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哲慧,1969年生,山西洪洞人,網名西貝侯。文章散見各級報刊雜志,有文章入選各種讀本。
圪塔,像一個人的名字,由兩個字硬放在一起,這也是經土語翻譯而成。圪者,疙瘩也;塔者,佛教建筑物也。兩者合二為一意取其中,意思是此物比圪大,比塔小。剛才說了,此詞是作者生造,新華字典里沒有,詞典辭海中也沒它隱身,因此說明。
——解題
見證圪塔
圪塔不是文物,充其量就是站在我家院前的一座土丘,過去有錢人造院子講究立照壁,我家窮,缺灰少磚,留一土丘放在那兒,安穩。實在。
圪塔在我家站了多久,沒有口傳。可以利于自己的想象力發揮一下。我爺爺的老爺爺……的老爺爺,挑一根擔子從平川入山避禍,也許根本就沒有禍可避,只是想找塊地方辟荒植田,安家樂業吧,反正走著走著就累了,放下擔子喘口氣,擦把汗吧,太陽就慵懶地照著他的眼,山風又輕佻地嬉著他的臉,不就是找一個安身之地嘛,不走了!我家的老祖就看中了他身后的一堵土崖,便用手中的镢頭鑿了兩間土窯洞,整飭院子的時候,挖到他當初坐過的地方時累得挖不動了,便一聲令下休了工。從此,那座土丘便保存了下來。老祖終究不是“愚公”,沒有感動土地神仙移走礙目的圪塔;更不是女媧,賦予土圪塔于靈氣,讓它也做一回紫樓美夢,但老祖是個勤快人,他能將圪塔整修得有模有樣,兀自立在那里,像一尊門神。
到我記事的時候,我家的圪塔已經老得渾身長滿了苔蘚斑。整個夏季爬滿蓬松的青藤,弄得披頭蓋臉,一副謝了頂的邋遢相。這里可以望遠,可以看雨后彩虹,可以瞧著挑水的姑娘一扭一扭地爬坡,在我能夠蹀躞行步的時候,我常常手腳并用地爬上圪塔,安靜地坐在那里睜大懵懂的雙眼凝神,太陽慵懶地照著我的眼,山風輕佻地嬉著我的臉,我坐在老祖曾歇腳的地方,時光不再,情景卻夢一般相似。我面前的青山是多變的,寒暑易節,朝暮更替,春天遍山綻放黃的蓮蕎,粉的山桃,白的羊群,墨的驢騾;深秋也一樣,不過花變成了葉,顏色依舊;冬天則是雪痕漫嶺的山崗,長著刀子的西北風在圪塔上飛舞,這樣的詩境因此不多見到。最多的是彌漫蔥綠的夏天,圪塔也便成了我的樂園,圪塔近旁長著一棵歪脖子桐樹,樹蔭正好可以覆蓋圪塔的一大半,這棵樹就像專為圪塔生的遮陽傘,倘若長得挺拔英俊些,那么圪塔就不會有清涼了。其實世態何不是這樣,一些其貌不揚者何不是專為英俊美貌的另一位生的呢?身下放幾個蒲團就是我最舒適的溫床,我的溫床四周有翠綠的流蘇,那一種籮籮藤開著米蘭一般的點點亮花兒,星星一樣地吧嗒眼睛。我可以在沙沙的風中午憩,也可以在嘶嘶的蟬鳴里做著兒童特有的幻夢。我的目光如箭,常常射中的是對山那棵長青的風景樹,它長得像箭耙,像靈芝,眺望過去就可以斷定那是一棵白皮松,松下常常有人畜經過,緩慢得像一隊螞蟻或一只蚰蜒。我柔嫩的心兒便蹁躚著翅膀飛到那里,想象那邊的人們是不是也會某一次驚異地發現圪塔上的我。多少年后,我專程趕到那里,從那邊向我們村子張望,果然就能一眼看到我家的圪塔,它在陽光下很醒目,至于上面坐不坐人倒的確看不清楚。
