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自己吊死的

于良武急赤忙慌地從縣城回來了。

屯里人給他打電話，打電話的人跟死了爹娘似的，哭嘰嘰地在電話里說，屯長，你快回來吧！你再不回來雞就全死光了。于良武就知道打電話的人一定是個養雞戶，但聽不出是誰，人不知是哭的還是急的反正是變了腔調。于良武就有些慌急，問，咋的了？鬧災了？我剛走兩天咋就出事了呢！那人在電話里嗚嚕嗚嚕地說，不是……是停電了……我操，于良武怒罵了一聲，扔下電話就從兒子家跑出來。一口氣跑到客運站，正好趕上通過他們屯子的客車，連忙登上車。人在車上，心早比客車輪子還急地往家趕。客車跑一半路了，于良武才想起沒跟兒子兒媳說一聲就跑回來了，他們下班回來不見他說不上怎么著急呢。于良武是前天來的，給兒子送點新磨的米，兒子兒媳不讓他走，非得讓他在城里轉兩天，這回可好，還不以為他轉丟了呢。每回進城，兒子都一遍遍地告訴他出門要注意什么，走路要怎么走，鬧得于良武感覺一進城，他成了兒子兒子倒成了爹。爹也好兒子也好，誰沒了都得著急，急也沒辦法，等到家后趕緊給兒子掛個電話吧。

客車進了屯子，在他家門口停了一下，車門剛一開他就跳了下去，腳落地沒站穩，差點沒鬧個前趴子?？蛙囁緳C就笑他說，你老婆在家偷漢子呢？把你急那樣。他沒工夫理會司機的玩笑，三步兩步跑進院。老婆香娥早在院子里盼著他呢，照面就急急地說，你可回來了，養雞戶都快把咱們家門坎子踩平了，一天來八趟。你說你前腳走，后腳電業所的人就來了，啥話沒說把電就給掐了。

于良武忙問，死了多少雞？

香娥說，死什么呀？還沒死呢！是那些養雞戶要急死了，一個個臉像下不出蛋的雞，都紫了。

于良武松了一口氣，拍了一下胸口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雞死了不老少呢。他問香娥，電業所的人留下啥話沒有？

香娥說，他們只說你明白的。

于良武怔了怔，一拍腦袋說，媽的，這是嘴又饞了?，F今屯子有一半人家都成了養雞專業戶，能有這么多養雞專業戶可是他于良武的功勞，全村八個屯就他這個屯富，靠的就是養雞，這是他當屯長的榮耀。兒子是縣養殖公司的副經理，他從兒子那先賒來雞雛、飼料，讓養雞戶們養，出欄后再給雞雛和飼料錢。兒子還定期派人來給雞防疫，可以說是一本萬利。但這雞晚間得給亮，長得快，因此就不能停電，一停電一瞎黑，雞就發蔫，好得病，也不長，養雞戶們就怕停電?？蓮拇蝠B雞開始，隔一月兩月的就要停回電，一停電于良武就得找電業所，電業所的人說他們用電量大，負荷大，不停受不了。于良武沒辦法，就得請他們吃飯。可他們只吃狗肉，于良武就得滿屯子抓狗。后來就吃順口了，兩個月不來吃頓狗肉，一個個饞得都像惡狗，別說掐電，連人都要吃了。于良武沒法子，只好掐算著日子，看日子差不多了，就趕緊請他們來吃頓狗肉，免得掐電。

于良武算了一下日子，還不到兩個月呢。我操，真他媽的都成惡狗了。于良武恨恨地罵道。屋門也不進了，轉身出院子，直奔孫一刀家?，F在喊爹叫娘也沒用，當務之急就是快點把電弄來，真因為停電使雞遭了災受了損失，兒子和養雞戶兩面哪邊也交代不過去的。屯子人養點兒雞那么容易的嗎？兒子在養殖公司還混不混了呀?？蓜e到頭來好沒落著還鬧個一身埋怨。

