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咱”是北方口語化的一個稱謂詞,屬于俗語范疇,帶有特殊的感情色彩,具有豐富的語用情態,既能表達親密喜愛的情感,也能表達倨傲不滿的情緒。從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用例中可以看出,“咱”在不同的語境中實現了多種可能的語用含意,顯示出獨有的話語情態。
關鍵詞:“咱” 會話含意 言語行為情態
所謂情態(speech act modality),就是說話人對句子表達命題的真值或事件的現實性狀態所表現的主觀態度。①漢語情態研究主要針對語法范疇內的情態表達手段,諸如情態動詞、情態副詞、重音和語調等。Perkins.Michael.R(1983)從情態語義出發,涉及的情態表達式比較廣泛,討論了情態與名詞稱謂的關系以及情態表達與禮貌的關系。Papafragou(2000)從詞匯表達意義的語境依賴角度,說明詞語的語義信息在很大程度上設定了這些詞語在話語理解中所得到的解釋,總結了詞義與語用含義之間相互作用的本質。漢語的情態表達是一個復雜的課題,表達手段也存在著多樣化的形式。從廣義上講,情態是說話人的主觀態度,漢語表達中應該存在著許多情態形式,如人稱代詞、名詞稱謂詞等。本文擬從語義語用角度分析人稱代詞“咱”在現代漢語中的一些語用含意及其情態表現。
第一人稱代詞“咱”,是一個典型的口語化北方語詞,屬于俗語范疇。“咱”的指稱義具有不確定性,既可指稱第一人稱單復數,也可指稱第二人稱單復數,甚至可以作第三人稱他指。黃伯榮(1996)和許少峰(1997)分別指出,“咱”作單數自指時有倨傲的情感含意,能夠產生交際距離。言談者以“咱”自稱時往往是發泄牢騷,挖苦嘲諷他人,或說俏皮話。按照漢語語用的禮貌原則,說話人把自己放在高一層位置說話,有傲慢、自大或不滿的感情傾向,那么,“咱”表單數自稱時只能限于和同輩熟人、朋友說話時指稱,若用于對生人、長輩、晚輩說話的場合,則有失恰當。例如:
挖苦嘲諷:
(1)你們現在位置高了,咱區區老百姓,實在不敢高攀!(路遙《人生》)
倨傲自大:
(2)姓趙的并不指著市政局活著,咱不做事也不是沒有飯吃!(老舍《趙子曰》)
(3)我這人也就嘴上說點氣話,真要把民脂民膏端到咱跟前,咱還真咽不下肚。(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
相反,“咱”在表復數指稱義時有親近、友好的感情傾向,可以縮短交際距離。例如:
(4)史更新這才又急忙說:“老大娘,別害怕,我是咱冀中的子弟兵,我受了傷,你老人家……”(劉流《烈火金剛》)
(5)咱程書記不談錢,談投資哩。(周海森《人間正道》)
從上述例句中可以看出,“咱”相較于其它人稱代詞,在會話過程中附加了主觀情態,其語用含意變得復雜化了,在不同的語境中,可以傳遞出語詞表面意義以外的含意。奧斯汀(J.L.Austin,1911—1960)把作為整體的言語行為分為三個層次,即“話語行為”(說些什么)、“話語施事行為”(在說話中實施了言外之事)和“話語施效行為”(言后之果)。在言語交際中推導出來的隱含意義稱作“會話含意”,會話含意不是提示人們說了什么,而是告訴人們說這句話可能意味著什么,會話含意的推導直接關聯著話語情態。人稱代詞“咱”的語用多樣性源于其情態表達的多樣性。
一、泛化指稱對象
新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指出,在人們的記憶儲存里,有若干不言而喻的“常規關系”(stereotypical relations)。正因為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在話語中就不點自明,說話人就可以“說得盡量少”,受話人則以此為依據來“擴展說話人話語的信息內容”。“咱”用如包括式“咱們”時,其指稱義往往是不確定的,必須結合相關語境。在正常的言語交際中,即說話人遵守會話合作原則的前提下,“咱”一般不帶有情態特征,當說話人故意違反合作原則中某條或多條準則后,就會產生會話含意,此時的“咱”就可能變成會話情態的主要元素,形成的話語情態會淡化字面義而突出會話含意。
(6)讓我瞧瞧讓我瞧瞧咱這筐中還出了圣人了。(王朔《許爺》)
(7)這是咱的好黨員給人家群眾做出來的樣子!(趙樹理《三里灣》)
上例中的字面義都是一種肯定的含義,然而說話人想表達的卻是否定的態度,說話人故意違反了會話合作原則的質準則,說一些不符合事實的話,使會話含意帶有嘲諷意味。用“咱”自稱有油滑、玩世不恭之嫌,暗示了說話人的主觀態度,而說話人正是借這種特殊的言語行為方式來突出具有反語或隱喻的語義,讓聽話人推導出話語含意。