我家有一個村里誰家也沒有的圪塔,我們家的人都是帶著圪塔的印記入世的,圪塔便成了我們家的尊稱,我們每個人都代表圪塔,圪塔便是我們每個人。有誰家的親戚看見我,便會問,這是誰家的娃娃?村里人就說,圪塔院家的。誰家干活缺了鋤頭,大人就使喚小孩,去圪塔院你爺爺家借把鋤頭,孩子準知道一蹦一跳地往那里跑。這樣的叫法已經古久了,去問爺爺,他也說不太清楚,反正村里的人從來都這么叫,嘿嘿。圪塔成了我們村的象征幾乎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圪塔近旁是開闊的場地。農閑暇憩、食飯曬暖這里是最熱鬧的去處,大人們家長里短、插科打諢在這里,小青年唧唧喔喔花前柳下在這里,小孩子老鷹捉小雞打石彈在這里,村里唱戲放電影在這里,甚至打架拼廚刀也在這里,逃婚偷情還在這里。
古樸的村里人有古樸的膜拜的心理,圪塔就是我們的家史,悠久而威嚴地屹立那里,沒有誰去觸犯它,倒是我們這些小孩兒不管這些,牽連不斷地拔籮籮干枯的脛學著大人點煙吸,在麻辣燎灼中體味并不怡人的快樂。那種滋味讓我在后來的第一次喝酒時體驗到了。這時深秋的霧靄漫游于整個大山,濕冷的空氣中彌漫了爆炒的玉米的濃香,玉米桿子打著攥豎在地里,高粱糜子的穗子早已束成笤帚掃把舒服地躺在土炕頭。樹葉稀松飄零,成群的麻雀東飄西蕩,歡欣鼓舞地喜迎第一場雪的蒞臨。圪塔也孤寂了,撐了半個春秋的梧桐也收了傘,接下來他要在無遮攔中度過最富有苦難和詩意的季節。農閑時節,農人的心花怒放了,姑娘穿起了溫暖了大半年的花花棉襖,棉襖臃腫而秀麗,再配上一條烏亮的長辮子,人顯得賊靚。小芳是我們這里的村花兒,我屈著爪子拔籮籮草做煙吸的時候,她遠遠地噥噥叫我:西西,西西,叫姐姐給你糖吃。她晃晃手里的東西,漂亮的眼睛忽閃著我,我沉默著,猶豫著是否用自尊換取這誘人的香甜。她倒有些急了,慌慌地靠近我,輕輕地對著我的耳朵:你家的表哥在不在家?我瞇著眼笑,她早已將糖塞在我手里,努努嘴。我順勢跳下圪塔……表哥慌慌地走了出去……漂亮的小芳姐姐終于沒有成為我的嫂子,圪塔帶給了我唯一的憂傷。
土窯的溫度
土崖并不平整,面子呈不規則的梯形,镢頭就從一側吃土,先鑿一個門洞,然后耍幾趟拳作為外廳,再徑直向東,大約兩三米的甬道,然后就是大揮舞,成為主屋。土窯厚實且穩妥,像埋在土中的一面盒子。墻壁鑿有被褥窯、碗筷鍋烙窯、炭火窯,老祖不遺余力,最后還鑿了一個儲藏窯,窯不算深,但昏暗晦冥,在搖曳的油燈中猶如惡煞的獨眼窺人,大人在的時候,我仗著膽子與它對峙,屋子空我一人,它就唬得我哆嗦地哭,爺爺到底憐我,忍痛割愛地用泥抹了祖宗的遺跡。
