有一件事是根據組織部的精神,鄉里要選拔合同制干部,我們鄉只有一個名額,空缺財政所出納員。經研究,一名中學女教師被提拔上來,表格已經報到人事局去了。”
我暗笑于海生還是都說出來了。我問他:“一個中學老師能提到鄉里做干部,肯定有背景!”
于海生說:“她是沈大勇的妹妹,叫唐臘月?!?/p>
我奇怪地問:“既然是沈大勇的妹妹,怎么會姓唐?”
于海生說:“唐家坨是唐國正跑馬占荒時創建的,唐臘月的父親唐世成是唐國正的后人。解放初期,唐世成的爺爺因民怨沸騰被政府鎮壓了。唐世成是背著地主成分長大的,所以人過三十也沒娶上媳婦兒。沈大勇的爺爺沈大綁是土改干部,他分了老唐家的財產和房子,后來這房子又輾轉到了許石匠手……沈大勇的父親沈老黑是被許石匠打死的,許石匠入了獄,沈老黑的老婆帶著沈大勇改嫁到唐世成那兒,那年沈大勇八歲。后來便有了唐臘月,唐臘月和沈大勇是一個媽倆爹,雖然是異父同母的兄妹,沈大勇對這個妹妹卻疼愛有加?!?/p>
沈大勇竟是這樣的身世!我又問:“唐臘月進鄉里是不是和沈大勇有關?”
于海生說:“那是自然的,為了這個名額都快爭破頭了,不過沈大勇一出面,別人也就退避三舍了。”
“你一定站在沈大勇這邊了?”
“我的小姐,少問幾個問題好不好?親愛的,說說我們自己的事情……”于海生打斷了我的問話,開始了他今天來我這里的主題:“子環,我們結婚吧!”
提到結婚,我還不能給他時間表。我故意調侃地說:“都準備好了嗎?”
“你指的是什么?”
“房子,車,高檔家具,金銀首飾,還有……”
“你說的這些,我一樣也沒有,不過我給你就準備了一樣——錢!”
我說:“光有錢不行!”
“還要什么?”
“要你的心!”
“心,我有,隨時都可以拿去。”
“我只要一個,多一個我也不要。”
“噢,我就有一個,對你沒有二心的!”
“怎么證明給我看?”
于海生笑嘻嘻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疊得很方正的手絹:“看吧,我把心扒出來給你,你一定要收好!”他邊說邊展開手絹,我看到了一枚亮閃閃的鉆戒,還有一個精致的筆記本。
“給我的?”我明知故問。
“當然!”于海生拿起那枚鉆戒深情地看著我,他說:“子環,今天我正式向你求婚……這枚戒指已經為你準備一年了,還有這個筆記本。”說著,他抓住我的左手慢慢抬起,我的無名指順從地伸出來,我意識到人生的莊嚴時刻已離我很近了。
我打開筆記本,扉頁上寫著一首詩:
…… ……
騰水河千年流淌,
清澈甘甜的河水傾瀉不斷眷戀的徜徉。
臥牛石萬年凝練,
神秘厚重的底蘊鐫刻不完愛情的久長。
…… ……
有點兒意境,也不失浪漫。我的內心涌動一股暖流。
“答應嫁給我吧!然后告訴雙方父母,再然后通知親朋好友,定下吉日良辰……”
我猶豫了一下,說:“海生,再過一段時間吧。”
“你說還要等多久,是一年,兩年還是三年五年?”于海生急不可耐。
“你就知道急躁,對我一點兒耐心都沒有,還說愛我?”我表示不悅。
于海生急忙陪著笑臉說:“好!我一切聽你的,等你成了老太婆我再娶你……”
我被他逗樂了,對他說:“等我變成了老太婆,你也就變成老大爺了……”當笑聲停下來時,我發現于海生的眼里有一種燃燒的目光,這目光使我預感到將有一種炙烈的情形要發生,就像騰水河的水,當積攢到足夠多時就該奔瀉暴漲了。果然,他內心按捺已久的渴望終于轉化為一種行動,像洪水一樣壓過來……他抱住了我,瘋狂地吻著我,強悍的力量使我無法抗拒。我俯在他胸前,周身的神經全部打開,像天線一樣接收著強烈的信號。我體驗那幸福的感覺,奇妙的感覺,陶醉的感覺,吸納他的體溫、他的氣息、他的心跳……我被一種愛的旋渦所包圍,這種旋渦是情感對流而形成的,強大的旋轉力剝去了我清高而矜持的外衣,還原了一個女性柔弱的本色,使我暈眩、酥軟、窒息,像一片云輕輕地飄起,在柔柔的、和風煦日的藍天里一點點融化……
爸爸回來了。我首先在激情中掙扎出來,理了一下弄亂的頭發,嗔怒地看了于海生一眼,于海生也冷靜下來,回到椅子上正襟危坐。
爸爸和于海生聊了幾句,很快就轉到臥牛石上來了。
“海生,聽子環講你在調查臥牛石的事,怎么樣了?”
“暫時停下來了,應該說是擱淺,不過,孫教授的立項申請已經批下來了,二十萬元的專項基金已下撥三里灣鄉財政,可能要擴大排查范圍,新一輪工作很快就會展開。”
我插話問:“爸,您怎么對臥牛石感上興趣啦?”
“傻孩子,一塊石頭能感什么興趣,我讓海生來是想談談你們個人問題。我們不催促,你們也不急呀!年歲也不小了,如果感情成熟了,結婚的事情也該定下來了。”爸爸急轉直下,回避了我的問題。
于海生說:“我和子環已經商量了,等忙完這段工作就把婚期定下來?!?/p>
“那可是你說的,我可不想結婚,我要永遠陪著爸媽!”我的頭歪在媽媽的臂肘里。
爸爸笑著說:“假話,完完全全的假話!你的心里早就長了翅膀了……總陪著父母怎么行?結婚是人生的必然歸宿嘛?!?/p>
五
范老伯是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身體硬朗,精神矍鑠。孫子和孫媳婦到南方打工去了,老人留在家中看屋望門,生活自理。他聽完我的來意后沒太弄懂:“陳年芝麻隔年谷子的……提它有啥用?”
許明輝急忙說:“老伯,她是電視臺的記者,了解這件事對國家有用,您就當給我們講個故事聽……”
范老伯不慌不忙地編著苕條筐,一根根苕條經過一雙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盤結在一點一點長高的筐體上。
“您老還會什么手藝呀?”我有意找個話題。
范老伯沒有說話。許明輝說:“范老伯的手藝可多了,他是苫房的把頭,這個屯的房子,他都苫過……”
“我的手藝都用不上了,生產隊那會兒,那啥……哪家的炕席不是我編的,現在的人那啥……會享福,都用地板革了……”范老伯的神經被激活了,表情里有一種自豪。也許對他來說,能有人愿意聽他敘說過去的往事,是一種享受。
“老伯,您年輕的時候都做過什么呀?”我問。
老伯說:“這么說吧,那啥……莊稼院里的活,凡是帶點技術的那啥……我都會,還得屬一屬二……生產隊那會兒,我打的繩子最好使,那啥……隊里頭掛車有個剛上套的兒馬子,牲性暴躁,剛烈,把繩套掙斷了好幾副,換上我打的繩子那啥……一使就使到承包到戶也沒壞。那啥……別人都說是我的繩子把生產隊給拉黃了……”
“哈哈……”許明輝笑出了聲。
我問:“老伯,咱這塊兒有臥牛石嗎?”
