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起床后來到院子里,忽然聽到我家對面的山林里傳來嘹亮的鳥鳴。我對那片山林非常熟悉,聽到鳥兒們忽遠忽近地鳴叫,我的眼前立刻就出現了那種蒼野的景象:白色的霧已經散去了,霧氣一散林子里就明亮起來,清澈的溪水正發出動聽的。“”這個詞是我昨晚從一本雜志上看到的,如果不是昨晚我曾經看到過,我不會知道漢語當中還有這個詞匯。
或許就因為我平時太喜歡去看那些閑書,我比其他孩子多出了許多的意識和感覺,其中之一就是我家的日子過于的具體。太陽才升到一人來高,我阿媽就在菜地澆完了菜水,剛回到院子她又開始了與昨天相同的忙碌。忙碌著的阿媽好像并沒注意到我,當她提著泔水從我身邊匆遽地走過,我看見她的頭發里正冒著騰騰的熱氣。她把泔水倒進鍋里,又拿了些柴火點燃灶坑,然后就蹲在灶房門口剁豬草。圈里豬聽到了剁豬草的聲音,心情就急切起來,就像誰在掐它似的“咴咴”地喊叫。
豬的叫聲對我阿媽形成了催促,她放下手里菜刀去理弄灶里的柴,再出來的時候她一眼就看見了我。蘇志亮,她破裂著聲音說,你怎么還在那兒待著,沒看見有那么多活兒嗎?平時我阿媽的性格很溫和,但她只要把我的姓氏和名字一起喊出來,那就說明她已經生氣了。我趕緊走到那堆豬草跟前,蹲下身子學著她的樣子剁了幾下,僅幾下我就涌起了豪氣。你去歇著吧,我沖她揮了揮手說,就是這點兒小事兒,算得了什么呀!我的話使得阿媽愣了一下,就好像她心里歇棲了大群的鳥兒,它們突然地起飛把她給驚著了。起初我以為這是她的無意識,但我很快就反應過來,她之所以這么莫名其妙地驚愣一下,那是因為我的語氣太像我阿爸。
直到現在我依然記得,我阿爸出去打工的時候是個秋天,季節已經變得紅消綠瘦。那個秋天的下午我阿爸到地里收玉米,太陽還沒落山他就把玉米收回來了,但他同時也收回了陰郁的心情。玉米就那么一小堆,零零散散地堆在墻角,數量少得讓人心寒。收回玉米的阿爸滿臉愁苦,晚飯過后他又蹲在那棵石榴樹下,直到夜幕降臨了他還待在那里。我阿媽去叫他回屋,他卻忽然間拉住她的胳膊,已經很晚了他們還在商量著什么。第二天早上,阿爸背著簡單的行李,我背著自己的書包,我們共同走過了一段村路。到了學校門口我們停住腳,阿爸說你進去吧,以后你好好的。說完這句他仰起臉來,沖著天空嘆了口氣,然后就獨自地走向了那座遙遠的城市。
開始的那陣兒我阿爸很好,他在一個建筑工地當了小頭目,還把村里的好多人都叫到了城里。可是后來他卻和一個城里女人好上了,這樣一來他倒是修正了自己的命運,但這同時也規定了我和阿媽的悲苦。當時我阿哥蘇志明已到鎮上去讀初中,鎮上離村子太遠,他只是每個月底才回來一次。蘇志明回來的目的就是要錢要糧,我阿媽拿不出錢來,只能給他一些大米和一些洋芋。在我們這樣的山區,大米也是很稀罕的。每次看到阿媽把大米都給了蘇志明,我對蘇志明就充滿了憤恨。可蘇志明并不滿足于那點兒大米,他要不到錢就滿腹委屈地跑到豬圈那里,還對著那頭豬嘟嘟噥噥地說著什么。我知道蘇志明對豬的關注是真心的,那頭豬的身上生長著他的學費,要是它生長得不好他也就不能上學了。
