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的語法化新探

摘 要：本文從詞匯意義與語法意義之間的關系，對詞的語法化進行探究，通過對“”“臺”“胎”三字同源進行探討，得出其詞源義為“胚胎”，從而對“以”字的語法化進行新的探討。

關鍵詞：“以” 詞匯意義 語法意義 語法化

“以”在古代漢語中主要有三種用法：用作動詞，意為“用”“拿”；用作介詞，意為“把”“依”“自”“從”“由于”“就……而言”等；用作連詞，意為“而”“因此”“用來”“如果”等。國內目前對于“以”字的研究成果很多，郭錫良先生在《介詞“以”的起源和發展》中說：“‘以’字，甲骨文中是一個動詞，西周以后是非常活躍的虛詞，先由動詞虛化成介詞，再由介詞虛化成連詞，或構成固定結構，再凝固成詞，轉化成構詞語素，中古以后‘以’逐漸衰落，被新的介詞所取代，但是仍作為古語成分保留至今。”[1]裘錫圭認為其字“象人手提一物，其本義大概是提攜、攜帶這一類意思”，其它意義“都可以看作是從這一本義引申出來的意義”。[2][P106--110]近二十年來，不少“以”字的探源研究及專書研究，分別從“以”字的本義及其語法功能來解釋其語法化的原因和過程。綜合這些觀點，一般都認為“以”字的動詞“提攜”“拿”是其本義，而介詞“以”是在動詞“以”的詞匯義基礎上語法化而來，連詞“以”是介詞“以”進一步語法化的結果。

我們知道，古漢語虛詞往往是由實詞語法化而來，漢語介詞多來源于動詞，這符合人類思維由具體向抽象發展的一般規律。因此，介詞“以”也應該是由動詞“以”發展而來的，因為很多用作介詞的“以”字，仍有“拿”或其引申義“率領”等義的殘留。但說連詞“以”是由介詞“以”進一步語法化而來的，這就讓筆者不能接受了。實詞的語法化并非憑空而來，語法化與詞義的引申有密切的聯系，而詞義引申的起點就是詞的本義。王寧在《訓詁學原理》中對詞的本義、引申義、引申的規律及結果有十分精當的概括。她說：“本義是造字最初階段的詞義，也就是在現有的書面語言材料中可以追溯的最早詞義。訓詁學以本義為引申的出發點……本義是使用這個語言的民族對客觀對象的共同的個體認識被鞏固在詞里的較早的內容，所以，它的特點能決定詞義以后的運動方向。”[3][P54--55]“詞義從一點出發，沿著本義的特點所決定的方向，按照各民族的習慣，不斷產生相關的新義或派生同源的新詞，從而構成有系統的義列，這就是詞義引申的基本表現。”[3][P54]“引申規律指的是甲乙兩個義項彼此相關或甲乙兩個同源詞之間意義相通的規律。從漢民族文獻語言看，這種規律有兩種類型：理性的引申和狀所的引申。”[3][P55]“引申義列以本義為起點，包括兩種引申的結果：其一，是依托于同一詞形的多義詞的各個義項。其二，是不同形（包括不同音與不同字）的同源派生詞。”[3][p58]

也就是說詞義的引申可以產生新詞，但先生并沒有說實詞的詞義引申能不能產生虛詞，即形成實詞的意義語法化，而筆者認為，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以”字可由“提”“拿”這樣的具體詞匯意義，引申出“依”“按”“憑借”等抽象的語法意義作為介詞，那么“以”作為連詞，其語法意義也應該是由其詞匯意義語法化而來，而不應該是其介詞意義的進一步語法化。連詞“以”有四種語法意義：“并列”“承接”“因果”和“假設”。退一步說，就算連詞“以”是由介詞“以”發展而來的，也只能說“因果”和“假設”兩項語法意義可以由其介詞意義進一步引申而來，而“并列”和“承接”兩項意義又如何能從其作為介詞時的各個語法意義中引申出來呢？并列與承接是連詞的基本功能。有的學者認為這可以從“以”字的語法功能，即其在文中所處的位置上來解釋，例如郭錫良先生認為：“‘以’的使用范圍進一步擴大，賓語是不能帶領的事物，‘以’的意義自然虛化；加上‘以’字結構有時用在另一動詞的后面，也是促使‘以’的意義虛化的條件，在這種語境中，動詞‘以’于是語法化為介詞。”[1]但這其實也只能解釋“以”語法化為介詞的條件，而“以”又是如何語法化為連詞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近二十年來，出現了不少對“以”字進行的專項研究論文，這些論文主要從語法的角度來闡釋“以”字的語法化過程。但筆者認為，內容決定形式。僅從一個詞在句中所處的位置及其與其它詞的結合能力上來解釋它的語法化過程是不夠的，筆者現在要做的是對其語法化進行語義上的研究。也就是探討一下到底表示“用”“拿”等義的“以”，在變為連詞時，它的詞匯義發生了什么變化。

讓我們先從甲金文看起，“以”字在甲金文中的形體主要有兩條線的變化：

A線

王孫鐘 鑄客鼎 顎君舟節 口似鼎盂

伯康簋矦鼎素命镈南疆鉦

B線

后上二五·七 甲四一四粹八一 頌簋

沇兒鐘石鼓 矦馬盟書 中山王壺楚帛書[4][p561]