(8)“沒辦法,”我拆了一對“幺雞”說,“誰讓咱跟了共產黨這么久,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王朔《頑主》)
(9)“別人瞧不起咱們也就算了。”劉會元激動地對我說“咱們不怨命,怪咱自個,誰讓咱小時侯沒好好念書呢,現在當作家也是活該!但咱不能自個瞧不起自個,咱雖身為下賤,但得心比天高出污泥而不染居茅廁不知臭度盡劫波兄弟再相逢一笑泯恩仇……”(王朔《頑主》)
上述兩例,說話人故意違反了會話合作原則的關系準則,例(8)把群眾與黨的關系比擬為“一日夫妻百日恩”,例(9)把當作家看成是不求上進的結果,從話語行為上可以推斷,說話人是有意識地以俏皮、詼諧的自嘲方式來表示對社會某種現象的調侃、戲謔,在這樣的會話含意里,“咱”的指稱信息即指稱會話中的“你我”,又大于“你我”,變成了類屬的泛指,話語也隨之增添了色彩義。
(10)“別這樣,師傅。”白度婉言規勸,“你不能把我們扔在這荒郊野外。”小伙子跳下車,往下搬白度的行李:“別害怕,這兒沒狼,全打光了,還是咱北京城的地界。”(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
客人白度從北京火車站坐車欲往市區,車錢不夠,車夫小伙子中途停車。“北京城”和客人指定的目的地是兩個不同范疇的概念,車夫故意違反了會話合作原則的質準則,“咱北京城”的指稱義是不確定的泛指,其會話含意是:我已經把你拉到了北京。模糊語義的不確定性,保證了交際中的利己原則,“咱”成了調侃的一種手段。
(11)不是,哥門兒,我也是流氓。”寶康央告,“咱流氓對流氓就別太計較。”“呔!誰是流氓?”我跳出人群叱寶康,“我們現在是文人了。”(王朔《一點正經沒有》)
說話人讓對方理所當然地認定了“咱流氓”的指稱信息是“咱們”,借此向對方表示親近的態度。
二、情境移情
話語情境指文本中由語詞、體裁、結構和形象等構成的具體話語環境。不同的語詞,可以表現不同的格調、色彩、氣勢和節奏,“咱”與其它人稱代詞在語用方面的最大區別在于,可以利用語境關聯把指稱義轉移為對方,形成鮮明的主觀傾向,是“咱”利用語用移情的調控策略形成的另一種情態。一般情況下,能夠形成語用移情作用的“咱”是包括式復數義指稱,即“你我”,而會話的焦點信息明白地指稱為“你(們)”,因此,有二種不同的情態效果:
一是具有認同感。 說話人把自己置換成對方,“咱”的指示信息是“你”,這樣的話語方式增加了雙方的認同感和親近感。
(12)單位不好,咱不去單位,咱提前退休,我去給你辦退休手續!(劉震云《單位》)
(13)媽,咱別干這工作了,看到你這樣子,我心里疼哪!(人民日報,1994)
(14)少奶奶,這寡咱可守不得!(劉震云《故鄉天下黃花》)
根據交際語境的信息指示,“咱”的指稱義是“你”。其中,例(12)以丈夫的身份安慰妻子,流露的是關懷和愛意;例(13)以孩子的身份向母親提出建議,語態變得親昵;例(14)以家仆的身份與主人以“咱”相稱,縮短了談話距離。
(15)“咱跟哥們兒是不是就別裝了,留著勁兒沖外人使去”馬青說,誠摯地望著我。(王朔《一點正經沒有》)
(16)咱這個壺多說能賣十五兩銀子。我替您找幾個熟人看看,他們要,咱就省事了,他們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兒走一趟(鄧友梅《煙壺》)
兩例中的“咱”均指對方,例(15)的“哥們兒”是說話人自指,此句真正的話語含意可以推斷為:我已經是你們的哥們兒了,把你們當作自己人了,我希望你們對我應該坦誠相待。反之,如果脫離上下文語境孤立地按字面義去理解,把“咱”誤認為說話人,會話含意就完全不同了。而例(16)的“咱這個壺”顯然也并非是“我(們)的壺”,但若把句中的兩處“咱”改為“你”,話語情態就會隨之改變。
二是具有排他傾向。
(17)哎哎哎,咱可不興造謠啊?(網絡小說《看完沒笑?!你絕對夠狠!》)
(18)老陳,咱得對人家負責任。(電視電影《編輯部的故事》)
此二句中“咱”的指稱對象傾向于“你(們)”,但說話人并不是為了表示親近關系,而是避免了指責口吻中的生硬態度。
(19)“我是不是先說幾句?”寶康端起酒杯站起來,環顧問。楊重沖寶康說“什么男子漢不男子漢,我就煩這貼胸毛的事。其實那都是娘兒們素急了哄的,咱別男的當著男的也演起來。”(王朔《頑主》)
從字面上看,“咱”指示的信息是“我們”,然而在文本語境里,說話人的會話意圖是含有“不屑一顧”含義,“咱”的指示信息在這種語境中顯然被強調成側重于聽話人,可以推測出說話人的語氣是不表示友好或親近的,反而帶有了不贊成的意味。