對于蘇志明能否繼續上學,其實我一點兒都不關心,我只是時常地生出一些對于自己的憐憫。自從蘇志明到鎮上去讀初中,我很長時間都沒吃過大米了,至于豬肉的滋味兒就更是被我忘了個干凈。圈里的豬和我毫無關系,即使喂得再好那也是蘇志明的,所以我一直把它叫做蘇志明。想到這些我就沒了剁豬草的興趣,隨便糊弄幾下就端進灶房,而且還編了個堂而皇之的理由:阿媽,圈里的蘇志明都餓得不行了,不用剁那么細,就這么煮煮算了。我阿媽瞪了我一眼,她說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圈里的怎么會是蘇志明,那是你阿哥。說完之后她立刻覺察出來,她自己也沒說對,按她的說法我阿哥也還是豬。她一時沒忍住就笑了,她一笑我頓時就輕松了下來。
我提著豬食來到豬圈門口,剛把豬食倒進那個木槽,就看見我二伯進了我家的院子。我二伯是村里唯一喜歡在早上喝酒的人,他每次喝下的量都是固定的,所以他總是處在微醺的狀態。這種狀態使他感覺良好,他接過我阿媽遞給他的小板凳,坐下之后他就說起了一個重大的話題。豬吃食的聲音過于地響亮,那“吧唧吧唧”的聲音覆蓋了二伯說話的聲音,我只能聽到個大概意思。二伯說村里馬上就要發生一臺大事了,他要我阿媽做好準備,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我阿媽問他會發生什么大事,二伯說上邊已經出臺了政策,要把山林分給各家各戶,這叫林權改革,“林改”工作隊已經進村了。
二伯的話讓我阿媽感到驚訝,她搞不懂我二伯話語里的確切含義,想了好一陣才問我二伯:二哥,在咱們這樣的山區,山可是像土地一樣管用呢,你說會不會像原來搞土地聯產承包那樣搞呀?我二伯說肯定就得那樣,七十年不變呢,要搞就得搞徹底。停了一會兒二伯又說,咱們這個地方,山都是活的,到了季節自然會有山貨長出來,像松茸啦,茯苓啦,還有天麻什么的,那都是錢。要是咱們手里有了山,搞個養殖,種個果樹,整多大的項目都施展得開……
我阿媽半張著嘴,一字一句地聽著,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平時我阿媽就比別的女人略顯遲鈍,再加上我二伯說的又是關乎國家政策的大事,她要把這里邊的事情理解清楚是很困難的。但她最終還是弄懂了,正因為懂了她的臉上才浮起了紅暈,而且那雙眼里已經閃出了光亮。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二伯卻嘆出一口氣來,接著他就提到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你們家缺人手啊,就算是把山分給了你們家,你一個女人又怎么管護呢?聽到二伯這么一說,我阿媽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的光亮頓時就暗了下去。
接連四五天的時間,我阿媽總是被人叫去開會。有個下午我放學回來,看見阿媽又不在家,我就抑制不住地朝著他們開會的地方走去。他們開會的地方就在村委會的院子里,我進去的時候有個工作隊的人正在讀文件,讀完一段他還要停下來做些解釋。我知道那個讀文件的人姓郭,以前他曾來過我們村,那時候村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具體職務,都叫他郭領導。現在,那個郭領導坐在一張小桌子后邊,他的面前放了只麥克風,所以我能聽清他的每一句話。