于良武進了孫一刀家的院子，看孫一刀家的破木板門還關得死死的，就站在窗戶前使勁兒喊孫一刀，這都晌午了，還沒睡醒啊！出來。

不一會兒，破木板門哐的一聲蹬開了，孫一刀晃晃悠悠地從屋里出來，一邊往出走一邊揉眼睛，看來還真睡著呢。瞇縫個眼兒看清楚是于良武，才趿拉著鞋慢騰騰地走過來，走到于良武跟前大大咧咧地一戳，說，隊長，有啥吩咐？

于良武說，跟你說多少回了，叫屯長不叫隊長。

孫一刀說，還不都一樣，生產隊那時天天喊隊長隊長的，都叫順了，改不了了。

于良武伸手扯了扯孫一刀披著的衣服，說，瞧瞧你這熊樣，一副活不起的架勢，老婆跑了不還給你留下兩個兒子嗎！你指望大著呢。

孫一刀說，沒啥指望，養活養不活還兩說呢，還敢指望。再說，全屯數我最窮，你隊長也沒說叫我養兩只雞致致富，還指望呢。

于良武說，你拉倒吧！你養雞？沒等雞出欄呢，就得讓你們爺仨吃沒了。你呀，把你殺豬宰羊勒狗的活干好了，再省著點兒糊弄，也錯不了。

孫一刀就有些自得地說，你這話對，說明咱這手法還行，要不也都不能管咱叫孫一刀。得，言歸正轉，我操刀屠宰的日子不比你當隊長的日子短，沒要殺要宰的你不找我。

于良武就笑，說，生孩子找你，你行嗎？這不，停電了。

孫一刀說，我就猜到了，電業所那幾個電老虎又饞狗肉了吧。

于良武就嘆口氣，對孫一刀說，你現在就去鄉里跑一趟，告訴那幾個電老虎明個兒來吃狗肉吧。

孫一刀就氣憤地說，真他媽的尿湯，這倆月吃一回，咱屯子里還剩下幾條瘦狗了，宰光了看還吃啥。日后屯子連個狗叫都沒有，來賊還不跟進自己家一樣。

于良武也生氣地說，說啥也沒用，不吃狗肉能來電嗎！

孫一刀梗著脖子說，咱們電錢一個子兒都不欠他的，憑啥？

于良武恨恨地說，憑啥？啥也不憑，這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電就熊人。

孫一刀說，不叫熊人，叫靠電吃狗。我現在就去，可狗呢？

于良武說，你先去吧，狗我琢磨?？磳O一刀抬腿要走，又叮囑說，你到鄉里哪也別去，就去電業所，除了那幾個電老虎外，跟誰也別說你干什么去的。

孫一刀說，我明白，殺了狗我還不去呢，我還怕腥味招來狗呢。

于良武就笑說，能招來狗倒好了，省得我愁這狗從哪兒弄呢。轉身往家走，邊走邊琢磨屯子里剩下的幾條瘦狗。

走進自家院子，就看見香娥把家里那口大鍋倒扣在院子里，正撅著屁股費力地刮著鍋底，刮得吱啦吱啦地響，聽得人心一聚一聚的。于良武看香娥臉紅紅的一腦門子汗，心里忍不住笑，連老娘們都弄精明了，停電就知道該殺狗了，就刮鍋底。

