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字代指“情人”之誤

摘要：“歡”字在《樂府詩集》中經常以代詞的形式出現。《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中對它的解釋均作指代“情人”，但據筆者考察，這種釋義是錯誤的，它指代的應該是“男子”。

關鍵詞：歡 用例 民歌

《漢語大詞典》“歡”字第四條釋義為：

④相愛男女的互稱。《樂府詩集·吳聲歌曲一·子夜歌之四》：“自從別歡來，奩器了不開。”唐·郭元振《子夜四時歌》之三：“邀歡空佇立，望美頻回顧。”

《漢語大字典》對應的釋義則是這樣解說的：

③古時男女相愛，對情人的稱呼。宋吳曾《能改齋漫錄·歡稱婦人》：“晉·吳聲歌曲，多以‘儂’對‘歡’，詳其詞意，則‘歡’乃婦人，‘儂’乃男子耳。”清翟灝《通俗編·婦女情人》：“《通典》敘六朝歌曲云：江南謂情人為歡。”《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子夜歌四十二首之十九》：“歡愁儂亦慘，郎笑我便喜。”唐劉禹錫《踏歌詞》：“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

作為權威性的語文辭書，以上兩部字典都注重體現語詞的歷史演變過程，考證源流，是當前語文工作者常用的大型工具書。《詞典學概論》（胡名揚等編）中對字詞典詞例的功用做了以下總結：①證明詞義或義項；②證明源流或年代；③說明詞義和用法。顯然，《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所引例句屬于第一項功用。兩部詞典均認為“歡”字有“相愛男女互稱”的意義，那么也就暗含“歡”字既可指男的，也可指女的。但實際上，其用例并非如此。

我們先來看《漢語大詞典》的用例。“自從別歡來，奩器了不開”中的“歡”，從后句的“奩”字，很容易看出這個“歡”是指男子。再看郭元振的“邀歡空佇立，望美頻回顧”，其詩選自《樂府詩集·子夜四時歌六首》，結合其它三首詩，我們就能更加清晰地對“歡”字的釋義加以分析。

《春歌二首》：“青樓含日光，綠池起風色。贈子同心花，殷勤此何極。陌頭楊柳枝，已被春風吹。妾心正斷絕，君懷那得知。”

《秋歌三首》：“邀歡空佇立，望美頻回顧。何時復采蓮，江中密相遇。辟惡茱萸囊，延年菊花酒。與子結綢繆，丹心此何有。”

《冬歌二首》：“北極嚴氣升，南至溫風謝。調絲競短歌，拂枕憐長夜，帷橫雙翡翠，被卷兩鴛鴦。婉態不自得，宛轉君王床。”

“子”在上述組詩中出現兩次，據《唐人萬首詩絕句選》（史海生等注，華夏出版社，1999年）釋，“子”是對所愛男子的稱呼。從內容來看，這是以女子口吻來訴說的一組詩歌，那么“歡”指代的應該是男子。因此，《漢語大詞典》的釋義如果正確，那么其用例就違反了詞典的詞例功用原則。

我們再來看《漢語大字典》的引證與用例。“歡”字釋義中對宋·吳曾的引文引用不當，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曾這樣寫到：

晉吳聲歌曲，多以“儂”對“歡”，詳其詞意，則“歡”乃婦人，“儂”乃男子耳。然至今吳人稱儂者，唯見男子，以是知歡為婦人必矣。懊儂歌云：“潭如陌上鼓，許是儂歡歸。”又云：“我與歡相憐。”又云“我有一所歡，安在深閣里。”又華山畿云：“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又讀曲歌云：“思歡久，不愛獨枝蓮，只惜同心藕。”又云：“憐惜歡敢喚名，念歡不呼字。連喚歡復歡，兩誓不相棄。”予后讀《通典》，見序常林歡云：“江南謂情人為歡。”然后始恨讀書之寡。

吳曾生活在宋代，從魏晉到宋的幾百年間，語言是不斷變化發展的，吳曾對于“歡”字在晉時既可指男子又可指女子也只是推測，并不是說他能肯定“歡”就是指女子。吳曾誤解其意也是可能的。因此，《漢語大字典》的引證是不恰當的。我們再來看《漢語大字典》引用的例句。先看“歡愁儂亦慘，郎笑我便喜”，從上下文相照應來看，“歡”字義實際上就是“郎”字，“歡”指男子無疑。再來看劉禹錫的《踏歌詞》：“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影樹鷓鴣鳴。”《劉禹錫詩編年校注》中釋“歡”為：“古時男女相愛，女稱男子為歡。”同樣，《漢語大字典》的釋義如果正確，則其引例皆誤。