像我這個年齡已經有了分辨能力,我只是隨便聽了幾段,就覺得郭領導的口才確實要比我們村長好。他說黨中央和地方政府對農村問題歷來都十分重視,一發現問題就及時解決,這次的林權改革就是有力的證明。他還說農業人口在全國占了很大的比例,如果農民的日子過得不好,全國人的日子都會滲出淚水。后來他又具體說到我們村,總體意思是山林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資源,如果我們守著這份資源仍然過著貧窮的日子,那就是我們的思路出問題了。他堅信通過這次林權改革,村民們一定會找到新的致富思路,這種思路的轉換就是心靈的覺醒。
盡管郭領導講得很有激情,可會場卻總是亂哄哄的。一群孩子在人堆里跑來跑去,有兩個甚至鉆到了郭領導的桌子底下,他們把郭領導的大腿當成掩體,舉著手里木頭槍“啪啪”地朝著另外的孩子開火。看到這種情況村長就站起來,他先是指著那幾個孩子吼,然后又沖著會場里的大人吼:我說你們都安靜點兒好不好,開會的時候你們不好好聽,下了會又來問這問那的。這林權改革可是個大事兒呢,別那么稀里馬哈的,各家的孩子都給我看好嘍!村長這么吼了幾句,會場頓時就安靜了,可沒過幾分鐘就又亂哄哄的了。當村長看見又有兩個孩子鉆到了郭領導的桌子底下,忽然間就憤怒起來,他像老鷹撲小雞似的朝那兩個孩子撲了過去。
村長逮住了一個孩子,看看是胡老二家的,就沖著胡老二喊,胡老二,你什么時候把你兒子也訓練成特警了,你不知道這是開會嗎?人群里爆發出一陣笑聲。我們同學張曉芹她媽笑得尤其響亮,她的笑聲太像那河邊上歡快著的母鴨子。村里人都知道胡老二在城里冒充過特警,現在村長又把他兒子說成是特警,胡老二的臉上就有點兒掛不住了。他臉紅筋脹地走到村長跟前,拎過自己的兒子夾在夾肢窩里,走回人群時嘴里還嘟嘟噥噥地說著什么。胡老二的舌頭在嘴里裹來裹去,我只聽到了“什么狗毛村長”這句,其他那些我怎么也聽不清。村長也沒聽清,但他知道胡老二沒說他的好話,于是就又沖著胡老二喊,胡老二,你別給我咿咿呀呀的,有什么話你明講!胡老二望著村長,眼睛一眨一眨的,眨了幾下他突然伸直了舌頭。明講就明講,我的意思是這會不要再開了,趕快分山!
胡老二這么一說,會場的秩序就更亂了,大家都覺得胡老二說的合了自己的心思。張曉芹她媽在村里開著小賣店,她來這兒開會那小賣店就得關門,老這么耗著會給她造成經濟損失。她早就有點兒坐不住了,現在看見胡老二帶了頭,就舞舞扎扎地站起來說,哎呀我說村長啊,我看人家胡老二說得對,既然要分山那就趕快分完得了,這會都開了四五天了,要再這么開下去,我看村里人非得被你熬死幾個不可。人們又笑,都說張曉芹她媽說得對,都說這會開得太耽誤事。就在這時候,我二伯忽然地喊了一嗓子,他一喊就把所有的目光都牽了過去。我二伯的意思是他發言,在發言之前他還沖著郭領導舉了舉手,他大概是認為這樣可以體現一個村民的素質。我二伯說,我就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這樣的:誰都知道咱這山上的林下資源不一樣,有的山能長松茸,有的山就啥也不長,像這種情況你們怎么分?還有,山都分到村民手里了,管理權歸了村民,要是我們把山上的樹砍去賣了,你們會不會把我們抓起來?