香娥瞧于良武回來了，直起腰說，養雞戶們剛走。

于良武說，咋說來？香娥搖頭說，啥也沒說，看我刮鍋底就都回去了。于良武知道養雞戶們不會再來找他了，香娥刮鍋底就是對他們最好的答復。

香娥抹了一下頭上的汗問，哪家的狗？

于良武皺眉說，正琢磨呢。

香娥說，這回一定要宰一條大一點兒肥一點兒的，每次你們吃完就剩點兒骨頭了，我連點兒狗肉都撈不著吃。

于良武就伸手抓了一把香娥的腰，笑著說，這身板，一把都抓不到骨頭，還用吃肉啊！

香娥怕癢，揮手打開于良武的手說，這回一開鍋我就吃，先吃個飽再給你們往上端。

于良武說，中，就咱屯子里這幾條瘦狗，你不先吃還真就得給你剩點兒骨頭。

香娥望著于良武有些傷感地嘆口氣說，你每回也沒吃多少，剩下沒啃凈的骨頭你都就著喝幾頓酒呢，舍不得扔。

于良武心頭一熱，伸手在又彎下腰刮鍋底的香娥背上輕輕拍了拍，說，你又得遭回累了。鼻子有些發酸，忙低頭進了屋。

眼擦黑時，孫一刀才唱唱咧咧地從鄉里回來。進了于良武的屋就嚷，隊長，那幾個電老虎都他媽的樂抽了，明個兒中午準來。

于良武說孫一刀，別邪乎了，說準了？

孫一刀笑著說，說準了，我一進電業所他們就認出我了，你說這幾個狗東西，連招呼都沒跟我打，第一句話就問我，請我們吃狗來了？我說是，那幾個狗東西就一臉的笑，還告訴我給狗開膛時小心點兒，別弄破了腸肚整出狗屎來。操他媽的，我還想把狗屎給他們當佐料蘸呢。

于良武點頭說，好，你明個兒早點兒過來吧。從兜里摸出一盒紅塔山煙，這煙是兒子裝在他兜里給他抽的，他沒舍得抽。他把煙打開，抽出一支遞給孫一刀。

孫一刀驚喜地忙接了煙，湊到鼻子底下狠勁地聞，說，隊長，咋抽這高檔的煙了，你這一根煙錢夠我買一盒的了。

于良武把煙給他點著說，回去吧，早點歇著，明兒個別又日頭曬頭皮才起來。

孫一刀就笑著說，歇著，不歇著也沒事干，咱連老婆都沒有，不歇著干啥呀！要有老婆想歇著也不行呀！是不，嫂子。

香娥就笑著罵孫一刀說，你前世作孽，活該你今世干這殺豬宰狗的事兒，也該你沒媳婦。

孫一刀就往出走說，該著，該著，也算落個自在，叼著煙踢踢踏踏走了。

天說黑就黑透了。于良武蜷坐在炕里，摸出一根黑桿煙在手里把弄著，盤算著明兒個要宰的狗。屯子里的狗宰得差不多了，順口溜說得好：雞進屯，狗遭殃，發家致富狗吃光?，F在剩下屈指可數的幾條瘦狗一把骨頭沒肉不說，狗主人還都不是養雞戶，瞧著養雞戶們都兩眼冒綠氣呢，還能愿意舍狗?？刹还茉趺凑f，明兒個這頓狗肉是吃定了。這幾個狗東西！于良武在黑暗中恨恨地罵了一句，把黑桿煙放回去，掏出一支紅塔山來，在鼻子下蹭了蹭，劃了根火柴點著，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香娥劃了火去點兩天來點剩下的一截蠟燭。于良武幽幽地說道，省了吧！昏暗如漆的屋子里就只有他抽煙的一星紅火一閃一閃的。

