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動詞拷貝句式的語義焦點及其句式選擇性

摘 要：漢語動詞拷貝（Verb-copying）句式（SVOVC）是指在一個單句中重復同一個動詞分別連接賓語和補語的一種句式。本文重點討論了SVOVC句式的必有成分和語義焦點問題，并以補語C的類型和指向為基礎考察了SVOVC句式的選擇性強弱問題。我們認為，SVOVC句式的語義焦點與其語用目的有關，落在所引入的新信息上；句式選擇性的強弱則與補語的類型及其語義指向有比較密切的聯系：含結果補語或情態補語的句式其選擇性隨補語語義指向的不同而變化較大，含趨向、數量、時地等三種補語的句式其選擇性由于受補語類型限制而有較大的強制性。

關鍵詞：動詞拷貝句式 補語 語義焦點 選擇性

“動詞+賓語+同一動詞+補語（VOVC）結構”叫動詞拷貝結構，它在句中可作主語、賓語、定語和謂語。其中作謂語是經常性的（秦禮君1985）。我們把這一結構在句中作謂語的SVOVC句式稱為動詞拷貝句式。這一結構于元明時代定型為格式（石毓智，2001），在歷史融合過程中沉淀下許多特有的、非語用層次的性質，但這并不排斥它在語用活動中表現出一些語用色彩。我們在考察這一句式時應當充分考慮這個事實，把上述二者結合起來，這樣才能更好地理解動詞拷貝句式的特點。

一、Li和Thompson對動詞拷貝句式是這樣描寫的：

動詞拷貝結構是指這樣一個語法過程：在有補語出現時，一個動詞在它直接賓語之后再復出一次。因此，為了避免出現下列不合法的句子結構：

a.*（S）+V+O+R

漢語有另外一個句式如下：

b.（S）+V+O+V+R

上述句式中，Li和Thompson認為R（即為補語C）有四種類型；普通結果補語、時間詞、地點介詞短語和趨向動詞。

實際上，在SVOVC中，可占據C位置的補語類型遠不上述的四種。據筆者考察，幾乎所有類型的補語都可出現在C位置①。舉例證明如下。

A.結果補語

（1）他學數學學懂了。

（2）他吃飯吃飽了。

B.趨向補語

（3）他走路走回去了。

（4）大家跑步跑了出去。

C.情態補語

（5）她洗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的。

（6）他說別人說得一文不值。

D.數量補語

（7）我去上海去了兩回。

（8）他看書看了一個小時。

E.時地補語

（9）他寫小說寫到了七月八號。

（10）小家伙撒尿撒在褲襠里了。

A、B兩種補語不用“得/不”與用“得/不”構成基本式和可能式的平行（齊滬揚 2000）。如基本句子（1）和（3），其可能的句子分別為：

（11）他學數學學得/不懂了。

（12）他走路走得/不回去。

（13）他們唱歌唱得棒極了。

C式中的補語必須用“得”字，而D、E兩式中則不能用“得”字。

二、Li和Thompson（1981）認為動詞拷貝結構必須有一個結果成分（石毓智2001：111）。也就是說，SVOVC句式中補語是必有的。這一點完全可以承認，但其它成分就不是必有的。

筆者認為，作為動詞拷貝結構的SVOVC句式，動詞、賓語和補語都是句子的必有成分，否則就不能稱之為動詞拷貝句式。結構上說，動、賓、補三者是同等重要的。因此，在分析這一句式時，應該認為它是由動賓短語與動補短語所組成的一個聯合短語擔任謂語的句式（齊滬揚2000：87）。例如（13）：

可以看出，動賓補三成分在語義上處在同一個層次，在結構上并無主次輕重之分，也無可有可無之別，它們都是必有的成分。

漢語句子普通重音的分布原則是“最后的最強”（趙元任 1979：23）。那么，不強調句中某些個別成分時，SVOVC句式的語義側重在動補短語尤其側重在補語上：補語是SVOVC句式的語義焦點。

在語用過程中，不同的交際目的會影響到句子語義焦點的分布。這表現在交際中句子重音與普通重音在分布上的不完全一致。句子重音受交際的目的，或者說受表達的關鍵內容決定，而這關鍵內容一般都是話語交際中的新信息。所以，新信息處在哪個位置上，那個位置上的成分就是這個句子的重音。當新信息在句末時，句子重音和普通重音是重合的；在句子其它位置時，句子重音和普通重音就相互背離了，不一致了?？聪旅孢@句話：