連我都聽出來了,我二伯的問題不是一個,而是兩個。這兩個問題村長都沒想過,他看看身邊的郭領導,意思是讓他說話。郭領導雖然不太滿意村民們對待開會的態度,可既然有人提出了問題,他就不能不做出解答。他把那只麥克風往跟前拉了拉說,看看吧,有問題了不是!所以說嘛,開會這個環節是不能省略的。接下來他針對我二伯提出的問題,很細致地講解了均山到戶、股權到戶和收益到戶的三種模式。至于我二伯提到的要砍伐樹木的事,郭領導說那肯定是不行的,砍伐樹木必須要有林業部門審批手續,否則就是犯法……
郭領導畢竟是領導,他只是用了幾個具體事例就使會場安靜下來,這要是換了我們村長他根本就做不到。到現在我已經很喜歡聽郭領導講話了,我喜歡聽他講話就像有些孩子看電視只喜歡看廣告,這是說不出什么原由的。我正想著要往前湊湊,忽然覺得有人在我的衣角上拉了一下,我一回頭就看見了張曉芹。張曉芹的樣子就像和我有著很多的秘密,她拉過我的衣角就朝人群外邊走,到了院門口那兒她還向我招了招手。我不想和她二五裹攪的,像這樣的事她在學校就整過好幾次,可每次她都沒什么要緊的事。我回過身來繼續聽郭領導講話,我覺得郭領導很有風度,他油光锃亮的發型,他干凈得體的衣服,他打著手勢時的派頭,這一切都讓我著迷。
張曉芹在院門口那兒等我,老沒見我出去她就有點兒火了,到后來她竟沖進來拉我。她把我拉到院子外面,像扔什么東西似的扔了我的手,然后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說,蘇志亮,你倒是挺悠閑,你不知道人家心里有多著急呀?我當然不知道她心里有多著急,但我覺得她好像真的有事,就問她到底咋了?張曉芹說,還咋了呢,馬上就要分山到戶了,你們家就你和你阿媽兩個人,到時候你們怎么辦呀?我說我阿媽已經決定了,我們家不參加分山了,以前咋辦以后還咋辦。張曉芹睜大了眼睛,她說怎么能不參加分山呢,不參加分山了你阿媽咋還來開會?我說我也不知道。
和張曉芹講了幾句,那邊會場上講話的人就換了,現在是村長在那兒講。我知道村長一講話就說明要散會了,要是我阿媽看見我既沒做作業又沒剁豬草,她肯定又要發火。這么一想我就不敢再和張曉芹閑扯了,我丟下張曉芹獨自地往家里跑,跑出很遠了還聽見她扯著嗓子在喊。蘇志亮,分山到戶是會讓日子好起來的,你家不參加分山了要是別家都富了你家不富那就難辦了!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在院子里做作業,我阿媽在灶房里洗碗。現在我們家只用了兩只碗,她很快就把它們涮洗干凈,然后就拎著豬食桶去了豬圈。這一次她在豬圈那邊待了好久,直到我做完了作業,我仍沒見到她的身影。院子里沒有了阿媽的走動我反倒不太習慣,隨著陽光的色彩漸漸地變暗,院子的空蕩讓我感到很迷茫。我走到豬圈那兒看看,沒見到我阿媽,卻見到了那只空桶。此時的豬已經吃光了槽子里的食,它正安閑地躺在那里,見了我它還很友好地哼了一聲。我對著那個柵欄門狠狠地踢了一腳,我說蘇志明你哼個屁,要是我阿媽出了事我饒不了你!
我對那頭豬如此地吼叫,那是因為我心里已經慌亂了,我確實很擔心阿媽會出什么事。這段時間我阿媽總是心神不寧,一有空閑她就站在院子門口,就像腦子“短路”似的望著對面的山林。她望著那片山林時的模樣一點兒都不像個村婦,夕陽之下她顯出一種少有的溫存和寧靜,只是那種溫存和寧靜讓人感到很心酸。我曾經躲在墻角悄悄地觀察了幾次,每次都發現她眼圈兒里有種明亮的東西在閃爍,就好像她的內心正在呼呼地燃燒。根據我比其他孩子多出的那些意識和感覺,我知道她的心里很痛苦,這種痛苦的根源就是我阿爸在家庭中的缺位。我阿媽不同于別的女人,她心里有苦不會向別人訴說,但她的沉默也絕不意味著她就心如止水。如果我阿爸要是在家的話,我阿媽絕不會放棄分山的權力,擁有了山林她也就擁有了另一種心境。