次日，太陽潮紅著臉搭上屋檐時，孫一刀打著哈欠晃晃悠悠地來了。進院看于良武在擺弄繩子，就問，隊長，哪家的狗？

于良武把繩子丟給孫一刀說，去張蔫巴家看看吧。

孫一刀就嘖嘖嘴，還真就數他家的狗有那么點兒肉。啥價？

于良武從兜里掏出一百元錢說，給現錢，給一百。

孫一刀眼珠子直往出鼓，說，隊長，最高也沒超過八十的，這價碼走下去家家不養雞都得養狗了。

于良武說，我正考慮著讓你們不養雞的養狗呢，相互帶動著都能發家致富。

孫一刀就挺樂地說，隊長，你別說，還真行，這叫互幫互助共同致富，那樣我希望電老虎們十天半個月就來一回?？上日f好了，發展養狗戶你可得把我列第一。

于良武氣惱地說，別美了，還當真了，你也不想想，那不是豬八戒啃豬蹄，自己吃自己，香嘴巴油肚子的還不是你。

孫一刀想了想，一拍腦門，可不，養雞花錢給養狗的，養狗養雞的誰也沒吃著。伸手接了錢，氣囊囊地往出走，直喊，揮舞著屠刀向狗沖去……

于良武在背后說，這回不叫你白干，也給你二十元。

孫一刀立刻就樂得合不攏嘴了，說，隊長，我這回好好宰，一高興興許就多宰出幾斤肉來呢！

于良武說，別做夢娶媳婦了，快去吧！

孫一刀說，娶了媳婦也還得宰跑了，拿著繩子樂顛顛地去了。

孫一刀一進張蔫巴家的院子，就咋咋呼呼地喊道，張蔫巴王大腳別在屋里貓著了，快出來迎接我吧，我給你們送錢來了。

喊聲剛落，張蔫巴和他老婆王大腳從屋里撞出來，沖孫一刀嚷，花喜鵲落廟堂你是報喜還是報喪呀？

孫一刀把手中的繩子在倆人眼前一晃說，報喜，我這不是給你們送財來了嗎！

張蔫巴就瞅拴在門口的黃狗，說，這狗不賣。

孫一刀說，咋能不賣呢？這回可給一百元呢。

張蔫巴就牙疼似的說，這多，這多。

孫一刀把一百元錢掏出來，用手指彈得啪啪響遞過來說，便宜讓你占了。

張蔫巴一擺手把錢推回來，吭吭哧哧地說，這狗我做不得主，這狗大明說了算。

孫一刀一聽，心下涼了半截，張蔫巴的兒子大明對這黃狗可比他爹都親，有一回大明河里洗澡淹著了，是這黃狗硬把他拽上岸，才撿回他一條小命。

孫一刀就底氣不足地問，大明呢？

張蔫巴說，去他姐家串門了，中午興許能回來。

孫一刀就拍拍手中的錢說，可惜，可惜了，轉身往回走。

王大腳突然在背后說道，孫一刀，這狗二百元錢你買不買？

孫一刀一哆嗦，站住腳回身盯著王大腳問，多少錢？

王大腳說，二百，交錢你立馬就牽走。

孫一刀一聲驚呼，我的媽呀，你真敢要哇！你一棒子打死誰呀。

王大腳就笑說，哪的話，愿買愿賣，就這價，不買拉倒。

孫一刀說，這我可做不了主，得回去問隊長，拔腿就往回跑，跑了兩步回頭問王大腳，你做得了大明的主嗎？

張蔫巴說她扯蛋，她做不了主。王大腳一把把張蔫巴拽到身后，說，這狗我說了算。

孫一刀說那就行，連忙跑了。孫一刀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離老遠就對站在院子里的于良武喊，隊長，敲竹杠了，王大腳太他媽的黑了。于良武一驚，咋的？孫一刀跑到于良武跟前把繩子一扔說，要他媽的二百塊，這不是明擺著訛人嗎！

于良武臉立馬就青了，杵在那半天沒吱聲。

孫一刀說，要不，咱去別人家看看。

于良武哼了一聲說，這節骨眼上，哪家狗不咬人。從兜里又拽出一張百元來，咬牙說，二百就二百，買！

孫一刀猶猶豫豫地說，隊長，這能行嗎？她這是趁火打劫，這回二百，下回呢？

于良武說，先管這回吧。孫一刀抓起繩子就走，邊走邊罵道，一條瘦狗都值他媽的二百塊了，這日子還有個過嗎。

孫一刀去了沒多久，就把那條黃狗牽了回來。黃狗異常溫順，跟孫一刀以前要宰的狗都不同，不像那些狗拼命地想逃脫。黃狗不掙也不叫，孫一刀牽著它順順帖帖地就回來了。孫一刀把黃狗牽到于良武跟前，說，看看吧，就這瘦狗，也沒他媽的二兩肉。

