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中的整合現象

語音當中有很多整合現象。比如北京話的“甭”，就是“不用”的合音，“別”是“不要”的合音。漢語里面語音的整合就會形成變調的形象，都比較復雜。再講講詞匯和語法當中的整合現象。語言當中確實有很多東西是整體等于部分之和的，但是又有很多情況是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最簡單的一對例子就是大樹和大車，知道“大”的意思和“樹”的意思，就基本知道了“大樹”的意思。這是整體等于部分之和的情況。“大車”就不一樣了，知道“大”的意思，和“車”的意思，但仍然不知道什么樣的車叫“大車”，大車就是農村里牛馬拉的兩個轱轆的車，不是所有大型的車都叫“大車”。因此我們可以說“一輛小大車”，但不可以說“一棵小大樹”，“大車”的整體要大于部分之和，就是這個道理。同樣也是詞匯平面上的東西，“輪椅”不是說所有帶輪子的椅子都叫輪椅，只有在醫院里用的或者為殘疾人用的帶輪子的椅子才叫“輪椅”。輪和椅整合以后成為一個詞，會產生出多余的意思來，這種多余的意思就叫做浮現意義。“煙火”可以指戰火，也可以指熟食，如“不食人間煙火”，也可以指供人觀賞的東西。但肯定不等于“煙”加“火”。“有意思”不等于“有”加“意思”，“這句話有意思”，什么話沒有意思呢？因此，“有”加“意思”以后的浮現意義是“有趣，耐人尋味”，如果沒有這樣的浮現意義，“有意思”就沒有意思了。現代漢語“學不成”就是沒有可能學成的意思，但是在近代漢語里面，在唐宋時期，“學不成”是“學而不成”的意思，只是表示一個結果，比如，“學書不成，學劍也不成”，到了現代漢語，這兩個東西整合以后變成一個東西，它的意思是“沒有可能學成”，多出一個“沒有可能”的意思，這就是浮現意義。“為什么不試一試？”，這是一個否定疑問句，但是它的意思不等于否定加疑問。這句話是一個建議，實際上是建議你試一試，這個建議的意思就是由疑問和否定兩個概念整合以后產生的浮現意義。

我們平時說話經常會出現口誤，口誤在語言學里面有特別重要的研究價值，它是洞察人類如何產生語言的一個窗口。我有一個概念要表達，這個概念在頭腦里面經過怎么樣的步驟，最后用一句話表達出來。這是新的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要研究人怎么說出一句話來，這個心理的過程，主要的研究方式就是靠觀察口誤現象。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非正常語言的正常性質》，口誤是非正常語言，但是它恰恰反映了正常人說話的一個心理過程。口誤里面有很多整合現象。比如，“嗨，沒想到他落到這個田步”，本來想說“田地”又想說“地步”，結果說成了“田步”。其他如既想說“崇拜”又想說“佩服”，結果說出“崇佩”。這是詞匯平面。短語也是一樣。又想說“看不出你還這么殘忍”，又想說“想不到你還這么殘忍”，結果兩個東西一整合“看不到你還這么殘忍”。又想說“更不吃你這一套”，又想說“更不買你的帳”，結果說成了“更不吃你的帳”。這都是兩個概念發生整合以后的結果。實際上，語言當中“推介”這個復合詞，就是“推廣”和“介紹”的揉合。“建構”就是“建立”和“構造”的整合。我把這種口誤叫做揉合，開始的時候是口誤，結果大家都接受了，推廣開來就不是口誤了，但是它們和口誤的心理機制應該是一樣的。英語里面也有很多這樣所謂“揉合”構詞法。比如smog就是smoke加frog，branch是brachfist。我們漢語是大量地應用了整合造詞的方法，這個問題是不是反映了不同民族的思維特點。有時候說話人意識不到講了一句揉合的話，比如《讀書》雜志里面陳思藝的文章中，“管你該管的事你管”，這句話好像語法不通，要么說“管你該管的事”，要么說“你該管的事你管”，但是我們一般也不認為它是一個口誤，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口誤。《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說明”里面有一句話，“在新的規范沒有公布之前”，有讀者說，這是個病句，要么說“在新的規范沒有公布的時候”，要么說“在新的規范公布之前”。象這樣的整合現象已經為大家所接受了。語言當中有很多這種現象，比如，“出乎意料之外”，在邏輯上也是不通的。剛才這類口誤好比是兩根繩子各取一股，再揉成一根繩子，所以叫做揉合。還有一種整合是把兩根繩子各取一段，接成一根繩子。比如，“政府應該采取冷靜、理智的態度”，結果把“冷靜”和“理智”各取一段，說成了“冷智”，“政府應該采取冷智，哦，不對，冷靜、理智的態度”。我們稱之為“截搭”，各截取一段，搭成一句話。這種截搭的口誤在語言里面經常發生。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趙元任先生指出，日常語言中有許多這種截搭的現象。比如，“留學生”本來應該是“留學學生”，“陸軍部長”應該是“陸軍部部長”等。為什么要說這么多口誤呢？口誤能揭示言語產生的心理機制。當有一個意念要表達時，怎么樣通過一步一步的心理過程，最后用一句話表達出來。這就是一個心理機制。揉合口誤現象的大量存在，證明語言當中的整合現象具有心理上的顯示性。

