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人在遇到瘟疫等疾病時,總認為有疫鬼在作怪,便舉行儺祭,驅趕疫鬼。于是“儺”成為中國古老的驅逐疫鬼、祈求平安的儀式。儺如何成為這種文化事象的代名詞,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本文結合漢字的表意特征及儺祭的一些內容,著重考察了“難”“儺”的關系,及“儺”字的起源、變化和發展脈絡。
關鍵詞:儺 難 驅疫
一、“儺”本字的爭議
關于儺的本字,說法不一,主要有如下兩種觀點:
(一)認為本字是“難”
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云:“其驅疫字本作難。”《周禮·春官·占夢》:“遂令始難驅疫。”鄭玄注:故書難或為儺。杜子春則把“儺”字讀為“難問”的“難”,從意義角度斷其讀音。鄭玄從杜子春把《周禮·春官·占夢》《禮記·月令》中“難”都釋為“難卻”之義。許慎是古文經學家,在《說文》對儺釋義時只引用了古文經《詩經》,而未用《周禮》,證明許慎認為《周禮》等書中“儺”皆為“難”,“難”為驅疫正字,而“儺”為他義。此外,段玉裁提到鄭玄從古《禮記·郊特牲》“鄉人拝”,注曰:拝或為獻或為難,推測鄭氏依照古論語本:《論語·鄉黨》:“鄉人儺”為“鄉人難”,后人加了單人旁。
(二)認為本字是“乎”
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曰“乎,按估省聲,讀若儺,此驅疫鬼正字。擊鼓大呼似見鬼而逐之。故曰:‘乎’。”徐鍇曰:“歲終大儺,侲子口呼乎乎。”似乎可以證明“乎”為驅疫正字。但這種說法值得懷疑。
1.經傳皆不見該字。只有在《說文》《說文段注》《說文通訊定聲》《廣韻》《集韻》及《玉篇》中提及此字。惟《玉篇》里對該字有兩種解釋,一曰驚驅疫之鬼也;一曰見鬼驚也。其他書中均為“見鬼驚詞”。看來,“見鬼驚詞”占主流,“驚驅疫之鬼”由此義生發而來。
2.《說文·鬼部》:“乎,見鬼驚詞,從鬼難省聲。讀若‘受福不儺’”。遇見鬼受到驚嚇發出的聲音與見鬼擊鼓大呼仍有區別。前者是人遇鬼時的恐懼反應,后者指人遇鬼后的主動抗擊。
3.“乎”讀作“儺”音只是一種借音形式。《集韻·戈部》:“哪,哪哪,儺人之聲。”與徐鍇《說文系傳》中所言“侲子口呼乎乎”意思一樣,均指儺祭的參與者驅鬼時嘴里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就像今天的擬聲詞,借其他的字表示驅鬼發出的聲音,字形并不固定。可為“乎”,也可為“哪”。
4.驅疫活動的來源在上古的一則神話傳說中有所反映:“帝顓頊有三子,生而亡去為鬼。其一者居江水,是為瘟鬼;其一者居若水,是為魍魎;其一者居人宮室樞隅處,善驚小兒。”雖是神話傳說,卻體現了人們儺祭的目的。這三鬼象征著給人們帶來晦氣、災難等不祥之事。因此要驅趕疫鬼,掃除惡氣。從驅疫的動機和性質來看,“乎”顯然無法體現驅趕之義。
5.從字形的角度來看,“乎”以“鬼”字作偏旁,《說文·鬼部》:“鬼,人所歸為鬼。”鬼魂的觀念實際上是由先民對死者的崇拜引發的。在原始人的觀念世界里,世間萬物都是有靈魂的,它們的肉體可以死亡,但靈魂是不死的。這種“萬物有靈論”孕育了鬼魂觀念。人的肉體死亡了,但他的靈魂沒有死去,以某種世人看不見的形式存在著,并通過一系列無法解釋的現象庇護著或危害著活著的人。此時才有了真正意義上鬼的概念,《墨子·明鬼》中就有記載:“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蓋本施之國家施之萬民,實所以治國家利萬民之道也。”這里的“鬼”與“神”是連用的,即指要用心竭力祭祀好自己的祖先,惟有如此,祖先的靈魂也就是“鬼神”才會保佑子孫。正如《說文》所云:鬼字古文從示,示字本義為宗廟里的先祖,鬼一開始就與人有關,有人才有鬼。鬼分善鬼和惡鬼,惡鬼被認為在人間作祟為害,古人稱之為“厲”。這種“厲鬼”是要驅逐的,是活著的正常人驅趕因不正常死亡的人的靈魂,因此帶鬼旁的“乎”字的出現可能較晚。在關于驅疫的較早的幾篇史料中,都未提及鬼,只談到“索室驅疫”。鑒于“乎”字與“難”同音,很可能是后起的異體字。