（14）他聽音樂聽得入了神。

交際目的的不同，新信息位置的不同，使得我們可以重讀任何一個成分。每種不同的重讀方式都反映了不同的語義焦點，對應著不同的潛在的問句。具體如下：

（15）[誰？] 他聽音樂聽得入了神。

（16）[聽什么？]他聽音樂聽得入了神。

（17）[聽得怎么樣？] 他聽音樂聽得入了神。

（18）[怎么入的神？] 他聽音樂聽得入了神。

一般都認為，動詞拷貝句式是要在SVC句式中引入受事賓語O時選用的一種句式。從上文可知，使用SVOVC句式也是為了表達一定的交際意圖，所以我們重讀的一定是句子的語用重音，而不是普通重音。理論上來說，我們完全可以像（15）（16）（17）（18）那樣對（14）句的每一個成分進行強調與重讀。但實際上，選擇動詞拷貝句式總是有了一個預先的表達：或者是SVO，或者是SVC。因此，SVOVC句式的形成途徑可以如下表示：

（SVO+C），（SVC+O）=SVOVC②

就是說，SVOVC句式的形成有兩個途徑，一是在原本的SVO句中引入補語C；二是在SVC中引進賓語O。

我們表達SVO時，有時會感覺意猶未盡，特別是想表達出動作的結果、數量、時間、地點等等，這時我們需要引入補語C，就有可能選用SVOVC句式。此時，句子的語義焦點體現在新引進的補語上。如（17），又如下例：

（19）他跳遠。（+結果如何？）=他跳遠跳傷了腿。

而當我們說SVC句式時，有時也需要引進動作處置的對象——賓語，交代補語C是因什么事情（動詞+賓語）而得到的結果，這種情況下我們也有必要采用SVOVC句式。如（16），又如：

（20）他倆談崩了。（+談什么？）=他倆談生意談崩了。

石毓智（2001）認為現代漢語動補句式（SVC）中引進受事賓語O有四種選擇：SVCO；S把OVC；（S）OVC；SVOVC。雖然說SVOVC單純來源于SVC+O不是很準確，但我們覺得用以上幾種句式間相互變換的自由度來檢驗SVOVC句式選擇性的強弱還是適宜的。

我們知道，SVOVC句式的普通重音落在句尾的補語上，而在這個句式中，補語總是在句子末尾的。所以補語對于整個句式的語義表達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據此我們從補語出發來考察句式的選擇性。我們按上文所列的五種補語類型（結果、趨向、情態、數量和時地），把其對應的動詞拷貝句式分別稱作A類、B類、C類、D類和E類。

A類

A類的補語大都為不及物動詞和形容詞，表示動作行為的結果，通常中作結果補語。根據李臨定（1980）的分析，A類可分成三種情況來考察③。

SVOVC=SS（VO）P+SSCP④

這里的補語C語義指向主語S。

（21）他喝酒喝醉了。=他喝酒 + 他醉了。

（22）老張熬夜熬病了。=老張熬夜 + 老張病了。

（23）我丟東西丟怕了。

以（21）為例進行變換：

[1]式：*他喝醉了酒。*老張熬病了夜。

[2]式：*他把酒醉了。*老張把夜熬病了。

[3]式：？（他）酒喝醉了。*（老張）夜熬病了。

SVOVC=SS（VO）P+OSCP

這種情況補語C指向受事賓語。

（24）我做飯做少了。=我做飯+飯少了。

（25）你挖抗挖淺了。=你挖坑+坑淺了。

（26）他買鞋買貴了。

以（24）為例變換：

[1]式：我做少了飯。 你挖淺了坑了。

[2]式：我把飯做少了。 你把坑挖淺了。

[3]式：（我）飯做少了。 （你）坑挖淺了。

SVOVC=（SVO）S⑤CP

這種情況比較特殊，補語并不像我們一般認為的那樣指向主語或指向賓語，而是指向SVO整個主謂賓結構。整個句子可以看成是補語對句中小表述（SVO）的一個表述⑥。這里的SVO可看成一個整體與補語C形成表述關系（主謂關系）。