老伯說:“有,我親眼看過?!?/p>
“那是啥時候的事呀?”
“說來話長啊!”老伯放下苕條筐,卷了支旱煙,點著后吸了一口:“好,我就講給你們聽聽……”
我和許明輝靜靜地等待著,老伯的故事順著綿軟的苕條從筐里淌出來……
晚清年間,國力漸衰,吏治潰亂,災荒連年,民不聊生。大批移民遷徙出關,另建家園,在黑龍江流域和松嫩平原北部開荒墾地,牧馬耕田,聚居成屯。這就是民間流傳的跑馬占荒。
最早在唐家坨建屯的有兩個人——唐國正和黨炮。兩人是結拜弟兄,事先約定同墾同耕,等分田地。二人商定以臥牛石為界,石東百余頃歸唐國正所屬;石西百余頃歸黨炮所屬。一天,兩人一同來到河邊,唐國正猛然將黨炮推下河去……他獨霸了石東和石西的所有田地。而黨炮極善水性,順流而下,死里逃生。事隔幾年黨炮浪跡江湖,并娶妻生養一兒一女。兒子生性聰慧,深受黨炮喜愛,卻因身染重病危在旦夕。算命先生說,此子乃是九天玄女娘娘廟前捧香童子轉世,因犯天條戒律正欲收回,故此陽壽將盡,欲救此子必求得神靈保佑。黨炮問破解之法,算命先生說,騰水河邊有一塊臥牛石,兼具天地之精華??烧堃晃皇袼嚾嗽谂P牛石上鑿取兩塊石頭,也雕刻成臥牛狀,稱為子臥牛石,分別埋在門的兩側,可擋索命神鬼入內,此子方能保住性命。黨炮經先生指點,便找來石雕藝人如法炮制,遵意而行。果然此子病漸好轉。為此,臥牛石名聲遠揚,前來祈福消災焚香禱告之人絡繹不絕。后來唐國正把房子建在臥牛石之上,黨炮伺機報復,便糾集了一些結交的胡子準備討伐,但因手下泄密,唐國正報告了官府,官府派兵與黨炮對峙,黨家慘遭殺戮,唯剩一個三歲的女孩幸免,后被石雕藝人收養。黨家破敗后,家門兩側的子臥牛石被唐國正取出據為己有。石雕藝人將女孩養大,許配給自己的徒弟為妻。夫妻生養一子,子又生子,就是現在在監獄里服刑的許石匠。
解放以后,唐世成的爺爺被當時窮人出身的土改干部沈大綁槍斃了,沈大綁就是沈大勇的爺爺。唐家的財產被沒收后,那對子臥牛石就落到沈大綁手里。當時流傳這樣一首童謠:
石頭有靈在辛丑,
云霧有風地上走。
窮人祈愿臥牛石,
富人豢養看家狗。
…… ……
再后來,這對子臥牛石就傳到沈大綁的兒子沈老黑手里。沈老黑是大隊的民兵連長,一臉橫肉,家庭婦女常用他的名字來嚇唬孩子。許石匠卻因祖上當過土匪,總被沈老黑威脅,要給他的成分重新定性,許石匠就買了一條煙給沈老黑送過去,卻無意發現了那對子臥牛石。他知道這是他爺爺的師傅雕刻的,就想要回來,一來,這是黨家的東西,自己的身上也流著黨家的血,要回子臥牛石可謂認祖歸宗;二來,對石雕藝人也是一個紀念,同時還可以將失傳的石雕技法得以參悟和模仿。于是,許石匠用一個半導體換回了這對子臥牛石,直到現在,這對子臥牛石應該還在許石匠家,而那塊老臥牛石卻在河邊不見了蹤影……
范老伯在講述中帶進去了自己的感情色彩,話匣子一打開就一瀉千里,有時還會像手里攥著一根橡皮筋兒,把岔出去很遠的話題拉回來,并時不時在幾句話的空隙中添加一句口頭禪——“那啥……”
我問許明輝:“那對子臥牛石在你家里,你沒見過嗎?”
許明輝搖搖頭:“從來沒見過。”
我又問:“也沒聽你爸爸媽媽說起過嗎?”
“沒有。”許明輝一臉的迷惑。
我想,爸爸珍視的那塊小臥牛石會不會是范老伯故事中的子臥牛石呢?它又怎么會落到爸爸的手里呢?
六
“子環,以后我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了!”于海生興奮地說。
“為什么?”我不解地問。
“我要在黨校學習一個月,每天下午三點以后就是屬于我們自己的時間了,不會有人再來打擾?!庇诤Iα艘粋€響指。
我并沒有感到特別的意外和驚喜,只是看到他很興奮的樣子,心里浮起了一點感動,就說:“那好啊!你就天天陪我逛大街,檢閱公路兩側的樓房,給我當保鏢?!?/p>
他的情緒高漲起來:“太好了,總算有表現的機會了!”
幾天來,他請我吃遍了明??h各種特色的餐館。鐵板燒烤、狗肉火鍋、老張頭壇肉、北京烤鴨、粉面牛肉蒸餃、軟炸田雞……我覺得挺有趣的,他把各種美食作為了表現的手段,看來,我只能協助他來完成他的攻勢,權當自己是一位簡單得只用吃喝就能取悅芳心的食客。不過,今天我哪兒也不去了。我懶散地躺在床上,頭枕在于海生的腿上。
“海生,回縣里工作吧!總在鄉下,見個面都不容易?!蔽冶г拐f。
“親愛的,我也有這個想法,只是現在還不行!”他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唇邊。
“為什么?”
“我分管的這塊工作至少要圓滿完成,包括協助孫教授尋找那塊臥牛石,否則,我到三里灣鄉就一點政績也沒有,往縣里調也沒有說服力。”于海生無奈地說。
我說:“夠虛榮的!最后通牒,到年底?!蔽彝蝗幌肫鹆松虼笥拢銌枺骸吧虼笥碌氖略趺礃恿??爸爸拒絕了他,他怎么說?”
于海生說:“他說沒關系,伯父的態度他早有預料,只是想通過你爭取一下。他這個人心胸豁達,不會計較的?,F在他的貸款擔保手續已經辦好了,指標很快就批下來了,他正在跑設計的事兒?!?/p>
我對沈大勇的了解也許是片面的,光憑一種感覺也難免偏激。于海生和沈大勇來往密切也是多樣性社會關系中常見的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既復雜又微妙,有時因利害關系而接近,有時因志趣相投而同路,有時因情理所需而結盟,其結局不盡相同,往往取決于個人差異。
剛到單位,張敏就招呼我:“子環姐,臺長叫你過去一下?!?/p>
我答應一聲便急忙來到臺長辦公室,看見臺長和一位老先生在交談。老先生六十多歲的樣子,稀疏的頭發霜染成斑斑點點,已遮擋不住繼續向上拓寬的額頭,顯現一種睿智和穩健。
“子環,這是省里來的地質專家孫教授?!迸_長又對著孫教授介紹說:“這是跟您剛談過的記者賀子環?!?/p>
我和孫教授握了握手,說:“孫教授退職不忘使命,這種敬業精神非常值得我們晚輩學習呀!”