綜合考慮,“乎”作驅疫正字有待商榷。“難”作驅疫正字更有說服力,它的“難卻”義本身就體現了儺祭的核心內容——驅鬼逐疫。
二、“難”字義項的演變
由“難”到“儺”經歷了緩慢的演化過程。《說文·鳥部》:“二,鳥也。從鳥堇聲。 或從隹。”按許慎的觀點,“鳥”為長尾巴鳥的總稱,“隹”指短尾巴鳥的樣子。從義符來看,兩者無太大區別。“難”即“二”。《玉篇·隹部》:“難,《說文》又作二,鳥也。”《文選·美女篇》:“珊瑚間木難”。李善注:“《南越志》曰:‘木難,金翅鳥沫所成,碧色珠也,大秦國珍之。’”這里的“難”是一名金翅的鳥。據此,“難”本義當為鳥較可信。
在后世演變中,“難”的本義逐漸消亡,假借了一個新的義項:不易。于是“難”成為難易字。《玉篇·隹部》:“難,奴丹切,不易之稱也。”始見于《詩·小雅·何人斯》:“否難知也”,《詩·大雅·大明》:“天難忱斯”,《詩·魯頌·泮水》:“永賜難老”。因為不易即為困難,艱難,故常以“艱”“難”互訓。《詩經》中同樣有不少記載,如《詩·王風·中谷有忝》:“遇人之艱難矣”,《詩·小雅·白華》:“天步艱難”,《詩·大雅·抑》:“天方艱難”。“難”由形容詞的困難,艱難引為名詞的災難義出現在《詩·小雅·常棣》:“兄弟急難”,《詩·小雅·出車》:“王事多難”,《詩·大雅·板》:“天之方難”,《詩·周頌·訪落》:“維予小子,未堪家多難”,《詩·周頌·小毖》:“拼飛維鳥,未堪家多難”。正是因為遇到了困難,災難等,十分不易,需要克服、抵拒。
由此又引申出另一個義項:屏卻。《尚書·舜典》:“而難任人”,孔安國傳曰:“難,拒也。”由屏卻發展到手拿兵器難卻厲鬼的驅疫活動則見于《周禮·春官·占夢》:“遂令始難驅疫”,《周禮·夏官·方相氏》及《禮記·月令》中也有相關記載。
三、“儺”成為驅疫字的過程及原因
(一)“儺”為驅疫字的過程
“儺”是如何接替“難”成為驅疫字,需要從“儺”的本義及“難”“儺”的關系說起。《說文·人部》:“儺,行有節也。從人,難聲。”這是儺的本義。“儺”在《詩經》中共出現兩處:一是《詩·衛風·竹竿》:“佩玉之儺。”如許慎所言釋為“行有節度”;一是《詩·檜風·隰有萇楚》:“猗儺其枝……猗儺其華……猗儺其實”中。毛傳:“猗儺,柔順也。”猗儺,又作旖旎,為一聲之轉。王逸注《楚辭·九辯》、《楚辭·九歌》時引《詩經》“旖旎其華。”旖旎,盛貌。這里的“猗儺”主要是構成連綿詞,借助儺的音來表示柔順的狀態。 “難”在《詩經》中除了上文提到的詩句外,在《詩·小雅·桑扈》:“不戢不難,受福不那”和《詩·小雅·隰桑》:“其葉有難”中出現過。《桑扈》篇毛傳云:“不戢,戢也。不難,難也。然而不自斂以先王之法,不自難以亡國之戒,則其受福祿不多也。”通俗的講指不靠攏不柔順,受的福祿就不會很多。王先謙以《顏氏家訓·書證第十七》引《詩》傳云:“不戢,戢也。不儺,儺也。”為證,認為“難”字本作“儺”。《隰桑》篇毛傳曰:“難然,盛貌,有以利人。”指樹葉很多,樹木茂盛的樣子。陳奐在《詩毛詩傳疏》中指出“古難、儺通。”這些詩句中的“難”不再是難易字,而是成為和“儺”字關系十分密切以致能相互通用的字。這種通用關系也對后世文獻產生了深遠影響,為“儺”假借為驅疫字提供了可能。
(二)“儺”為驅疫字的原因
“儺”成為驅疫字代替“難”字可以說是順乎自然的事。主要可以從以下幾個角度來看:
1.“儺”的本義是行有節度
陳奐在《詩毛詩傳疏》中談到:“儺,行有節度也。行有節度謂之儺。則儺有動必以禮,不敢縱馳之意。”這段話表明儺的本義含有不越禮,有規則,有條理的意思。