于良武瞧那狗癟癟個肚子塌塌個腰看得見肋條麻桿細個腿，說，是瘦了點兒，好賴也是條狗，抓緊宰吧。

孫一刀就口銜著刀把黃狗套了，套上黃狗，孫一刀有些納悶，這狗也不跑也不跳就眼瞅著讓他順順當當地套了，以往那些狗在這時早拼命地躲閃著不讓套，還齜牙咧嘴地對他發狠呢，這時孫一刀總能一抖手就準確地把繩套套在狗脖子上，然后扯起繩子一揚手搭上椽頭，順勢用力一拽，狗就騰空而起，緊接著一道寒光閃過，孫一刀手中的尖刀已插入了狗脖子。一氣哈成，找不出半點兒多余的動作……狗死，開膛破肚利利索索干干凈凈上鍋開烀，整個過程讓人有一股說不出的快意。可今天要宰的這條黃狗，它溫順任人宰割的樣子大大出乎了孫一刀的意料。

孫一刀突然感到心里有些煩躁，神情恍惚地牽著黃狗來到椽頭下面，把繩子甩上椽頭一搭一使勁，黃狗立刻軀體懸空，吊了起來。可孫一刀卻沒有看到他渴望看到的情景：黃狗在拼命地掙扎、蹬腿、低沉地嚎叫，懸吊著的身軀悠來蕩去……現在，吊在半空的黃狗就像死了一樣，動也不動靜靜地吊著。孫一刀突然就看到了黃狗的眼睛，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絕望而又柔和地望著他。孫一刀心里猛然一顫，手軟無力，繩子脫離了手掌，黃狗咚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掉在地上的黃狗伏臥著喀喀地甩動腦袋，不跑也不叫。孫一刀就腿肚子哆嗦，銜在口上的刀啪地掉在了地上，臉色煞白惶恐地后退著……

于良武慌慌地躥過來，問孫一刀，咋的了？

孫一刀苦著臉說，隊長，邪了，這狗咋不叫，還看我。

于良武心中一沉，也覺得這狗跟以前的狗都不同，但這念頭一閃而過，現在可不是弄明白狗叫不叫掙扎不掙扎的問題。把刀撿起來遞到孫一刀的手中，他拍拍孫一刀的肩膀輕松地說，狗都通人性，知道要死了還叫個啥！你給它一個痛快的就算成全它了。他抓起繩子甩上椽頭，狠狠心一用勁，黃狗呼地又吊在了半空中。他大聲對孫一刀喊道，你快下手??！

孫一刀就咬咬牙跺跺腳，一步躥過來，對吊著的黃狗舉起刀……刀未落，一抬眼又看到了黃狗的眼睛，淚水汪汪地望著他。孫一刀就哭腔喊，隊長，我宰不了了。

于良武嗷的一聲罵，孫一刀操你祖宗的你個大老爺們兒耍什么熊，你頭一回殺狗??！

聽罵，孫一刀眼一閉心一橫，嚎叫一聲，我操他八輩祖宗，抬手落刀，噗的一聲，尖刀直入狗脖子。他迅速拔刀后退，退出兩米遠再瞧那黃狗，從刀插入到拔出，連哼都沒哼一聲，刀口處也不見淌出血來。孫一刀驚奇，伸脖子探頭想看看怎么沒淌血呢，是不插偏了。此刻，突然就從狗脖子刀口一股血箭噴射出來，噴出足有兩米遠，正好不偏不倚地糊了孫一刀滿頭滿臉。狗血這才從刀口汩汩涌出。