和孫教授客氣了幾句之后,臺長對我說:“子環,給你一個任務……”他示意我坐下,然后說:“孫教授正在咱們縣三里灣鄉唐家坨一帶查找一塊縣志中記載的隕石,恰巧那個地方傳說有塊臥牛石,根據分析,這兩塊石頭極有可能是同一塊石頭,可傳說中的那塊臥牛石一直找不到,孫教授把這件事反映到電視臺,希望媒體能協助一下。臺領導覺得這件事很有意義,決定派你協助跟蹤調查,形成一個新聞專訪。”
孫教授是個很嚴謹的人,和我溝通時連一些細微的情節也說得很詳細。最后他說:“小賀,我的重點是區域勘測,你的重點是民間走訪?!蔽倚廊皇苊?。
“這段時間你在做什么?”爸爸問我。
“去三里灣鄉了,有個采訪任務?!蔽覄倧奶萍役缁貋?,脫下米色風衣掛在墻上。
“是關于哪個方面的?”爸爸又問。
“臥牛石!”我隨口說。
“你怎么這樣不聽話,跟你說過不要再去三里灣鄉了,你還是去了,除了你,別人就不能采訪嗎?”爸爸突然發起火來。
莫名其妙!我很少受到爸爸的訓斥,自然無法理解他的態度:“爸,你為啥發火,我去工作有什么錯,你干嗎生氣?“我十分委屈,站在桌子旁,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爸爸的口氣緩和下來:“子環,別怪爸爸,我是為你好,那個地方不適合你去!那個地方很亂的,聽說有記者挨打的事?!?/p>
“這算什么理由?一定有隱情!”
爸爸換了一副笑臉:“傻孩子,爸爸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跟你說呢?別胡思亂想,你要理解爸爸……”
爸爸很傷神,我的情緒也被破壞了,我沒理爸爸,進里屋躺在床上。媽媽進來了,她拉著我的手,說:“子環,別耍性子了?!?/p>
我帶著哭腔說:“媽,我爸不說理!”
媽媽說:“不說理也是你爸呀!你小時候啥時說過理,不還是你爸把你扛這么大!”
爸爸反對我去三里灣鄉,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和臥牛石有關嗎?還是別的什么?為什么不能告訴我呢?怕我受到什么樣的傷害呢?
過了兩天,臺長對我說:“子環,關于臥牛石的專訪先停下來吧,讓張敏去做。你把掌握的情況和張敏溝通一下,然后去福平鄉采訪征兵工作。”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要調換呢?征兵采訪可以讓張敏去做呀,也好保持工作的連續性。”
“就這么定了!”臺長不留余地。
我辯解說:“這么定不符合工作原則!”
臺長笑了,他說:“別爭了,你爸找過我,你可能要晉級調動。正因為臥牛石的調查很難在短期內完成,才要這樣安排?!?/p>
又是爸爸搞的鬼,他到底是要干什么?我非常反感別人強加給我的所謂好意,爸爸也不例外?;氐郊依?,我質問爸爸,可爸爸好像早有準備,他說:“子環,爸不愿看到你東跑西顛兒的,女孩子家,多辛苦。事情差不多了,我給你聯系到縣婦聯工作……”
我實在是氣壞了:“不做,不做,不做……”我傷心地哭起來。
爸爸心疼地說:“子環,這有什么不好,換換工作環境,對你的發展有好處?!?/p>
我突然喊道:“為啥不和我商量,為啥你私下做主?你明知我熱愛自己的工作,卻要把我調離,你難道有什么秘密不愿我知道???”
這以后,爸爸不再提調動的事了。臥牛石的專訪還由我來做。不過,和爸爸的交鋒讓我心頭的迷霧更濃了。
歲末季節。寒冷以絕對優勢控制著這個世界,像一頭暴躁的猛獸肆虐地挑戰所有脆弱的生命。路面上的積雪經過車輛碾壓,形成凸凹不平的冰棱子,像靜脈曲張的血管,這個城市在白色的環境里減慢了節奏……我縮在車里,體驗兩元錢帶給我的溫暖。這種QQ車是取代人力三輪的新車一族,價廉快捷,舒適,人人坐得起,就像一個個蠕動的甲蟲活動在大街小巷……
行至農行附近,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爸爸。和爸爸在一起的另一個人竟然是沈大勇!我瞪大了眼睛透過車窗仔細看,沒錯!爸爸和沈大勇先后鉆進那輛黑色奧迪,向東駛去……車和人在我的視野里瞬間就消失了,我回過神來,想象著爸爸和沈大勇在一起的理由。一定是工程設計的事!可爸爸怎么會一反常態,改變了初衷?回家一定要問明白。
爸爸回來得很晚,看起來心情不算很好,回來后直接進臥室休息了。我想明天再問吧。第二天早晨,我透過門縫,看到爸爸在臥室的角柜前欣賞一個工藝品,還不時地用手帕擦拭。我隱約看到了輪廓,像是個石雕,淡黃色間雜著棕褐色條紋。我想,爸爸準是又在地攤上淘到了寶貝,我開門時,爸爸像受了驚一樣,猛地把那東西包裹了一下,放進了角柜下面的抽屜里。爸爸無事似的轉過身,問:“你媽去市場了?”
我沒有接話,問道:“爸,昨天咋回來這么晚?”
“有個設計很急,開了一個夜車?!卑职诌t疑了一下說。
爸爸明明在說謊。這時我倒不想再問下去了。爸爸有意瞞我,可不可以換個方式弄清真相?我想,爸爸和沈大勇在一起是不是和于海生有關呢?有幾天沒見到他了,我應該問問他。
“海生,你說我爸怎么會和沈大勇在一起?他們也不認識!”我試探地問。
“是嗎?你問問伯父不就知道了?!?/p>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和沈大勇這幾天沒在一起,他就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讓我幫他籌點錢,要二十萬元,做投標抵押金用,等貸款怕來不及。”
“那么多錢,怎么幫?你千萬要謹慎,朋友才好出事呢!”
“不會的,有事不維持還算什么朋友,我心里有數!”
我想,于海生沒有介入其中,是什么原因促成爸爸和沈大勇接觸的呢?
這時,于海生的手機響了,令我疑惑的是,他看了一下后便關掉了??呻S后手機又響起來,他的眼神慌亂地從我臉上移開,轉身走出去。一會兒的工夫他又回來,對我說:“是沈大勇,錢的事!”
我的直覺告訴我,于海生沒說實話。沈大勇來電話還用背著我接聽嗎?