那么，“歡”字究竟是不是指男指女皆可呢？能否找到“歡”字指女子的例子呢？筆者翻閱了宋·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因為從現有檢索到的資料看，“歡”字是南北朝時南方長江流域的用語。常見于南朝民歌當中。唐詩中也有一些用“歡”字的，但只是些模仿古詩而作的樂府詩。），其中“清商曲辭”中的詩歌是把“歡”字用作稱謂語最常見的一部分，“歡”字共用了95次（指只用于代詞的“歡”）。翻閱這些詩歌，“歡”指男子的句子隨處可見，如“聞歡下揚州，相送楚山頭”、“愿作比目魚，隨歡千里游”、“聞歡遠行去，送歡至新亭”、“迎歡裁衣裳，日月流如水”等等。有一些句子中的“歡”從字面義上不好判斷，但放至詩句中推測一下，還是指男子。如《采桑度·七曲》中的“語歡稍養蠶，一頭養百區”中的“歡”字，我們現在認為養蠶應是女子所為，這大概是男子在勸女子養蠶之事，但翻檢《漢魏晉南北朝隋詩鑒賞詞典》（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歡’，情人。大約情人養蠶太少，故女子勸告他多養蠶。……‘奈當黑瘦盡，桑葉常不同。’幼蠶初出，呈黑色，瘦小。‘黑瘦盡’，即幼蠶漸大；大則多食，故有‘桑葉常不周’之嘆。從表面看是敘述養蠶的事情，其實，整首皆是雙關，暗示他們的戀情。《西曲·孟珠》第七：‘陽春二三月，正是養蠶時。那得不相怨，其再許儂來。’‘養蠶’，即培養纏綿之情；勸‘養蠶’，意即女子暗示‘歡’要多情，要戀己。怎奈‘歡’或粗疏而不察桑女的纖細心曲，或情別有鐘。‘奈當黑瘦盡，桑葉常不周’，即以蠶黑瘦暗示歡之情寡……”如此看來，“歡”字也是指男子的。

南朝民歌的吳曲、西曲常用“歡”字。這些民歌大多是男女對唱，“漢樂府民歌功頌德普及于社會之各方面，南朝則純為一種以女性為中心之艷情謳歌，幾于千篇一律。”南朝“思想解放之結果，遂產生一浪漫自由，享樂現實之人生觀，任情而動，恣意而行，社會亦無所謂輿論。男子如此，女性亦然。”“南朝社會，實一色情社會，其子所愛尚自由為一種色情之樂府。”（《蕭滌非說樂府》，蕭滌非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從社會各方面，包括地理、政治、風尚、思想、制度等都促進了南朝樂府的繁榮 。因此可以想像，《樂府詩集》詩歌中的女子會大膽直呼其心上人，傾訴自己的心情：“歡來不徐徐，陽窗者銳戶。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椎櫓。”女子直截了當地稱心上人為“歡”。

筆者又檢閱了很多研究樂府詩的資料，如《漢魏六朝樂府詩評注》《樂府散論》《漢魏六朝詩一百首》《樂府詩鑒賞辭典》《先秦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等，在這些專著或注解中，對“歡”字的釋義皆為男子。

《辭源》把與之相對應的“歡”字釋為：“古時男女相愛，女稱男子為歡。”這是正確的。由此，筆者認為《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把“歡”字釋為“相愛男女的互稱”“古時男女相愛，對情人的稱呼”是錯誤的。

參考文獻：

[1]漢語大字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字典[Z].武漢∕成都：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

[2]漢語大詞典編委會.漢語大詞典[Z].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91.

[3]［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4]高志忠.劉禹錫詩編年校注[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

[5]［宋］吳 曾.能改齋漫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蕭滌非.蕭滌非說樂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王運熙 王國安.漢魏六朝樂府詩評注[M].濟南：齊魯書社，2000.

[8]王汝弼.樂府散論[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

[9]王守華.漢魏六朝詩一百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0]李春祥.樂府詩鑒賞辭典[Z].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11]余冠英.先秦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Z].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

（楊曉霞，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程艷萍，山東省壽光市圣城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