大家說，中國傳統上沒有現代意義上的語法學。現代意義上的語法學是從一百年以前馬建中寫的《馬氏文通》開始的。那么，這一百年來，中國的語法學走了一條什么樣的路呢？就是走了一條借鑒西方的語法理論，做了一個不斷分析的道路。過去我們也講究對一個個字的理解，然后就是整個句子的理解，但是沒有對整個句子象西方語法那樣一步一步的分析工作。在這一百年來，我們做了一個怎么樣的工作呢？就是做了分析、分析、再分析的工作。首先，我們對漢語要分出不同大小的單位來，從一個詞素到一個詞，到什么是短語，什么是句子，分出大小不同的單位來；第二步是給這些不同的單位歸類，比如把詞歸并為動詞，名字，形容詞等。這個分析工作在呂叔湘的《現代漢語語法分析問題》中作了一個總結。這種分析的方法取得了那些成績，還遇到那些問題，有一個很好的總結。現在語言學界有一個比較大的爭論，有人認為，馬建中從一開始就把我們的理論引入了歧途，說中國的語言本來就是講究整合，不講究分析。一百年來，從馬建中開始不斷做的分析工作，結果是不解決問題，把從馬建中開始做的語法分析工作從根本上否定。我的觀點是，一百年來我們做的分析工作還是有很大的貢獻。它大大加深了我們對漢語性質的了解，但是，僅僅是分析還不夠，我們還要有整合的工作需要做。現在有一種流行的觀點，就是說，漢語重整合，而英歐語重分析。我覺得在全面摸清語言事實之前不要這樣說，因為這種觀點似是而非。比如說，漢語里面說“出版”，相當于英語里面“publish”，漢語說“爆炸”相當于英語里面“exblow”，我們說“謙虛”相當于“modest”，“紅”相當于“red”，英語里面動詞和名詞肯定是要分兩種形式，而漢語只有一個形式，從這個角度講，好像是漢語講究整合，英語講究分析。但是又有這樣的情況，英語里面的“hit”，漢語要說成“擊中”，英語“kick”要說成“踢著”，“kill”要說成“殺死”，“open”要說成“打開”，這些在英語里面是一個形式，但漢語要用兩個詞素來表達，從這個角度說，漢語注重分析，英語注重整合。因此，必須在全面把握語言本質的基礎上，才可以做出這種斷言。

比如“張三追累了李四了”，這句話有幾個意思，到底是誰追誰誰累，至少是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張三追李四，使得李四累了；李四追張三，李四累。這里面有一個問題，使得李四累的意思不奇怪，“累”本身就有“使累”的意思，而追在漢語里面絕對沒有“使人追”的意思，甲追乙絕對不會有甲使得乙追的意思。但是這兩個詞整合以后產生了“使追”的意思，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浮現意義。第二個意思就是“追”和“累”整合為一體以后產生的浮現意義。又如，“你老讓我吃，你都吃膩了我了”，“你老讓我唱，你都唱煩了我了”，“你老讓我喝，你都喝醉了我了”，都有“使”的意思。在《精品購物指南》報里面有一句話，于靜說，我要被中國男人笑死了，于靜是一位長期旅居海外的女性，我剛看完這句話，以為是于靜做了什么特別可笑的事情，她怕遭到中國男人的恥笑，結果下文卻說，把她笑死的是中國男人對性的認識，這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中國男人遭到于靜嘲笑的意思。漢語里面“笑死了”，這個“死”是一個程度補語，不是人真的死了，是說笑的程度很深。假如只是這樣的話，那就是整體等于部分之和，那就不會產生“使笑”的意思，正是這兩個整合以后產生了“使人笑”的意思，所以這句話就有了中國男人使得于靜笑的意思。這也是兩個東西整合以后產生的浮現意義。又如“中國隊大敗美國隊”，是美國隊敗，“中國隊慘敗美國隊”是中國隊敗，如果你只是認為“大”和“慘”是一個程度狀語，就不會有這樣的區別，這個區別就是“大”和“敗”整合以后的整體意義跟“慘”和“敗”整合以后的整體意義不一樣。