另外,語用移情還可以拓寬“咱”的指稱對象,例如:
(20)沒有外人在場的話你坐汽車吃快餐怕弄一脖子,你隨便,你蒙到眼睛咱都不管,但是你要在國際交往中或者在正式宴會上你把餐巾圍在脖子上,你絕對是令人見笑的事。(百家講壇\\金正昆《金正昆談禮儀之西餐禮儀》)
(21))清中期有一個人,英國人來中國,要求中國開放通商口岸,結果被咱給回了,(百家講壇\\紀連海《正說和珅》)
(22)有這一句的,他們也沒有刪,但是他們一看,“乘槎待帝孫”,哎喲,咱別惹禍啊,趕緊把這個“待”字涂掉了,改成了“訪”。(百家講壇\\劉心武《日月雙懸之謎》)
此三例中的“咱”轉為他指,分別指稱“外人”“清政府”“他們”,情態特征比較明顯。用這樣的人稱方式把所處的情境和會話對象在會話情境中交織起來,增添了話語的生動形象性。
三、語氣調節
情態研究者們認為,語氣是情態的語法表現,是情態表達的一種手段。在疑問句、祈使句中,“咱”可以調節請求、讓步、建議等會話語氣,發揮“咱”的情態功能,以此達到語用移情的作用。
(23)主持人偏頭對趙宇航說:“趙主任,咱得快點了,人劇場經理催了,下面這場演出快到點了。”(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
從字面上看,“咱得快點了” 這一要求是針對聽話人的,但雙方的地位不同,說話人在尊重的前提下,本著禮貌原則,用“咱”模糊了指稱對象,從對方的角度進行語言編碼,使利益中心側重聽話人,避免了強求于人的意味,把會話中提醒、勸告的語氣適當削減了。
(24)“杜梅杜梅,”見她哭了,我忙上前安撫,“你瞧這本來是喜事,無緣無故地弄得挺傷心。街上人都看你了——咱不這樣行嗎?”(王朔《過把癮就死》)
從動作行為的主體看,“咱”的指稱對象應該是對方,即“你不要這樣做”,用“咱”模糊了指稱對象,表示說話人用克制的方式給對方留有余地,請求或勸告式的語氣顯得比較舒緩。
(25)我過去是有點傻,不過咱允許人犯傻是不是?(王朔《許爺》)
說話人委婉地暗示對方:每個人都可能犯傻。用“咱”來獲取對方的認同感,流露的是請求的語氣。如果用“你(們)”指稱對方,語氣就會完全改變,與說話人的會話初衷不相符。
一般說來,反問語氣相當于否定,往往帶有鮮明的斷言口吻,如果用“咱”作為人稱指示,說話人的情態就不一樣了。
(26)咱不能說,怕噎著怕撞上就不吃飯不走路了吧?(電視電影《新結婚時代》)
整個話語隱含了與字面義相反的信息。“咱”顯示了話語的隨意性,語氣顯得比較緩和,有商榷的口吻,又間接地表示出“不贊成”意見。
另外,以“我”與“咱”自稱互用,說話人可以表現出迥異的情態。
(27)人家一貫以正宗的馬克思主義者自居,沒有辦法,我理論上說不過他,誰讓咱是工農干部呢?(電視電影《歷史的天空》)
(28)不,我從不偷東西,咱這人雖說不怎么地吧,偷可不沾。偷?不勞而獲,那是人干的嗎?咱大林這點原則性還是有的。我最恨小偷。……我知道那是犯罪,犯罪的事咱不干,咱沒那能耐,咱這是有色心沒色膽,光瞜瞜就能嚇出一身汗。(王朔《枉然不供》)
相比之下,“咱”句比“我”句多了一些夸張和玩世不恭的情感色彩。
語義是人的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相互作用的產物,同時又與語言世界(包括詞語的形式結構、詞語的系統聯系及詞語的使用功能)密切相關,在一定的交際目的和言語環境及社會文化背景等因素的制約下呈現出特定的意義,這種話語交際意義分為說的意思和隱含意思兩種。說的意思指話語的規約性意義, 它具有明顯、單一性(話語規約性歧義的討論見第一節) 和普遍性(為任何具有語言知識的人所理解);隱含意思指話語在特定語境中的意義,它具有隱晦性,多變性(隨語境的變化而變化)和特殊性(只能在語境中理解)。正因如此,言語行為者才能依托特定的地域社會文化背景,巧妙地運用情態策略,拓展語義空間。由于人稱代詞“咱”語詞意義的多元性和不確定性,在不同語境中的“咱”指稱信息不同,會話含意也各不相同,導致了人們在言語過程中對它的理解、運用的多變性,延伸了靜態詞義所規定的范圍,形成了豐富的語用情態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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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鳳霞,廣東省梅州市嘉應學院師能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