A線是合體會意字的發展脈絡，B線是獨體象形字的發展脈絡。A線的形體是現代漢字“以”的發展脈絡。《漢語大字典》在給“以”字釋義時引《漢書》為證，編者按語曰：“甲、金文‘’字象耕地的農具，‘以’象人用‘’形。‘耜’字即從‘’字出，所以古文借‘’為‘以’，訓為‘用’。”[9][p45]可見“以”字的造字義為人在用農具耕地，是動詞，詞義特點為“用”，由這個本義可以很自然地引申出“依、憑、把、率領”等義，并由于介詞往往“率領”“引進”賓語，故“以”可以進一步語法化為介詞。

如果只有A線，那么“以”字的探源可以到此為止了，問題是B線的存在，也就是“以”的異體字“”的發展，是完全不同于A線的另一條發展脈絡。值得注意的是，王孫鐘的形體（編者下注“臺”字重現），經查，“臺”字的王孫鐘形體作“少字形”[4][P43]，兩字的字形非常接近。“”字古音在喻母之部，上聲[5][P154]；臺的古音也在喻母之部，平聲[5][P154]，兩字讀音更是相近。而金文中也多有“以”“臺”混用的例子：（括號中的文字為原作者所注，前為編號，后為年代，‘戰早’為戰國早期，余類同。）

（1）擇厥吉金，臺（以）作厥元配姜之祥器。（9，4631曾伯口簋，戰早）[6][P7]

（2）鑄其龢鐘，臺（以）恤其祭祀盟祀，臺（以）樂大夫，臺（以）宴士庶子。（1，245邾公華鐘，西晚）[6][P7]

（3）元鳴孔煌，用享臺（以）孝，于我皇祖文考。（1，261王孫遺者鐘，春晚）[6][p7]

（4）鑄辝龢鐘二錯，臺（以）樂其身，以匽大夫，臺（以）喜（饎）諸士（1，150邾公徑鐘，春晚）[6][P7]

可見，“”“臺”為形似音近義通的同源通用字。但同的是哪一源呢？“臺”字后引申出“喜悅”之義，故又寫作“怡”，故《說文解字》與《說文解字注》都將“臺”釋為“悅也”，《說文解字注》說得更是明確：“臺說者，今之怡悅字。”[7][P58]這是把后起義誤為本義。我們不要忘了，表示“胚胎”之意的“胎”字也是從“臺”得聲的。《說文解字·肉部》：“胎，婦孕三月也，從肉臺聲，土來切。”[8][P87]《說文解字注》云：“玄應兩引皆作二月，〈釋詁〉曰：‘胎，始也。’此引申之義，〈方言〉曰：‘胎，養也。’此假借‘胎’為‘頤養’也。又曰：‘胎，逃也。’此方俗語言也。從肉臺聲，土來切，一部。”[7][P167]段氏認為“同部必同源”，同一個韻部的字，其意義必有相通之處，有時還是同一詞源的關系。“胎”從“臺”得聲，意義與“臺”必有同源關系。而古代文獻中也有“臺”“胎”混用的例子。明·湯顯祖《牡丹亭·婚走》：“（生）：‘小姐搗鬼。’（旦笑介）：‘秀才搗鬼，不是俺鬼奴臺妝作乖。’”徐朔方、楊笑梅校注：“鬼奴臺，鬼奴胎，猶言小鬼頭。”[9][p242]可見“臺”就是“胎”的本字，其本義為“胚胎”。后因“臺”引申為“怡悅”之義，故又有后起字“怡”，而它的本義“胚胎”就由今字“胎”來承擔，“臺”與“胎”為古今字關系。

通過以上的溯源我們初步可以肯定，“”“臺”“胎”三字同源，其詞源義為“胚胎”。我們還可以從“ ”這一條線索上去找尋其本義，“”有個同源派生字“苢”，《說文解字·屮部》：“苢，芣苢。一名馬，其實如李，令人宜子。從聲，〈周書〉所說。”[8][P18]《說文解字注》云：“馬，車前。〈說文〉凡云‘一名’者，皆后人所改篡……‘令人宜子’，陸機所謂‘治婦人產難也’。”[7][P28]從《說文解字》與《說文解字注》的注釋來看，“芣苢”就是一種治婦女難產的草藥，“苢”從“ ”得聲，也從一個角度說明了“”字與胎兒有關。

通過以上疏理，可證“”的詞源義為“胚胎”，至此，“”用于連詞的原因也就清楚了：因為孩子是父精母血的結晶，是父母的紐帶，所以本指胚胎的“”字就有了“連接”這一詞義特點，而這一詞義特點成為它做連詞的客觀條件。

這樣的考證往往會被現代的學者們認為是非科學性的主觀臆斷，但漢語作為一種表意文字，它是意象性的。因而，筆者主張漢語研究應主要從人文角度，而不只是從科學角度做多方面的探討，尤其是探討虛詞與實詞之間關系的研究論文，更是需要一定的想象力。當然，任何研究都必須建立在科學考證的基礎上，而不是憑空的主觀臆想。筆者深知本文所做的探討是粗疏鄙漏的，但相信從詞匯意義與語法意義之間的關系上對詞的語法化進行探究仍不失為一個新思路。

參考文獻：

[1]郭錫良.介詞“以”的起源和發展[J].古漢語研究，1998，(1).

[2]裘錫圭.說“以”[A].古文字論[C].北京：中華書局，1992.

[3]王 寧.訓詁學原理[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6.

[4]徐中舒.漢語古文字字形表[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1.

[5]唐作藩.上古音手冊[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

[6]武振玉.金文“以”字用法初探[J].北方論叢，2005，(3).

[7](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8](漢)許 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9]徐中舒.漢語大字典（縮印本）[Z].武漢、成都：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

（丘 雅，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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