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乃甫,男,漢族,我國著名新聞工作者,書法家,新華社高級編輯,陜西省米脂縣姬家石溝村人。1964年本科畢業(yè)后到新華社國內(nèi)部工作,曾任國內(nèi)部副主任,同時兼任《中國質量萬里行》雜志社副社長。1995年出任《新華每日電訊》報黨組書記、總編輯,現(xiàn)兼任首都新聞工作者書法家聯(lián)誼會副會長、中國硬筆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畫家聯(lián)誼會會員。
“老皮”不姓皮,姓李,“老皮”是我們上大學時給他起的外號。至于當年為什么給他起這樣一個外號,連我們也說不太清楚,也許是因為他歲數(shù)比我們大,而且活得很皮實吧。
老李是四川人,1949年高中畢業(yè),是當時的進步知識青年。他是個瘦高個,人們至今還記得他當年戴禮帽、穿長衫,得空就宣傳革命的形象。一本四川雙流縣革命歷史資料中,就記載著他的大名。
1950年他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去打仗。戰(zhàn)爭結束后,他回國到當時的西康省政府當了一名秘書。因為他人很聰明,筆頭子又快,很受上司器重。
1955年,老李考入蘭州大學中文系,成了一名調(diào)干生。
1956年反右運動開始不久,號召知識分子大鳴大放。有一幫同學“鳴放”出了格,要上北京請愿。請愿要寫請愿書,他們找到老李,說他當過秘書,文筆又好,這寫請愿書的事非他莫屬。老李本非運動積極分子,也沒有參加請愿的事,所以不想寫。后來他架不住同學們幾次三番地相求,并一再聲言,出了問題不要他負責,于是他就寫了。
政治諾言從來是靠不住的。后來這幫請愿的人雖然沒去成北京,但請愿書卻成了“反黨黑文”,白紙黑字,罪證確鑿。那幫原來求他寫請愿書的人,一口咬定與他們無關,都指認是老李寫的,弄得他有口難辯,因此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當了右派之后,學校把老李送到甘肅天水一個農(nóng)村勞動改造。那個村的農(nóng)民讓他住在村外看地的一個破房子里,白天勞動,晚上一盞孤燈相伴。但老李畢竟是個經(jīng)世之人,雖然一肚子委屈,生活卻并未消沉。他心靈手巧,為人熱心,不但干得一手好農(nóng)活,而且還學會了一點小手藝,修個自行車農(nóng)具什么的,都會。凡是老鄉(xiāng)找他幫忙,來者不拒,人家總能滿意而去。
老李人到了農(nóng)村,但戶口還在城市,吃的是每月30斤的供應糧。天水在甘肅來講雖然算是比較好的地方,但當時農(nóng)民也挨餓。那年鬧春荒,青黃不接,村里有的人家斷了糧,這個向他借一碗米,那個向他借一碗面,他不忍眼看著那些人餓死,有求必應。有一個月,不到10號他就斷糧了,只好躺在那間破房子里等死。那時餓死個人,就好像今天到處都是胖子那么司空見慣。
也是老李命里不該那時候就死。有一天,天水市有位領導來村里檢查工作,臨走時最后問村干部還有什么事沒有。村干部說村外住個蘭大來的右派學生,斷糧已經(jīng)好幾天了,他們天天去看他,現(xiàn)在還沒餓死,也就是三兩天的事了。這位領導尚有人性,說不管他是什么人,可人家是個大學生,不容易,一定不能讓他餓死。他讓農(nóng)民立刻到市里糧店,提前把老李的供應糧買回來,救他一命。
老李給我講這一段的時候,淚水在眼眶里直轉。他說:“農(nóng)民和那位領導,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到死也忘不了他們?!?/p>
1959年學校給老李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這時他已年近40歲了。
也就在這一年,我考進了蘭州大學中文系,報到之后來到分配給我的集體宿舍。房間約有16平米大,擺4張上下鋪的架子床,靠窗戶放一張兩屜桌。我進去后看見房間里有三個男人,穿的都像工友。一個是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和藹可親,問我是哪里人,招呼我把行李放下。一個是瘦高個子,約有40來歲,滿臉滄桑,接過我的行李放到床上。還有一個中年漢子在修理窗戶。老頭和中年漢子走了之后,瘦高個子說他姓李,也是這個班的學生。這就是我和老李最初認識的過程。他說,剛才那個老頭是咱們的林副校長,延安時期的老干部,當過陜甘寧邊區(qū)教育廳副廳長,每年開學時他都要親自檢查一下學生宿舍的門窗。