孫一刀伸手抹著臉上的狗血不是好聲地叫，隊長，我被狗血噴頭了。

于良武瞧著一臉狗血的孫一刀，忍不住嘿嘿地笑著說，為了廣大人民群眾致富奔小康，你就噴一回吧！

于良武話音未落，就聽院外有人喊叫，我看誰敢宰我的狗，我宰了他。孫一刀一瞧，張蔫巴的兒子大明手里揮舞著一把殺豬刀飛快地向院里跑來。孫一刀騰的一身冷汗，慌神說，隊長，這下連我也得被宰了，吱溜鉆屋里去了。

于良武攔住了揮舞殺豬刀沖進院來的大明。大明鐵青著臉呼哧呼哧嚷著，看誰宰我的狗我就跟他拼命……于良武就一聲喝，大明，要宰你先宰我。

大明氣勢就弱下來，抬眼看見吊著已死了的黃狗，哭腔說，于叔，你知道我跟這狗的感情，你咋還買我的狗殺。

于良武過來把大明手中的刀拿下來，傷感地說，大明，于叔也是實在沒轍了，你也知道那幾個電老虎不吃狗肉就不會給咱電，難到還要咱屯老少爺們兒黑燈瞎火地過日子！大明就低頭抽鼻子不吭聲了。于良武拍拍大明的肩膀說，大明啊，你就權當可憐你于叔一回吧，不說是為了全屯的老少爺們兒，就算你于叔嘴饞，行不。

大明淚就下來了，說，于叔，我……實在是不忍心呢。

于良武嘆氣說，算了，狗都宰了，趕明于叔進城，叫你哥給你要個大狼狗崽子。

大明就說，于叔，你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還能說什么呀！誰不知道沒電憋屈呀！黃狗的皮你給我留著行嗎？我留個念想。于良武說中。大明就悲哀地望了一眼死去的黃狗，往院外走去。走兩步，回過頭來對于良武哀傷地說，于叔，咱停電就殺狗，有多少狗能扛住殺呀！于良武就愣住了，瞧著大明一步一回頭傷心地走了。

躲在屋里的孫一刀鉆出來，臉上的狗血也洗掉了，來到愣神的于良武跟前望著遠去的大明說，可走了，差點兒沒吃上人肉。

于良武回過神來，沒好氣地沖孫一刀喊了一聲，都啥時候了，還不快扒。

近晌午時，狗肉烀熟的香味從屯長于良武家的院子里飄出來，屯子的上空彌漫著誘人的香氣。香氣招引來了屯子里剩下的幾條瘦骨嶙峋的老狗，它們在院子里嗅著香氣，伸出猩紅的舌頭舔著黃狗淌在地上干硬了的血跡。

香娥忙出一身的汗水，把桌子碗筷都擺當好了，出屋告訴跟孫一刀蹲在院子里悶頭抽著黑桿煙的于良武說，都拾掇好了，肉也熟了。

于良武憐愛地看了一眼汗津津的香娥，說，你也歇口氣吧。

香娥就過來坐下，想了想說，不叫村長他們來行嗎？每回可都來的，這回……

于良武沒吱聲。孫一刀在旁說，還來，這他媽的能不能夠那幾個電老虎吃還不一定呢！還來，連狗骨頭不都得嚼光呀！

于良武轉臉對香娥說，要不你先吃一點兒吧！

香娥笑笑說，就那點兒東西，我再吃點兒也就沒啥了，不差這一口狗肉的。于良武就訕訕地苦笑了一下。

孫一刀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站起身來用腳狠狠地碾，說，這幾個電老虎每回來都跟三天沒吃飯似的，肚量大得都能裝下一頭牛，咱們忙活一通還啥也吃不著，真他媽的尿湯。他有些激動地對于良武和香娥說，隊長，嫂子，趕明兒我養條狗，養得肥肥的，宰了咱們好好吃他一頓。