在我們山里人的眼里,分山到戶是一場巨大的變革,和我沒出生前的那次土地聯產承包是一回事。不同的是以前我們分到的是土地,現在我們分到的是山林,這兩樣東西都關聯著我們的命運。我阿媽早就被那種苦日子折磨怕了,她知道只要把山林分到手里,今后的日子肯定就是另外一種樣子。可我阿媽沒有這樣的運氣,她想象中的那種日子隨著一個政策來到了我家,但它只是看看我家的情況就匆匆地走了。那以后我阿媽就時常站在院門口,而且一站在那兒她就眼淚汪汪的,其情其景就像是在與那個執意要走的日子作著痛苦的告別。
現在,我阿媽又沒在院子里,我趕緊跑到院子門口,她果然在那兒。我對著她的脊背喊了她一聲,她聽到喊聲回過頭來,我又一次看到了她滿臉的淚水。這一刻我把阿媽的“短路”和我的命運聯系到了一起,我知道要是阿媽的腦子真的短了路,那我也就完蛋了。想到這一層我便害怕起來。我在害怕的時候反倒昂揚起另一種情緒,于是就急歪歪地對阿媽說,阿媽你別這樣,你要是想分山那你就分回來,等分了山我就不去上學了,我肯定能把那山管好。阿媽仍然背對著我,隔了一陣她仰起臉來嘆了口氣,聲音里充滿了蒼涼,志亮,你不能不去上學,咱家要不要那山你都不能不去上學,只要你長大了別像你阿爸就行了。平時我阿媽從不對我提起我阿爸,她不對我提起是因為她還心存著希望,她堅信我阿爸總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可是分山到戶的事早已在外面傳開了,出去打工的人都已回到了村里,沒有回來的只有我阿爸。
面對著阿媽的無奈,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我只能和她一起犯愁。沉寂之中我想起了蘇志明。上次蘇志明回來向阿媽要錢,阿媽拿不出錢來給他,他就跑到豬圈那兒去看那頭豬。其實我知道,蘇志明不光是去看那頭豬的生長情況,他在那兒站著的時候實際上是在偷偷地流淚。想到這些我的腦子就有些混亂,我想把這些混亂的東西理出個頭緒,理著理著就出現了一串阿拉伯數字。這是一個電話號碼,是我阿爸回來和我阿媽鬧離婚時告訴我的,當時他還叮囑我不要告訴我阿媽。我阿爸給了我這個電話號碼,是想說明他即使離了婚也并不是不再管我,他的意思是如果我遇到什么難事還可以找他。我覺得我現在就遇到難事了,這個難事就是我難以解決的,我想我現在就應該去把他叫回來。
阿媽,我突然地說,你別犯愁,我這就去把他叫回來。阿媽說志亮你別到處亂跑了,天都快黑了,你到哪兒去叫他呀?她說著的時候我已經跑出好遠,我看見張曉芹家的小賣店還沒關門,窗臺上依然擺著那部紅色的電話。有了那部電話事情就有點兒好辦了,我可以通過它把我的想法傳達給我阿爸,讓他知道阿媽心里的苦楚。我要告訴他,既然是農民就要遵守農民的本分,不能再給農民丟臉,那個女人再好也不如我阿媽;我還要告訴他,村里馬上就要分山到戶了,現在家里正缺人手,只要他能回來和阿媽好好過日子,以前的事阿媽不會計較。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和他講明道理,把分山到戶的前景給他描繪一下,讓他覺得有了山林日子就不會再像從前。
張曉芹沒在小賣店,守著小賣店的是她阿媽。我對張曉芹她媽說,阿嬸,我想打個電話。張曉芹她媽說,你要打電話呀,打吧打吧。我說我要打長途,電話費先記著賬,等我阿媽有了錢再給你送來。聽我這樣說張曉芹她媽又在“嘎嘎”地笑,那種笑不是因為我打個電話也要記賬,而是因為她已猜到了我要給誰打電話。笑過之后她的表情依然夸張,而且還腦袋一晃一晃地問我,哎呀,志亮啊,你是要給你阿爸打電話吧,是不是想讓他回來分山哪?我說,是的阿嬸,我打電話先記著賬可不可以?她說可以可以,你趕緊打吧,要是你阿爸能回來,我不要錢都可以。