（27）你動筆動早了。=（你動筆）早了。

（28）這孩子走路走利落了。＝（這孩子走路）利落了。

（29）我出氣出夠了。=（我出氣）夠了。

以（29）為例進行變換：

[1]式：你動早了筆了。*這孩子走利落了路。

[2]式：*你把筆動早了。*這孩子把路走利落了。

[3]式：（你）筆動早了。 （這孩子）路走利落了。

有些人認為這種情況下補語指向的是謂語動詞，如（27），“早”是“動得（太）早”，這也是有道理的。

可以看出，A類，即SVOVC句式的補語為結果補語時，句式的選擇性與補語的語義指向有著密切的關系。指向賓語時，賓補同句的句式選擇極為自由，也就是說，可以自由地選擇，SVOVC句式僅僅是多個可選擇中間的一個；補語語義指向主指時，動詞拷貝句式幾乎成了唯一選擇，具有很大的強制性；而指向小表述時則介于二者之間。

B類

趨向補語句的補語為趨向動詞，表示動作行為的發展趨勢。

（30）他走路走了回去。＝他走路＋他回去。

（31）大家跑步跑出去了。＝大家跑步＋大家出去了。

上面兩個例子中，補語補充說明了動作（或性狀變化）的趨向，其語義明顯指向主語。動賓組合“走路”和“跑步”是所謂離合詞，相對于臨時性的句法結構來說有較強的融合性，動詞和賓語幾乎難以拆開分說，故而難以變換為其它句式，具有相當大的強制性：

[1]式：*他走回去了路。

[2]式：*他把路走了回去。

[3]式：*（他）跑走了回去。

C類

C類句式的補語是描述性形容詞或者主謂結構，它也像A類一樣，可以分成三類來考察。例如：

（32）他走路走得兩腿發軟。＝ 他走路 ＋他兩腿發軟。

（33）他騎摩托騎得一溜煙兒似的。＝（他騎摩托）一溜煙兒似的。

（34）他說別人說得一文不值。＝ 他說別人 ＋ 別人一文不值。

這三種情況對[1]式的變換都行不通。例（33）可以變為[2]式和[3]式。例（34）可變成[2]式而不能變成[3]式。

D類

D類動詞拷貝句式的補語是數量結構。作補語的數量詞有動量詞和時量詞。

（35）我去上海去了兩回。

（36）他看書看了一個小時。

數量補語直接說明動作行為完成的次數或者動作行為的持續時長。補語語義指向謂語動詞。這種情況，SVOVC句式可變換為[1]式：

我去了兩回上海。／他看了一個小時的書。

但不能變換為[2]式和[3]式。

E類

E類是時地短語作補語。時地補語是指介詞加上時點⑧或地點作補語，表示動作行為發生、結束的時間或所處的地點。

（37）他寫書寫到了去年年底。

（38）小家伙撒尿撒在褲襠里了。

含時地補語的動詞拷貝結構，變換句式也不夠自由。而且介時補語和介地補語的情況稍有不同。

例（37）句[1][2][3]式都不能變換。而例（38）句不能變為[1]式和[3]式，卻可以變成[2]式：

小家伙把尿撒在褲襠里了。

我們認為，動詞拷貝句式（SVOVC）已融合定型為句式，它已經具有很多非語用色彩的特色。它所有的成分，包括動語、賓語、補語，都是結構的必有成分；盡管在交際中有許多不一致的重讀情況，它的語義焦點通常落在普通重音棗補語上；SVOVC句式中補語的類型及其語義指向對整個句式的選擇性有很大的影響。

這一句式還牽涉到很多問題，比如這一句式對動詞、對賓詞的限制，即動詞、賓語進入此句式的所需要的條件，都還值得進一步思考。

注釋：

①程度補語要求謂語是形容詞，因而它不能出現在SVOVC句式中。

②（A），（B）的逗號表示或者A，或者B：A與B對立互補。

③下面不少例句選自李臨定（1980）。

④上標的S表示主語，P表示謂語，下同。

⑤在主賓同現的動補句中，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表述，即主謂關系。參考李子云（1990）。

⑥這里的時點與前面所說的時量是不同的。時點是指某一個時間點，作補語時屬時地補語，要用介詞引進；時量是一個時間段，作補語時是時量補語，屬數量補語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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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東升，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