于良武就說，孫一刀，你歇歇吧，就你那破家爛業的，連條瘦狗都養不活，還肥狗呢！

孫一刀笑著說，吃不著還不行痛快痛快嘴。

聽到了摩托聲，聽著就是奔這來的。于良武神經質地跳起來，對香娥說，弄吧，來了。

孫一刀呸了一口說，盼兒盼女似的盼來了，光明的使者??！

電業所的四個人騎著兩輛摩托車進了于良武家。一進院子，孫一刀發現院子里的幾條瘦狗目光都驚恐地望著他們，直往后退，麻稈似的細腿直打顫。孫一刀心里就忍不住地罵，狗見你們都打哆嗦，你們這幾個狗東西。

于良武笑容滿面地迎上去，親熱地握手問候。幾個人簡單地客氣了幾句，就問，狗肉熟了沒有？

于良武一邊給幾位敬著兒子給他的紅塔山煙，一邊笑臉說，熟了，熟了，就等你們來呢。幾個人就大搖大擺地往屋里走去。孫一刀在后面瞧得一愣一愣的，心說，這咋一回比一回橫呢。

日頭偏西像紅透了的柿子掛在天邊的時候，四瓶精裝酒喝得一滴不剩，一大盆狗肉啃得只剩下一堆骨頭，紅塔山煙也剩下了空盒，電業所的人油光滿面心滿意足地剔著牙說，走了，走了，趔趔歪歪出了屋，跨上摩托突突地跑去了。

孫一刀沖著摩托車遠去的影子啐了一口，恨恨地說，摔死你們幾個狗東西，又回頭問于良武，隊長，咋沒跟他們說給電的事？

于良武說，哪回說過，中午來吃飯，晚間就來電，規矩嘛。

孫一刀點點頭說，可也是，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

于良武狗肉沒吃多少，酒在肚子里就鬧得頭有些暈，回屋忙躺下了，瞇了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透了，電也來了，看來那幾個電老虎已經安全到家了。屋里亮堂堂的洋溢著一股暖意，于良武就覺得有電真好。他覺得有些餓，就喊香娥。香娥端來飯和啃得不干凈的狗骨頭，放下后笑嘻嘻地對于良武說，你等著。轉身到廚房端來一個盤子，盤子里盛著一段段油汪汪的東西。

于良武問，啥？香娥笑說，狗腸子。于良武噗的笑了說，扯，狗肚子裝不了二兩葷油，這玩意也能吃。

香娥就夾了一段往于良武嘴里送，說，香著呢。

于良武說，香個啥？他還是張嘴接了，一嚼，滿香。于良武就對香娥說，把孫一刀叫來也嘗嘗這狗腸子吧！

香娥來到孫一刀的家，孫一刀的兩個兒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在土炕上瘋鬧著。孫一刀坐在炕沿上抽著拇指粗的旱煙。瞧香娥進來，孫一刀沖兩個瘋鬧的兒子嗷嘮一嗓子，再鬧我讓那幾個電老虎把你們也吃了。孫一刀的兩個兒子立馬停止了瘋鬧，目光恐懼地爬到炕里，蜷縮在炕角不動了。

香娥對孫一刀說，我把狗腸子炒了，去嘗嘗吧。

孫一刀擠出一絲苦笑說，算了，不去了。香娥沒說什么出來了。孫一刀隨后攆出來，對香娥低沉地說，嫂子，你跟隊長說一聲吧，以后我再不宰狗了，那黃狗不咬也不叫，還眼里有淚地看著我……香娥點點頭，回來了。

香娥回來把孫一刀的話說給于良武，于良武啥話沒說，把一盤狗腸子都吃了，吃完招呼香娥說，你再去鄉里趕集時，買幾包蠟燭回來吧。

香娥一驚，說，不再吃狗了？養雞戶們……

于良武說，明天我去城里。

香娥說，還去干啥？

于良武抬頭望著燈光，狠狠地說，我去叫兒子研究出不用電照明一樣長得快的雞，他研究不出來我就不認他這個兒子……

責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