此后大學5年,老李一直像老大哥一樣照顧著我。
老李遭遇不好,因此一直未結婚。那年寒假他回成都,他的一位當中學校長的老同學,張羅給他介紹對象。當時學校有位念高中的姑娘,姓張,性格外柔內(nèi)剛,長得很漂亮。有個小伙子,是個開車的,死追她,她就是不干,非要找個大學生不可。追她的這個小伙子很聰明,姑娘不同意,就在她母親身上下功夫,今天給她家送點水果去,明天給她家送點點心去,哄得老太太非要把姑娘嫁給他不可。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校長讓姑娘見見老李。他兩人雖然年齡相差比較大,但姑娘對老李一見鐘情。老李把自己是右派的事告訴了她,她說她愛的是人,管他什么左派右派。
就在這個假期,速戰(zhàn)速決,老李和小張領了結婚證,在那位老同學、中學校長的主持下他們舉行了婚禮。
假期過完,老李回到學校,人好像變了一個樣,滿面春風,穿戴也比過去整齊干凈了。他向我們講述了他戀愛結婚的全過程,如何和他的校長同學密室策劃、尋找線索、確定目標、講究策略、速戰(zhàn)速決、大獲全勝,一幕一幕,引人入勝。他特別向我們講了他妻子的各種好處,人品好、性格好、能吃苦、對他好,當然還有長得好。我們?yōu)樗吲d,為他祝福,但我們心里卻有一種為他心酸的感覺。
從此之后,老李就人在蘭州心在川了。他一心惦記著他遠在千里之外的年輕妻子,一天一封信,幾乎每晚都夢見。這使我想起小學課本上讀過的一課書,題目叫“三黑和土地”。說的是解放區(qū)有個農(nóng)民叫三黑,祖祖輩輩夢想得到一塊自己的土地。土改時他終于如愿以償,分得了地主的一塊土地。書上說,從那以后,“三黑連頭帶尾巴鉆進了土地?!贝丝痰睦侠睿蟾艥M腦子都是“三黑心情”。
但是,愛之心切,往往疑心也就隨之而來。老李老問我他這老夫少妻能長得了嗎?自己一走就是半年,妻子一人在家,會不會出問題?這種由愛而產(chǎn)生的焦慮,常常弄得他夜晚睡不著覺。
那年暑假,老李歸心似箭,但他成心要考驗考驗妻子小張,所以未告訴小張準確的歸期。他在成都下了火車,先不回家,把東西放到朋友家里,等到半夜才摸黑回家。敲開門之后,小張異常驚喜,而他卻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小張忙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半天才說道:
“學校把我開除了?!?/p>
“為什么?”小張問他。還沒等他回答,小張又接著說:“別著急,他們不要你我要你?!?/p>
老李一聽這話,立刻就哭了。他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子,說道:“是我不好,沒那回事。是我對你不放心,胡思亂想,才出此下策,想考驗考驗你。你就是我的命??!你現(xiàn)在怎么罵我都行。”
小張聽了撲哧一樂,打了他一拳,說道:
“你個鬼,以后不準開這種玩笑。其實這也不能全怨你,咱們從認識到結婚,在一起才幾天。今后時間長了,你就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我們畢業(yè)之后,老李被分配到甘肅一個偏遠的縣城去教中學。小張也去了,任勞任怨,把老李照顧得無微不至,并且給他生了3個孩子。日子雖然苦了點,但夫妻和睦,自有一番幸福。
老李50多歲的時候,有一位好心的新華社記者,有感于老李的坎坷經(jīng)歷,幫他從甘肅調(diào)回到成都雙流縣教育局工作。有一年我到成都出差,順便到他家看他。其時他已退休,兒女都已工作,收入頗豐。他對我說:
“將來我肯定要走在小張前面,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了。現(xiàn)在看來,孩子們還算孝順,但那我也不放心。因此,這些年我偷偷為她攢了不少錢,夠她下半輩子花的?!?/p>
“老皮”的故事講完了,但還有一件事我未說。這件事本來我不想說,不為別的,是因為不忍心說。他這樣一個明知自己要餓死、還把糧食給別人的好人,不但受盡了人間的折磨和屈辱,就連老天也不放過他。就在他快70歲的時候,他得了喉癌,雖然及時做了手術,并且很成功,但也說不出話來了。我之所以還要講這件事,是要讓世人知道老天有時候也是不公的。好在我的這位李大哥是個性情開朗的人,生就一副苦中行樂的好脾氣。因此,人不堪其憂,他也不改其樂,真是一顆炒不爆、壓不扁的銅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