我撥通了那個號碼,可接電話的不是我阿爸,而是一個女人。那女人“喂”了一聲,先是問我是哪位,接著又問我要找哪位?以前我從沒給人打過電話,現在我聽到了一個城里女人的聲音,這讓我感到十分地緊張。我鎮定了一下說,我是蘇國勝的兒子,我要找蘇國勝。對方聽說是蘇國勝的兒子要找蘇國勝,語氣突然變了,由先前的柔軟變成了氣憤:你找蘇國勝你打我的電話干嗎,我和蘇國勝沒關系了,我不認識誰是蘇國勝!她這么一說反倒證實了我的判斷,我斷定她就是和我阿爸裹攪著的那個女人。聽到她生硬的語氣反而不緊張了,我盡量裝出老練的樣子說,不對吧,是你把我阿爸勾引走的,你怎么會不認識他?電話那頭的女人立刻急了,她一急就露出了她說話的特點,我從沒聽過女人像這樣說話,誰、誰誰誰勾引你阿爸了,你沒看、看看他那土拉吧唧的樣兒,我憑、憑憑什么勾引他?我說,那你把我阿爸叫來,我要和他說話。她說,你阿爸早、早早就走了,去哪兒了我、我也不知道。
聽筒里傳出“吧嗒”的一聲,電話被掛斷了,那“吧嗒”的聲音像是插上了一道大門的門閂。我站在那兒呆愣著,張曉芹她媽問我話我也沒聽見,直到她提高了聲音才把我驚醒。張曉芹她媽說,志亮我問你話呢,你好像不是和你阿爸說話吧,那個女人是誰呀?我說,那不是女人,是個結巴。張曉芹她媽聽不懂我在說些什么,她站在那里看著我離開了她家的小賣店,然后又用目光把我送進了蒼茫的暮色。
就在我打過電話的第二天,我從學校回到我家院子里,忽然看見我阿爸蹲在那棵石榴樹下。他的表情很復雜,尷尬、難堪、愧疚什么都有,但他卻是一副下決心要蹲下去的樣子。離他不遠的那片陽光地里,我阿媽已站立成一尊委屈的雕像,她的雙手一直在撫弄著自己的衣角。看到這種場面我便感覺出來,他們激烈碰撞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們正在做著碰撞之后的喘息。
大概是由于很久都沒見面了的緣故,我阿爸見我進了院子還沖我點了點頭,他點頭時的表情顯得很謙卑。僅憑著這點我便斷定,這次他不是回來和我阿媽鬧離婚的,他肯定是想和我阿媽繼續過日子。我做出這種判斷的依據仍然是我內心的感覺。村里馬上就要分山到戶了,他已經用不著再出去打工了,總在外面漂著也太沒意思。再說那個結巴女人已經不要他了,有了這種經歷他肯定就認清了自己是誰,他會覺出誰都沒有我阿媽好。就好像這個結果是我很早以前就為他設定好的,現在他按照我設定的線路走回來了,我忽然就有了一種很得意的感覺。
我站在阿爸的對面,看他蓬松凌亂的頭發,看他沒了鈕扣的西服。趁著他有點兒發愣的時候,我突然地對他說,阿爸,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有點兒后悔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阿爸說,我不走,我憑啥要走,這是我的家,我憑啥要走!他說話的時候打著強有力的手勢,表面上是在和我說,眼睛卻不時地瞟著我阿媽。其實我阿爸是想表達他內心的堅定,意思是要和我阿媽好好過日子,但他詞不達意的說法卻讓我阿媽來了脾氣。你還有理了呀,我阿媽說,既然你知道你有家,那你咋還去找別的女人?提到這個問題我阿爸就癟了下去,他吭哧了幾聲低下頭去,之后就小聲地嘟噥著一個小品里的臺詞,誰一生還不犯點兒錯誤,犯了就改,改完了再犯,千錘百煉嘛。
盡管阿爸的話里還有“改完了再犯”這句,但我阿媽似乎并沒當真,她大概也知道那只是舞臺上的幽默。其實我看得出來,我阿媽對我阿爸也并不是不依不饒,她和他的僵持不過是個無法省略的緩沖。眼看就要分山到戶了,這種時候我阿媽肯定會有好多事情要和我阿爸商量,總這么僵持著這種商量是沒法進行的。我覺得我應當在他們之間做些調解,別讓氣氛老這么沉悶著,于是就走到阿媽的跟前說,阿媽,再這么僵持下去就沒意思了,既然阿爸已經認錯了,咱們就再給他一次機會。現在你趕快去做飯吧,我阿爸肯定是餓了,要是把他餓死了就麻煩了。