我一直在想,爸爸如果真的為沈大勇做設計,會是爸爸的本意嗎?如果不是,爸爸是因為什么而被說服的呢?沈大勇不是一個簡單人物,他能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這真有點兒可怕。我猛然想起爸爸藏起來的那個工藝品,正好爸爸不在家,我把房門反鎖上,躡手躡腳地打開角柜的抽屜,取出那件包裹著的小東西,小心翼翼地揭開外面的綢布,里面是一個石雕小件,竟呈臥牛的形狀。我的腦子里閃過“臥牛石”三個字。這個擺件長約十五公分,寬約六七公分,高約十余公分,重約三公斤左右。底部有一個長方形的連體座,上面是一頭臥牛,頭勾在前胛處;兩角向前,略帶彎曲,短而粗,呈錐形;前腿半跪,后腿臥于腹下;尾巴壓在后腿一側。整體效果似臥似起,活靈活現,栩栩如生;雕工細膩精湛,紋絡清晰光潔;底部一側刻有一行小楷:“民國三十八年乙丑制”。
看過之后,我重新包好,原樣放回。這塊小臥牛石只是一個單純的工藝品嗎?和唐家坨傳說的臥牛石會不會有聯系呢?和爸爸又是怎樣的關系呢?
七
我和孫教授碰了頭,我說:“有一對子臥牛石是真實存在的,具體說是一對臥牛形狀的石雕。據范老伯講,這對石雕轉經多人之手,現在落在許明輝家,可許明輝并不知道這件事,他母親精神恍惚,他父親還在監獄里……我還沒想好下一步怎樣進行。”
孫教授沉思了一下說:“這個情況很重要,看來,查清這對子臥牛石是整個勘察工作的關鍵。”
我猶豫了一下說:“我在家里曾看到我爸藏有一塊石雕,也是臥牛形狀。爸爸曾在唐家坨當過知青,我就聯想會不會和那對子臥牛石有關系,可我問我爸,他卻說是花三十塊錢在地攤上買的。我一直很疑惑?!?/p>
孫教授眼睛一亮:“你能拿出來讓我看看嗎?”
我說:“能!”
我回到家里,恰逢爸爸不在。我來到角柜前,打開抽屜,不禁大吃一驚,那塊石雕不見了。我又找了其他地方,仍沒找到??磥?,爸爸是有意轉移了。
過了幾天,孫教授對我說:“我到監獄去了,在獄警的陪同下和許石匠談了近一個小時……”接下來我便聽到一個哀婉又凄楚的故事,并在我心里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許石匠原名許全友。他承襲了祖業,但只會盤磨、砧碑,不會石雕。為人老實,秉性倔強。小時候因上樹采鳥窩墜地摔傷,落下了一只瘸腿,加上家庭困難,年近三十也沒討上老婆。一九七七年秋天的一個晚上,許石匠去了時任大隊民兵連長的沈老黑家求情。他因外出單干,給鄰村鑿制喂馬的石槽,正準備接受批斗。沈老黑坐在炕上喝酒,疙里疙瘩的臉在酒精的作用下,黑里透紫,更顯威嚴。許石匠囁嚅地說:“沈連長,就免了我這回吧……”
沈老黑瞇著眼睛瞟了一下許石匠:“會那點兒破手藝就能跑出去單干,都像你一樣走的走,跑的跑,生產隊不就曬臺了!”
“那是,以后不敢了?!?/p>
“這件事你求我也沒用,小隊已經報到大隊了,還有劉瓦匠、張木匠……全是你們這些手藝人在破壞集體的大好形勢,這回要把你們這些爛瘡統統挖掉?!鄙蚶虾诘淖旖强煲⑵饋砹?。
許石匠慌忙央求道:“大哥,您說話肯定好使,我把掙來的錢全部交公。”說著,他從腋下拿出一條“經濟”牌香煙,然后又從兜里掏出十斤糧票,討好地說:“我把二十塊錢換成了這兩樣,你不要見外?!?/p>
“這是干什么?想腐蝕領導干部嗎?”沈老黑故作生氣。
“不敢!不敢……”
沈老黑緩和一下口氣:“看你的態度還算不錯,好吧!我先替你收著,你的事我建議一下,免除對你的處分。以后不要再犯了,再犯我不會管你的!”
許石匠連連稱是。沈老黑突然提起一件事,他說:“昨天我處理一個糾紛,揚二丫的哥哥揚振彬來找我,他告一個知青強奸了他妹妹。我一聽是刑事案件,就趕緊找揚二丫核實,可揚二丫一口咬定是自愿的。后來了解了真相,那個知青和揚二丫在處對象,揚二丫懷上了那個知青的孩子,那個知青為了能返城就甩了揚二丫,可揚二丫還為他說話。揚振彬氣不過就來找我做主……”
許石匠聽后,不知道沈老黑是啥意思,嘴里只是附和:“有這事兒!”
沈老黑笑了,笑得許石匠發毛。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娶了揚二丫怎么樣?”
許石匠嚇得一哆嗦:“這……這怎么能行呢?”
“怎么不行!都快三十了,腿還瘸,就怕揚二丫不愿意!”
“可她是個帶犢哇!”
沈老黑板起臉:“你還挑挑撿撿的,帶犢不比你打光棍強!”
許石匠有點琢磨過味兒來了,他說:“那您就給說說吧,要是成了我請您喝酒……”
沈老黑“哈哈”地笑了幾聲:“那我就做了這件好事!”
好事多磨,許石匠的好事出了岔頭,父母同意,唯獨舅舅不同意。許石匠的舅舅在屯里有頭有臉,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兒的,他是主掌事務的頭忙。娘親舅大,他不同意,全家只能干瞪眼兒。他舅舅說,不管啥條件也不能娶個帶犢回家,不能不要臉面,不能讓人小瞧;再說,孩子的親生父親都不要這個孩子,卻要你來養大,白費力不說,不是親骨肉終究會分心的,除非孩子生下來送人……
沈老黑聽說后火冒三丈;“要不是人家有個帶犢,這樣的好事會輪到你?把孩子送人,揚二丫能舍得嗎?到嘴邊兒的肥肉不吃,早晚會掉進別人的碗里……”
拖了半個多月,事情突然有了轉機,這天,許石匠的舅舅到許石匠家來,說可以考慮這門婚事,原因是和揚二丫相好的那個知青找過他,說等揚二丫過了門兒,孩子生下來,有一個朋友愿意收養,并找了個保人是唐世成?,F在就差問一問揚二丫愿不愿意了。
許石匠又找到沈老黑,沈老黑順水推舟,安排了許石匠和揚二丫見面。
“你嫌我嗎?”揚二丫問。
“不嫌!”許石匠答。
“為什么不肯撫養我的孩子?”
“都是我舅舅……”
“我舍不得送人該怎么辦?”
許石匠默不作聲。
“送就送吧,怎么說也是那個沒良心的根,可你一定要答應我給孩子找個好人家!”
“一定!一定!”