《周禮·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儺,以索室驅疫。”該段描述的是周代的驅疫活動。方相氏是主管儺祭的官職,在著裝、陣式上都有一定的講究。
如果說《周禮·夏官》中的驅疫僅僅看成禮約束的萌芽,那么,在《禮記》中有更詳細的說明。《禮記·月令》:“季春之月……令國儺,九門磔攘,以畢春氣。仲秋之月……天子乃儺,以達秋氣。季冬之月,令有司,大儺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
周代國家把儺祭根據陰陽學說,按季節分為三類:一是秋儺,只有天子有資格參加。二是春儺,是有國者的儺,諸侯等貴族才可參加,檔次低于秋儺。三是冬儺,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甚至奴隸皆可參加,涉及范圍最為廣泛。夏季不儺因為陽氣過剩,儺反而有害,故不儺。可以看出,周王朝對儺祭有嚴格的等級和時間規定,屬于禮的一種表現。一句話,儺祭的一切過程都要尋禮而為。這與“儺”的本義不謀而合。使“儺”代替“難”作驅疫字有理可尋。
2.“儺”在《詩經》中有“美盛”之義,而儺祭的場面在歷代史料中描述得都極為盛大隆重。從周代方相氏帶領眾多奴隸驅疫開始到明朝百十人的宮廷大儺,呵斥鬼疫,踉蹌跳舞的場面都顯得極為正式、規整和熱鬧。這一點與“儺”的“美盛”義不無關系。
3.“難”和“儺”讀音相近。“難”,那干切,元部。“儺”,諾何切,歌部。“儺”從人,難聲,從諧聲偏旁看,是歌元對轉,“難”“儺”相通。在《詩經》中兩字就互相通用過。這也為“儺”假借“難”為驅疫字創造了條件。
4.由“難”到“儺”加了人旁后,體現了儺祭中對人作用的肯定與重視。無論是《周禮》中方相氏帥百隸除兇惡,進入房間搜求驅逐鬼疫,還是《隋書》選取兩百四十個十來歲的童子由方相氏率領在宮中驅逐惡鬼等,有史料記載的驅儺活動無一例外地有人的參與和主持,是人聚集在一起狂呼奔走,嚇退疫鬼。 因而,用“有人旁”的“儺”正是這一意識的最佳反映。漢字中,用“人旁”表示祭祀、法制等古代禮俗制度的字還有不少。如:
“市”:一種飲酒時的禮儀。《禮記·少儀》:“介爵,酢爵, 爵,皆居右”。
“儒”:段注:“儒者,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后世將重禮制,主祭祀,行教化的人稱為儒者。《論語·雍也》:“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伃”:婦人的官名,宮中的女官。《漢書·外戚傳》:“婦官,十四等……倢伃視上卿”。
“位”:排列在朝廷中的左右位置。
“儐”:引導賓客的人,也被稱為擯。《周禮·司儀》鄭注:“出接賓曰擯。”段注:許儐擯合而一。
“倫”:由軍隊發車百輛引申為同類的次序,也稱“輩”。另一種說法認為是道理。《詩·小雅·正月》:“有倫有脊”,鄭注:“倫道,脊理也。”
“什”:以十戶或十人為單位,相互擔保。
“佰”:以百戶或百人為單位,相互擔保。與“什”一起反映了古代的行政區劃。
“伏”:一種夏天的祭祀活動。楊惲《報孫會宗書》:“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炮羔,斗酒自勞”;杜甫在《詠懷古跡》中也有“歲時伏臘走村翁”的句子。
“倡”:樂舞或雜戲的演員。也就是所謂的俳優。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引顏師古注《急救篇》:“倡,樂人也”。
“伶”:戲弄之義。古稱伶人,弄臣,如今之俗稱戲子。
“優”、“倡”和“伶”三字都是古代樂官,弄臣之類的人。都是人職業的稱呼。
“衿”:今之“媵”字。陪送女子出嫁的人叫媵人。是古代婚俗的一種體現。《左傳·僖公五年》:“以媵秦穆姬。”杜預注:“送女曰媵”。