以往我催促阿媽去做飯,她總會說出一些別的話來,比如“你是餓死鬼托生的呀”等等。可是這次她什么也沒說,我一催她就趕快去了,而且那步態里還帶著一種輕松的柔美。她剛走進灶房,我阿爸就沖我招手,那雙眼睛還詭秘地眨動了幾下。我走到他的近前,他示意我蹲下,我就蹲下了。志亮,我阿爸小聲地問我,你聽說了沒有,到底什么時候分山?我說我也拿不準,但是放學的路上我聽同學說過,好像就是明天。明天就分?我阿爸又問了一遍,還沒等我再次回答,他就又打了個強有力的手勢。太好了,他說,這次我攢勁干上一把,讓那個狗日的好好看看。我問他要讓哪個狗日的好好看看,他立刻調整了一下姿勢,兩只手顛來倒去地比畫:就那個,啊,城里的,你明白了嗎?其實我早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我故意裝作不明白,我想讓他說出那個女人的名字。
從一開始我阿爸就表現出坦誠的詭秘,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感到心酸。他離開這個村莊已經很長時間了,我想他剛剛進入那座遙遠的城市時,大概就像一只在空中盤旋著的鳥兒,即使飛不動了他也無法落下。茫然之中他飛入了別人的舊巢,可沒過多久那巢中的溫馨便消散了,那以后他的心境會是如何呢?現在他終于回到了我和阿媽的身邊,如果這時我和阿媽還是對他進行排斥,他的心中肯定會充滿無枝可棲的悲涼。這么想著我的心就變得柔軟起來,好像我已不是十二歲,再和他說話時我竟像一個老人似的語重心長。阿爸呀,這幾年你不家,我阿媽確實太不容易,你往后可得對她好點兒。他使勁兒地點頭,說,那是那是。我又告訴他,我知道那個城里女人,昨天還通過電話呢,我覺得她哪兒都不如我阿媽好。他又說,那是那是。
我阿媽像是豁出去了,今天她竟然做了四個菜,還為我阿爸倒了酒。飯桌上的豐盛表明了她的態度,這種態度是十分明朗的,因此我阿爸就越發地內疚。等到三個人都在桌前坐好,我阿爸把那杯酒舉到我阿媽的臉前,說什么也要讓她先喝。我阿媽說,你自己喝吧,這酒是給你倒的,你怕這酒里有毒呀?我阿爸說要是真有毒那倒好了,毒死我也不多,我真混哪!他堅持著讓我阿媽先喝,還說讓我阿媽放心,今后如果他要對她不好,一出門就讓雷給劈了。這一句讓我阿媽沉靜下來,她接過我阿爸手里的酒一飲而盡,喝完之后她說這酒太辣,把她的眼淚都辣出來了。
其實我看得出來,阿媽的淚水不是被辣出來的,她是被我阿爸感動了。我不想再摻和他們的事,既然他們已經進入了從前的狀態,我現在的事情就是吃飯吃菜。吃到肚子溜圓的時候,我放下碗筷,我說我要回屋去做作業了,你們慢慢聊吧。我讓他們慢慢聊他們真就聊到了很晚,直到夜色在院子里完全地散開了,我仍聽到灶房那邊傳來他們說話的聲音。往常一到這時我便毫無根由地感到空蕩,現在有了他們說話的聲音這個家就溫暖了,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
第二天清早,我還睡得正甜,就聽見我阿爸在院子里喊我,志亮,志亮你趕快起床,今天村里分山,咱家的人都去分山。我說我不去分山,今天不是星期天,我得去上學。阿爸說,不去分山也該起床了,太陽都升得那么高了,再睡下去就沒意思了。我磨磨蹭蹭地起了床,來到院子里時,突然又聽到那種嘹亮的鳥鳴。這一次我走向院子門口,我順著那嘹亮的聲音望過去,看見陽光已把我家對面的樹林涂成淡紅的顏色。山坡上的白霧正在漸漸地升高,在我的意識里,那白色的霧就是山林打出的哈欠,好大一片山林就這么醒來了。
責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