許石匠結婚了。儀式不算體面卻還算喜慶?;楹?,許石匠買了罐頭和酒,拜謝了媒人沈老黑,還用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換回了一對子臥牛石。
揚二丫在婚后四個月左右,生下一個女孩,正趕上這天是“小滿”節氣,就取名“小滿”。小滿長到一生日多的時候,有人來領孩子了。來人是一男一女,許石匠的舅舅和唐世成也都到了場。揚二丫死活不認帳,許石匠蹲在一旁抽著悶煙。
“全友,你倒是說話呀!人家來領人了,這是原來定好的,還有唐世成做?!痹S石匠的舅舅催促說。
“要領人咋不早來?現在不想送人了!”許石匠的聲音壓得很低。
“你真是一個糊涂蟲,孩子送人,你們可以再生;再說,人家是城里人,條件比咱鄉下強百倍,孩子進了人家的門兒不是掉進福堆兒里了嗎?不管怎么說,是孩子的親爸爸給找的人家,還能瞅著自己的骨肉去吃苦受罪?二丫,你就痛快點,人家手里還有你們立下的字據呢!”
揚二丫不說話,就是哭,孩子在手里抱得更緊了。
唐世成說:“要不這樣,小滿是個女孩,長大也要嫁人,總會離開這個家的,不如就讓人家領走,孩子從小就多享點兒福,等她長大了我再負責你們母女相認,這樣,女兒時?;貋砜纯醋约旱哪镉H,不就跟她出嫁一樣嗎?以后你們興許還要沾孩子的光兒呢!”
揚二丫泣不成聲。最后,她讓許石匠找出那對子臥牛石,把其中的一塊交給唐世成,嗚咽著說:“唐世成,你和舅舅都要給我擔保,孩子長到十八歲必須母女相認。這對子臥牛石一摸一樣,一塊我自己保留,另一塊經你手交給小滿的養父母,等孩子和我相認那天,我看到了子臥牛石才會相信是自己的女兒回來了……”
許石匠入獄時,許明輝才四歲。那年,許石匠的運氣壞透了,在隊里盤磨時竟將磨鑿碎了,隊長說他是蓄意破壞,結合黨炮是他祖上的歷史劣根,就報到公社要定他個“壞分子”。公社韓主任經過調查后,沒有定性。為此,許石匠很感激韓主任。后來,韓主任因政治問題自殺了,許石匠就給他立了個碑。他只想表達一下心情,卻不想又惹了禍,說他是為“右派”豎碑立傳,要重新給他劃定成分。許石匠又氣又怕,他又找到沈老黑,誰知沈老黑一反常態,翻臉不認人,不但不保他還要嚴辦。許石匠整日里憂心忡忡。一天,沈老黑找到許石匠,對他說:“你的事我幫你壓下來了……”
許石匠驚喜萬分:“真是太感謝你了!”
沈老黑說:“還不是看在你我的老交情上,我對你要求嚴辦是給別人看的?!?/p>
“那是,以后我啥都聽你的!”許石匠一副感激的樣子。
沈老黑接著說:“給你個任務,大隊的拖拉機壞在南二節地了,你去看一宿,回頭我和隊長說一聲兒,給雙倍工分?!?/p>
時值寒露,秋夜寒氣逼人。許石匠半夜回家添衣服,卻看到了另外的景象。他看到自己的媳婦和沈老黑睡在了一起!他破門而入,燈亮起來,沈老黑正在穿鞋,揚二丫卻在系著還露著半個膀子的上衣……許石匠不是沈老黑的對手,他只知道自己被沈老黑控制了,雙手剪在背后壓成蝦米狀。還知道沈老黑高高舉起拿著搟面杖的手,被揚二丫抱住。
“不要傷害他……”揚二丫在喊。
“不行,他不服我就整死他!”沈老黑狠狠地威脅道。
“我不怕你,今天你休想出這個門!”許石匠喘著粗氣。
“那好,我就讓你先躺下!”
揚二丫發瘋似的抱住沈老黑的胳膊,對許石匠說:“放他走吧,他說了,他……他答應不追究你的成分……”
許石匠感覺那個搟面杖還在頭上搖晃,他脫出一只手,撿起一塊磚,反手砸在沈老黑的頭上……
八
春天像害羞的少女一樣忸怩著不肯露面,她那嬌媚的氣息卻撲面而來。正午的陽光灑在地面上,融化了向陽的冰雪,風干的地表本色與片片濁水浸潤的黑色相呼應,像一塊塊膏藥一樣,治療寒冬留下來的傷痕,休眠的生命正一點點醒來……
縣政府舉辦的人工湖工程招標會在這個季節正式啟動,沈大勇一舉中標。我想,爸爸的作用是舉足輕重的。爸爸為他進行了設計,更主要的是,爸爸還是評標委員會成員之一。當時,我為了弄清爸爸是否真的和沈大勇聯盟以及聯盟的動機,去找過沈大勇。
那天,沈大勇的情緒不錯,我的到來使他既意外又疑惑。
“歡迎,歡迎!記者來訪定有好事相隨呀!”沈大勇熱情地打招呼。
我說:“好事不一定有,沒準兒給沈總帶來不愉快!”
“哈哈……子環帶來什么,我都會照單全收。”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該謝謝你,伯父能幫我,有你子環的功勞……”
我直言不諱地說:“我可沒起什么作用,我不想為難爸爸做他不愿做的事?!?/p>
“你理解錯了,賀工能通過我的平臺來展示自己的才華,他非常愿意,我也很高興?!鄙虼笥虏粶夭换稹?/p>
爸爸的確與沈大勇合作了,我猜測他們之間會達成一種協議,而這個協議一定是沈大勇主動。那么他是怎樣征服爸爸的呢?我試探著問:“我爸爸開始拒絕了你,后來你又是怎樣使我爸爸改變了態度?”
沈大勇詭異地笑了笑:“你這話好像我施用了什么手段。子環,你有一個非常優秀的爸爸,事業是他至高無上的追求,我很敬重他,他的原則性很強,不過,他更重感情,畢竟做過我家鄉的知青,否則,我想強人所難,賀工也不是隨便被人左右的。”他很巧妙地回避了我的問題。
我說:“沈總,不是我反對你們合作,我考慮的是爸爸的身體,他從來都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做女兒的只能做這些,我想讓爸爸早點退下來?!?/p>
“理解,理解。你放心,我會和你共同來關心賀工的身體,表達一下孝心。”
我告辭的時候,沈大勇和我握了手,我感覺他用了一下力,并且遲遲沒有松開。
自從招標結果公開以后,我以為爸爸可以松口氣了,誰想爸爸的臉上仍然掛著憂郁的神情,好像內心里有一種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的壓抑,而這種壓抑的始因卻永遠也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相隔一個多月,我又來到了唐家坨,卻聽說許明輝把房子賣了。我見到許明輝時,他一臉的憔悴,我聽他感傷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飲料廠司機小馮送貨途中不幸遭遇了車禍,傷勢嚴重,必須作開顱手術,家里卻一貧如洗。許明輝和小馮情同手足,何況小馮是在送貨時受的傷,于公于私都不能不管。可許明輝手里現錢不夠,小馮又急等錢救命,許明輝沒辦法了就張羅要賣房子,可第一個來的買主竟然是沈大勇。許明輝就兩個字:“不賣!”
沈大勇笑著說:“你先別忙著回絕,我們之間有商量的余地,等我說完幾句話之后,你還是不賣,我轉身就走!”