“欅”:慰問死喪。古代的安葬,柴薪厚厚地覆蓋著死尸。由“人”握著“弓”,有驅趕禽獸之意。
“疑:宗廟牌例的次序。始祖廟居中,父廟為“疑”,居左;子廟為“穆”,居右。《說文·人部》:“廟疑穆,父為疑南面,子為穆北面。”。
“化”:教化實行。段注:“教化于上則化成于下”。
“儀”:度也。即儀指法度。
“俗”:“習也”,由習引申為禮俗等。《周禮·大宰》:“禮俗以馭其民”。
以上這些字都有人旁,大都與禮俗之類有關。由此推斷,人旁的“儺”字作驅疫之禮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四、“儺”的義項定位
“儺”在假借“難”作驅疫字以后,其他義項逐漸消失。若從古論,“鄉人儺”作“鄉人難”,“儺”正式稱為驅疫字應載于《呂氏春秋·季春紀》:“國人儺,九門磔禳,以畢春氣”,《呂氏春秋·八月紀》“天子乃儺,御佐疾以通秋氣”,《呂氏春秋·季冬紀》“命有司大儺,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
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呂氏春秋》關于“儺”的記載與《禮記·月令》的記載大同小異,不同處在于《呂氏春秋》用“儺”,《禮記》用“難”。陳奇猷在《呂氏春秋新校釋》中提到:“疑本作‘難’”,可見“難”“儺”在秦漢乃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仍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在某些書中存在“難”“儺”并用的情況。《后漢書·禮儀志中》:“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即在臘祭的前一日舉行儺祭驅疫。同書還有這樣一段記載:“漢兼用之,故以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門戶飾,以難止惡氣。”講的是夏五月五日,用五色絲線和桃印裝飾門戶,以避邪惡、抵拒邪氣、疫鬼等。《通志》有證:“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為門飾,以儺止惡氣”。此處用的是“儺”,因為“難”作驅疫字在漢以后已不見于文獻史料中。《通志》中“以儺止惡氣”即《后漢書》中“以難止惡氣”。
從上述變化過程中看出“難”的驅疫項不是瞬間消失,而是漸進的過程。伴隨語言的發展,“儺”在后世文獻中完全代替了“難”,成為概括驅疫逐鬼,酬神納吉的“專名詞”。
雖然在太平天國時期的一些文書中出現“和”與“儺”連用,《漢語大詞典》將“和儺”釋為方言,謂和睦同心。如洪秀全《五條紀律詔》:“四公心和儺,各遵頭目約束。”李秀成《諭姪容椿男容發》:“可與陸主將和儺斟酌,好守紹郡。”在這里是借助儺的讀音描述方言的讀音,應該與單個“儺”的義項無關。“儺”作驅疫義已成為唯一,《現代漢語大詞典》釋“儺”為“舊時迎神賽會,驅逐疫鬼”。
總而言之,“儺”作為驅疫字是假借“難”的義項,“難”驅疫義的消失是文字分擔職能細化的表現。從“儺”的一系列演變過程中,可以看出上古對驅疫活動的認識和理解,管窺漢字造字之微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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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 懿,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