整合有兩種類型，我今天講的語言當中的整合實際上都是概念的整合，是思維的一種非常常見的方式，where we think，我們思維的方式離不開整合，從語言當中就可以看出來。第一種整合類型就是將兩件相似而不一定相關的事情整合在一起，或者是將兩個相似而不一定相關的概念整合在一起。大家看這句話，“那個外科醫生是個屠夫”，這是個隱喻，這句話實際上整合了兩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外科動手術刀于病人，還有一件事情是屠夫使屠宰刀于豬羊，這兩件事情相似但不相關，它們在結構上是對應的，都是一個人用一把刀作用于另一個人，所以說這兩件事情是相似的。這種整合也就是在口誤里面所說的把兩根繩子各取一股揉成一根的整合方式；第二種整合方式是把兩件相關但不一定相似的事情或概念整合在一起，這就是口誤里面把兩根繩子各取一段接成一根繩子。大家看這句話，“他被后面的司機摁了一喇叭”，這也是整合了兩件事情，一件事情是他被后面的司機警告了一下，還有一件事情是后面的司機摁了一下喇叭，這兩件事情不是相似，只是相關，摁喇叭是警告的手段，顯然是不相似的。前面這種整合叫做隱喻性整合，后面這種整合叫做轉喻性的整合，是用摁喇叭來轉指警告，是用做動作的手段來轉指這個動作。按照認知語言學觀點，這種隱喻和轉喻不僅是語言現象，而且是我們一般的思維方式和一般的行為方式。有一本著名的書《生活中離不開隱喻》里面有一個隱喻說，辯論就是戰爭，這個隱喻在英語和漢語里都是一樣的，這說明中國人也在運用這個隱喻，如“論戰、爭論、辯護、論敵、抨擊、打筆戰、理論戰線、唇槍舌劍、人身攻擊、批評武器”等都是和戰爭有關，這表明我們不僅用戰爭來談論辯論，在實際的辯論中就是有勝有敗，把辯論的對方視為敵手，在辯論中的所作所為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辯論就是戰爭”這個隱喻所支配的。假如在一種文化里面，辯論不是要擊敗對方，不是戰爭，而是跳交誼舞，辯論的目的不是要擊敗對方，而是要取得一種和諧，那么，在這樣的文化里面，他們的這種辯論和辯論的方式肯定和我們這個社會的辯論和辯論的方式大不一樣。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而且是一般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轉喻也是一樣，比如說，一個老同志退休以后回到單位，看到的都是新面孔，這里用新面孔來轉指新的不熟悉的人，而不是用身體的其他部位來轉指新人。比如說你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我很想看看他長得怎么樣，你拿張照片給我看看，你給我一張大頭照，我看了非常滿足，我覺得我已經看到了你的兒子長得怎么樣，假如你給我一張軀體或四肢的照片，那我一定非常奇怪，我會覺得我沒有看到你兒子長得怎么樣。實際上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靠認識人的臉相來辨識人的，這是我們一般的認識方式，所以我們有這樣的轉喻，到單位看到的全是新面孔，決不會說到單位看到的都是新的大腿。

剛才是隱喻性整合，“那個外科醫生是個屠夫”，是兩個概念域的整合，一個是外科醫生使手術刀于病人，另外一個概念域是屠夫使屠宰刀于豬羊。現在的問題是，為什么這個隱喻會有這個外科醫生手術很拙劣的意思，這個句子我們理解起來沒有問題，但是，計算機就理解不了。現在的人工智能，要人機對話，這就是要解決的最尖端的核心問題，這個浮現意義是怎么產生的。屠夫宰豬羊的手段不一定是拙劣的，但這個浮現意義是怎么出現的呢？外科醫生的手術目的是救生，剔除腐肉是實現這個目的的手段，而屠夫的目的是切肉。因此，外科醫生和屠夫融為一體，給人以外科醫生使屠宰刀于病人的，這種目的和手段相對立的整體印象，這種整體印象再回到外科醫生身上就會產生那個外科醫生的手段很拙劣的浮現意義。總之，浮現意義是創新意義，整合是創新的源泉。汪曾祺的散文里面有一段話，他有一次上嵩山，看見人家拉排子車很特別，車上面裝了一面布帆，被風一吹，結果跑得很快，拉起來輕快得多，給他十分新鮮的印象。這就是兩個東西的整合，是板車和帆船的整合，甚至可以創造出一個新詞，叫帆車。這個浮現意義在什么地方，一個是給你十分新鮮的印象，還有一個浮現意義是拉起來輕快得多，解放生產力。畢加索的畫是把思維空間整合在兩維空間。一般是三維，點、線、面、立體，第四維是從不同角度觀察得到的東西，畢加索把不同角度觀察到的同一個東西的不同側面整合在一個二維空間里面，產生出一種震撼人心的效果。交叉學科的整合意義就不多說了。

（沈家煊，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語言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中國語文》和《當代語言學》雜志主編、國際《話語研究》雜志名譽編委，中青年有突出貢獻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