許明輝沒做任何反應。
沈大勇說:“第一,我要買你的房子是對那塊臥牛石感興趣,盡管這塊充滿懸念的石頭有可能不存在,但我愿意承擔這個風險。你要價是一萬八,我還價是兩萬。第二,我可以在一年之內,幫你找到你的姐姐,我能做到。第三,我不愿和任何人結怨,包括你。如果我們之間不再敵對,我倒愿意先退一步?!?/p>
“既然你這樣講,那我也有個條件:如果你能夠做到第二點,那第一點自然不成問題;如果你做不到第二點,那第一點就不是房價兩萬,而是四萬!”許明輝雖有緩和卻也針鋒相對。
沈大勇略做沉思,然后說;“沒問題,你找房媒吧!”
許明輝為了找到姐姐,為了圓母親尋女的夢,做了這筆買賣。我心里無端地為許明輝平添了一份擔心:沈大勇會履行諾言嗎?
關于臥牛石,我的專訪進展停滯不前,也許會因沈大勇買房的事而出現轉機,既然他能為了臥牛石去買房,必然會挖地三尺,不,是挖地三米,會把房子翻個個兒……一旦真有石在,又確是隕石,那么,國家將按著相關政策回收,并根據價值大小給予一定的補償和獎勵。如果向著樂觀方面發展,沈大勇的收益還是可觀的。我要掌握一下他的動向。對,和他接觸一下!
我又一次走進沈大勇的辦公室,他并沒有感到意外。
“子環,我知道你會來的,是不是要談一談臥牛石?也許我的想法會令你失望?!鄙虼笥碌哪樕蠏熘缬蓄A料的得意。
“談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的,一個記者自然要關注事件的結果,如果沒有結果,那就只好關注過程了?!蔽已陲椫f。
沈大勇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后遞給我。我抬頭時四目相對,他的目光有些異樣,既固執又放肆,我的目光慌忙躲避,像被灼傷了一樣。他說:“臥牛石的謎底我還不會揭開,有這個懸念在,所謂的風險就能隨時被轉嫁出去,并且只能增值不能貶值,還可以給人以想象的空間……”
我想,沈大勇是夠精明的,他打的算盤就像買股票,他不是去等著分紅利,而是追逐那只漲不落的增值空間,火候一到,見利就拋,這是商家常用的投機手段。
我說:“如果你能以積極的態度為國家盡你微薄之力,不更能顯示一個有責任感的企業家的遠見和胸懷嗎?”
他說:“為了你,可以考慮。”
“為了我?和我有關嗎?”我問。
“有!”他很認真的樣子。
“哪方面的?”
他只是笑笑沒有說什么。我又問:“你真能找到許明輝的姐姐嗎?”
他說:“當然!這件事在我這里很簡單,只要我在認為合適的時候告訴他一句話就行了?!?/p>
我試探地問:“可不可以透露一點呢?”
他突然說:“我說你是許明輝的姐姐,你信嗎?”
我一驚:“開什么玩笑?”
他笑了笑說:“子環,你和海生真的分手了嗎?”沈大勇突然轉移了話題,我的思路還沒轉過彎來,只是被動地點點頭。
他又說:“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愿看到這樣的結局。都怪臘月!”
“沈總,我們不說這個好嗎?”
“我想說,因為我對你的事非常關心,非常在乎……”沈大勇的眼里放著光。
我覺得話頭不對:“我該告辭了!”
沈大勇走近我的跟前,我以為他要送我,誰知他竟然抓住了我的手:“子環,我喜歡你,我愛你,你知道嗎?”
我氣憤地說:“放開!這就是你的修養和風度嗎?”沈大勇像是被我鎮住了,他一愣神的當兒,我便逃脫了,像一條漏網之魚……
九
孫教授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對我說:“子環,我們的思維可能被臥牛石的傳說給迷惑了,也許臥牛石不在唐家坨而在別的什么地方;或者除了臥牛石以外還有另外一塊石頭。我們必須擴大范圍,開展細致的外圍工作……從現在開始,兵分兩路。”他頓了頓又說,“出了點兒意外情況,是我們始料不及的?!蔽覇柍隽耸裁词虑?,孫教授說,國家為勘察隕石而下撥的二十萬元科研專項基金被人挪用了,由于案件重大,孫教授已向檢察院報了案。我先是一愣,接下來便是一驚:于海生出事了。
雖然我和他已分手,但內心深處依然有一根神經隱隱地在為他而痛。于海生挪用公款來幫助沈大勇,他最終還是栽在朋友手里。我的心很難平靜,我開始為于海生擔憂,然后又痛恨沈大勇,什么朋友?都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把錢還上,這不是見死不救嗎?真該死!
事情好像有意往一起趕,就好像這以前發生的很多事情都是為了最后的一個結果而準備似的。這兩天,我發現爸爸的舉止有點兒反常,已經戒掉的煙又撿起來了,在濃重的煙霧里,我看見爸爸坐在椅子上,長時間保持一個不變的姿勢,心事重重的樣子。有時,他還會來來回回地踱步,急躁的情緒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早晨,爸爸早早就出去了,而回來時卻披星戴月,煙灰缸被塞得滿滿的,時至午夜才上床休息。我狐疑爸爸的表現,感覺有一種不祥的陰云正籠罩在這個家里。
爸爸說頭疼,我硬是強迫他一起去了醫院。醫院里人滿為患,患者、家屬、親友、醫生……檢查、入院、劃價、取藥……
我意外地看到了許明輝,得知他的媽媽患了肝癌,正在住院,已是晚期。我和他一起到病房看望了老人。老人家躺在病床上,蜷縮著身體,病魔已吸干了皮下脂肪,瘦得青筋凸起的手背上連著吊瓶的針管……一滴淚水從臉上滑下來,我把許明輝拉出病房:“你找沈大勇了嗎?他答應的事有沒有動靜?老人一生的愿望就寄托在這剩下不多的日子里,你不能讓你媽媽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怕來不及了……”許明輝眼圈兒發紅。
我的心里酸酸的,非??释軡M足一個母親在彌留之際的愿望,可自己能做什么呢?我真想冒充她的女兒叫她一聲媽媽,告訴她我就是“小滿”。也許一聲渴盼了二十多年的“媽媽”會讓老人家幸福地閉上眼睛,讓許明輝愧疚和無奈的心得到一點慰藉……可隨著又一件事情的發生,我這個似乎荒唐的念頭就一閃而逝了。
“沈大勇出事了!”張敏告訴我。
“怎么回事?”我問。
“子環姐,人工湖工程招標程序違法,并涉嫌腐敗……縣委已做出決定,宣布招標結果無效,取消了“宏大”的中標資格,相關人員正在調查處理?!睆埫羯衩氐卣f。
“怎么會是這樣?”我非常吃驚。
張敏說:“聽說沈大勇賄賂了評標委員會的有關領導,被人舉報了?!?/p>
形勢急轉直下,王副縣長被雙規,爸爸被隔離審查……
媽媽摟著我淚流滿面,我也心急如焚,勸著媽媽也像是勸自己:“媽,我爸不會有事的,您不要著急,爸爸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他不會接受別人賄賂的,我相信爸爸,也相信審查組能夠查清事實……”
媽媽喃喃地說:“但愿如此!”
這段日子,我和媽媽每天都在期待中煎熬。我就像是秋后霜打的枯葉,委靡不振。我想,如果有于海生在我身邊,我會有所依靠,我的酸楚和委屈也就有了傾訴和發泄的對象。現在我特別孤獨,真的很需要有一個人來安慰我。女人真的很脆弱,我試圖堅強起來,可一到夜里,不爭氣的淚水還是打濕了枕巾……也許人的一生必然要經過風雨的歷練才可以成熟起來。
門鈴響起,我以為是媽媽又折回來了,可門一打開,我險些被眼前出現的人驚倒,——竟然是唐臘月。
她的到來,我十分意外。她的臉色很憔悴,沒有了往日的傲慢和輕狂,取而代之的是憂郁和感傷。
“子環,我有事找你!”她局促地說。
我驚愕地看著她,她的眼神里表達一種慚愧和懇求。我沒忍心攆她走,就說:“進來說吧!”
我很禮貌地給她倒了一杯水,腦子里反應著她此行的意圖,但始終沒有鎖定目標。
唐臘月突然跪了下來:“子環姐,我是來求你原諒的!”
我慌忙把她扶起:“不要這樣,有話慢慢說?!?/p>
她擦了擦眼淚,接著說:“是我害了海生……我硬逼著我哥給海生的爸爸返回去十五萬元,還差五萬,我哥說用不上幾天就能還上,誰想我哥也犯了事兒……為了救海生出來,我自己湊了四萬,還差一萬沒著落,我就來找你了……”
我氣憤地說:“你是出納員,他為你哥哥挪用公款,你卻推得一干二凈,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面。你認為我會幫你嗎?”
“會的,一定會的!因為你還愛著他,他也是愛你的……他的心里只有你!”唐臘月很激動。
我說:“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不!”唐臘月搶斷了我的話:“于海生為了不連累我,承擔了一切,我非常感動也非常愧疚,我既然愛他,就該讓他幸福,我……我把于海生還給你?!?/p>
此時,我的心無比刺痛,情緒也開始惡化了:“唐臘月,你也當過老師,難道感情在你眼里就像兒戲一樣嗎?在這個時候你怎么會離開他呢?”
唐臘月的臉被淚水模糊了。她說:“正因為是現在,我才會改變態度。子環姐,海生最需要的是你,他一直愛著你,我在海生面前是一相情愿,我們在一起是因為……”
唐臘月欲言又止,他們之間一定有一段我未知的隱情。看得出她今天來是帶著誠意的,我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吧!”
唐臘月點點頭。我在焦躁中聽完了他們之間那段錯了位的戀情……
“我調入鄉里以后,和于海生因工作關系而接觸了幾次,由于他和我哥哥的特殊關系,自然對我多了一份親近,然而,這些也都是正常的同事關系。有一次,他和我偶然單獨度過了一個夜晚,也正是這個夜晚,使我們的關系有了質變……”唐臘月的敘述有著些許酸楚。
那天,沈大勇的母親過生日。于海生喝多了,夜已很深,沈大勇沒有把他送回鄉里,就讓他睡在了養父家。唐世成家住三間磚瓦房,中間開門,門內是過廊,兩側是東西寢室各一間,唐臘月住西間,父母住東間。
窗外的鳥鳴和雞、鴨、鵝、狗覓食的躁動喚醒了鄉村又一個清新的早晨,于海生睜開眼,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從身上的被子嗅到了一種清香,他還看到了衣架上的女式服裝以及梳妝臺和化妝品……他猛地坐起,發現自己竟然光著身子。正在疑惑間,唐臘月披著一頭剛洗過的秀發,帶著淡淡的香波味一陣風似的飄進來。
“睡得還好嗎?”唐臘月笑盈盈地問。
“不好意思,我喝多了?!?/p>
“你們男人就是怪,明知喝多遭罪還要喝,然后就失去理智……”
于海生一愣:“我失去了理智?”
“還好意思問!”唐臘月的話像告訴了他什么又像隱藏了什么……
于海生記得自己是在唐臘月那復雜的目光里逃跑的;還記得唐臘月撲到自己懷里哭了,她說:“我愛你……”
有了這次不明不白的情緣,唐臘月總是尋找機會并毫無顧忌地接近于海生,于海生感覺自己有些恐懼,攥在唐臘月手里那根無形的繩子好像拴著自己的愛情和命運。一天,唐臘月約他出來,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于海生硬了頭皮應允了。坐在飯店的包間里,于海生靜靜地聽唐臘月的訴說……
“大江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哥的保鏢,我們倆的關系也是我哥撮合的。大江對我很好,也很愛我,但時間一長,我發現了他身上有濃重的所謂江湖義氣,動輒打打殺殺。我非常討厭他的魯莽和殘暴,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會有大禍臨頭的不安和恐懼。我提出分手,他很傷心,但仍然抱著幻想,無休止地死纏爛打,并說愿意為我改掉所有的毛病。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情感中一旦形成了陰影就很難擺脫掉,不是改不改的問題,可他卻以死相逼,有一次竟然用刀割腕……我為了讓他死心,也為了不傷害他,我就告訴他我心里已經有人了,那個人就是你!”
“這怎么可以?太離奇了!”于海生很驚慌。
“于大哥,雖然我們有過那樣一個夜晚,但我不會脅迫你,只求你能做做樣子,不用半年的時間,大江也就死心了?!?/p>
于海生感覺很別扭,如果不是因為那次懵懵懂懂的艷遇,他是死活也不會答應的?,F在只想時間早點兒過去,盡快結束這段荒唐而滑稽的表演。可事情的發展并不是想象的那樣簡單,唐臘月分明是在假戲真做,并且一發不可收,她已無力阻止內心猛烈的情感洪流,她要把于海生從我身邊搶走。
于海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我受到傷害,可是,一切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他要結束這場鬧劇。就在這時,唐臘月打出了最后一張牌:“我懷孕了……”于海生的腿像被釘子釘在地上一樣。他更擔心唐臘月會破釜沉舟把挪用二十萬科研基金的事捅出去,唐臘月說過,愛情是自私的!
于海生出事后,唐臘月知道自己難辭其咎,惶恐不安。后來得知于海生承擔了一切,她痛哭了一場。她愛于海生,感激于海生,她為了籌錢東奔西走,最后,她找到我,她要把身心憔悴的于海生還給我。我的愛丟的時候完好無損,撿回來卻傷痕累累。
“你真和于海生睡在一起了?”我問。
“沒有,他吐了,衣服也臟了,我就幫他把衣服脫下來……”
十
這次招標的失敗繼而轉化為一個轟動的案件。縣委不得不重新洗牌。沈大勇因犯行賄罪,擾亂了正常的市場經濟秩序,被判一年有期徒刑,緩期二年執行;并罰金五十萬元。走出監獄那天,只有妹妹唐臘月一人來接他。沈大勇沒有說話,臉上掛著陰云,心里藏著仇恨……
唐臘月說:“哥,你不要怪別人,常言道,君子求財,取之有道,不能為了一己之利就不擇手段,失去人心,記住這次教訓,妹妹仍然站在你的身邊,幫助你東山再起,從頭再來……”
沈大勇找到孫教授,他愿意同勘測小組合作,以合理的價格轉讓唐家坨的房子。
孫教授說:“不必了,隕石已經找到了?!?/p>
沈大勇一驚:“在哪兒找到的?”
孫教授說:“唐家坨的鄰界,集東村。”
沈大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半信半疑。
孫教授接著說:“在這次人工湖招投標過程中,賀天民工程師接受了你送的一塊所謂的子臥牛石。我們專門赴京鑒定了這塊石頭,鑒定結果是:屬于質地比較好的方解石,就是石灰石的一種,密度雖高但硬度不夠,墨石含量低于三度,并且沒有磁性,排出了隕石的可能。我們得知這一情況,馬上展開外圍勘測。走訪中得知,集東村的一位老漢在距騰水河二里多地的地方,挖順水壕時發現一塊石頭,經初步認定,具備隕石特征?!?/p>
“哈哈……哈哈……”沈大勇笑著走了。一路上笑聲不絕。
爸爸回來了,我和媽媽都哭了。爸爸簡直變了一個人,頭發很長,胡子也很長,臉頰消瘦,眼窩凹陷。我拉著爸爸的手說:“爸,你沒事兒就好,我和媽媽擔心死了。一會兒去理理發,洗個澡,回來給您包餃子!”
經過幾天休養,爸爸的狀態好了許多。我坐在爸爸身邊:“爸,您的頭發白了許多,我給您拔下來吧!”
爸爸苦笑一下:“白頭發是歲月留下來的痕跡,爸已經老了!”
“爸一點都不老……爸爸永遠可親可敬!”
“子環,爸爸不像你說的那樣,爸爸很自私也很懦弱,甚至不敢面對自己的良心……”爸爸突然陷入自責和愧疚之中。我似乎能感覺到源于爸爸內心深處的懺悔。我沒有追問什么,盡管我想知道一些事情,卻也不愿觸及可憐的爸爸內心的隱痛,我和爸爸都沉默了。
“子環,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為什么會為沈大勇做事嗎?還有那塊臥牛石……”
我點點頭。
“好,今天我全都告訴你,不過你要原諒爸爸!”
我又點點頭。
爸爸吸了一口煙,煙霧散去,一段和我的命運有關的故事像煙霧一樣彌漫開來。
沈大勇找爸爸做設計兩次被拒后,他沒有再找第三次,而是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說,有一樣東西想請爸爸看看,并說這樣東西爸爸肯定感興趣,因為它隱藏了一段歷史,關系著一個人的身世……
于是,爸爸主動和沈大勇坐在了一起。
“帶來了嗎?”爸爸急迫地問。
“當然,我從來都是講信用的!”沈大勇拿出一個黃色綢布的包,一點點打開。爸爸的呼吸急促起來,一個巴掌大的小臥牛石呈現出來……
“你是怎么得到的?你都知道什么?”爸爸的神情很緊張。
“這件東西原本是黨家的,后來落到了唐家;再后來又落到了沈家,最后才落到了許家?!鄙虼笥碌靡獾纳駪B告訴爸爸,他知道的遠不止這些。
“你怎么知道的怎么清楚?”爸爸問。
沈大勇語出驚人:“沈老黑是我父親,唐世成是我繼父!”看著爸爸驚訝的眼神,沈大勇接著說:“許石匠和許明輝的媽媽結婚是我爸撮合的,只因多了一個你的孩子而生出枝節……后來你又找我繼父出面擔保,收養了這個孩子。這塊子臥牛石是一對兒當中的一個,是十八年后母女相認的證物。當時你們不想再相認,就把這塊本該由你們來保存的臥牛石留在了我繼父的手里……”
“你能為我保守這個秘密嗎?我不想失去子環!”爸爸的心理防線崩潰了。
沈大勇笑著說:“伯父,您放心,我們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信守盟約。”
爸爸被煩惱和茫然包圍了,無處可逃。二十多年來壓抑在心里的愧疚和不安,像埋在地下的種子,終于又頑強地鉆出來,重新折磨他帶著負罪感的神經,這個痛好像就儲存在平靜的生活背后,隨時都可能發作,這是一筆債,一筆早該還卻一直沒還的債,也許是永遠也還不清的債!
一九七四年,爸爸作為千百萬“知青”大軍中的一員到唐家坨下鄉插隊。他有豪邁的誓言,有崇高的理想,有天一樣藍的夢。漸漸地,又臟又累的勞動擊碎了浪漫的童話,消極厭倦的情緒籠罩了單調的空間。就在爸爸心灰意冷之時,有一個姑娘出現了。她叫揚彩霞,可人人都叫她揚二丫。她和爸爸在一個隊,分組時她總愿和爸爸分在一起,她除了要干完自己的活兒之外,還要幫爸爸完成一部分。她長的很好看,身材也好,很結實也很豐滿,有一種農村姑娘特有的美。她的一件白地粉色碎花小衫穿在身上顯得很小,凸出的胸部被束得很緊,好像隨時都會把衣服脹破……她在彎腰點種時,衣服就一點一點向上滑,露出一條白皙的腰,腰帶卡在臀部,紅色的內褲邊若隱若現,渾圓瓷實的皮膚像一道霞光,特別顯眼。爸爸的目光磁石般被吸引過來,貪婪地在這道“霞光”上游動……
終于有一天,爸爸占有了揚二丫,占有了她的身體和她的心,從此,一個新的生命誕生了……
開始,爸爸是認真的,對待感情也是嚴肅的。他知道自己是愛揚二丫的,他許諾一定要娶她,這是一個男人的責任,他在心里說,絕不能辜負了這個純情的女孩,他要保護她,愛她一輩子!
大部分的知青都已經返城了,爸爸心急如焚。他面臨兩種選擇,一是和揚二丫結婚,自己永遠就陷在了農村;二是背叛這段感情,回到縣城去實現波瀾壯闊的人生夢想。他選擇了后者,他拋棄了揚二丫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忘記了帶給他快樂、帶給他纏綿柔情的日日夜夜。他選擇了新的生活、新的伴侶,他的良知在揚二丫撕心裂肺的哭聲中無動于衷……
爸爸的返城手續都是現在的媽媽給辦的。結婚后,媽媽因第一胎生養難產,手術傷了子宮,孩子沒保住又失去了生育能力。我被抱回來,取名子環,意為孩子回來了!
爸爸講完后,聲音顫抖地說:“子環,爸爸對不起你的生身母親,爸爸不是一個道德的人,不是一個人格完善的人……”他低下頭,慚言羞面,悔愧傷情。二十多年的孽緣伴隨他的心安理得一路走過來,在漸漸淡忘的今天,由命運之神撣去了浮塵,酸楚和痛苦伴隨著內疚撕咬著爸爸的心。
我就是那位瞎眼媽媽千呼萬喚、魂牽夢繞的女兒,那個小滿;也是媽媽痛苦一生的根源……我是一把刀,刺在媽媽的心上,一直在流血,在痛……我可憐的媽媽……
我突然預感到了什么,急忙擦了一把眼淚,箭一樣跑出門去……
責任編輯 安海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