山里土窯到處都有,但因地制宜、以勢成形的并不多見,這可見我老祖的聰明才智、鬼斧神工。土窯冬暖夏涼,住得安穩舒服,寧靜悠遠,仿佛身處原古,茹毛飲血。一間古舊的土窯承載幾百年的歷史并不稀奇。屋外青苔遍生,藤籮密布,天染的綠屋;屋內光陰如滯,土馥氤氳,地造的香舍。最喜冬雪封野,北風怒吼,坐在溫暖的土炕聽老人們絮道桑麻、家長里短,或擁被靜臥,凝望窗外如絮雪飄,如練樹枝。雞兒踏著“個個”爪印,羊兒打著響鼻,狗兒晃著鈴鐺,雪兒定是不緊不忙地落著,天氣略有放亮,被一條扯不盡的雪絨被覆蓋著。炕頭的懶貓來了勁頭,索性扯斷連綿的呼嚕,一次次地支棱起敏銳的耳朵,眼睛睜得滾圓。再窮困的農人也不出門了,這大約也是文人墨客最喜歡的時刻吧。金圣嘆最喜雪夜讀禁書,大約就住著這樣的土窯洞,爐子里有柴根溫炕,炕頭再暖一壺燒酒,何等漂亮的心境和日子!他定不會住著杜甫那樣的草堂。
踮腳站在杌子上,我在爐子旁指揮著一天中最后一次鍋碗瓢盆的交響。爺爺挽起袖子的臂托著炕沿,我有搭無搭地與他絮道,他盡量表現得欣然有趣,漸漸地便翻起眼睛緘默,時光附在灰塵上從屋頂紛紛墜落,爺爺在打理他的滄桑。爺爺不識筆墨,不喜言傳,他每天都要擠出一些時候用心靈擦拭他多彩的記憶,在遲暮中回憶他的過去,如血夕陽將他的影子扯得像一道水印,爺爺在用土窯的溫暖梳理他的故事。爺爺不吸煙,他有失眠癥,時常徹夜不眨眼,土窯漆黑,爺爺用體溫暖著我的身子,我蘇醒了,他便用低沉的聲音呼喚我:小西——小西,起——。我便忽地掀開被子,光著身子將他的脖子猛地一挺。爺爺扛著锨下地去了,我則揣著石板提著書兜兒一溜煙跑向學堂……常常是在熱蒙蒙的霧氣里蘇醒的,不用睜眼,便知道爺爺已經上工了,坐在爐子上的籠蓋撲撲地往外噴熱氣,再過一會兒雪白的饅頭和金黃的窩窩頭就該出籠了。土窯里溫暖而潮濕,院子里光芒而潔凈。
爺爺去跟小爸商量種土豆的事兒,我則燃起煤油燈讀父親托人捎來的連環畫,色彩在燈下一片渾濁,花貓嗖地從我身邊竄過,這樣的情景太自然了,果然一只老鼠正在搗著油瓶,此時已驚慌失措,無力地伏著無骨的身子。花貓蛇一樣扭動著尾巴踱了過去,花貓并不著急下口,它要用陰毒的耐力去耗費冤家的魂魄,老鼠已像奴隸,任它用鋒利的爪子嬉來戲去,花貓故意轉身,愚蠢的老鼠嗦嗦地往回跑了,眼看鉆入鼠洞,花貓迅雷不及掩耳已用利爪將其勾了出來,再拖回原處,如此三番,老鼠終于肝膽俱焚,渾體無力,花貓才將其叼到一個暗處享用晚餐去了。整個具有戲劇色彩的故事溫暖了我的一大段記憶,連環畫的故事黯淡得沒有給我留下一絲痕跡,這樣的故事也只能發生在土窯里,而且并不濫演。甬道只有兩三米,不算長,更不短;住過這里的祖宗走了幾百年,爺爺已經幾十年,奶奶幾十年,父輩也數十年,我也走了幾年,總也走不完。甬道太破舊了,灰土凈落,烏黑油光,像一段病變的大腸。我的柔腸也壞了,總在換季的時節,就像一根攪糞的木棒,將我的夢弄得顛三倒四,我在哼哼中被爺爺喚醒,提上便盆,進了甬道。夜風沓沓地拍著外廳的窗戶,爺爺均勻的呼吸給我壯膽。我感到肚子里的寒冷和土窯里的溫暖在甬道里交鋒。爺爺間斷地喊著我的乳名,我知道他怕我睡倒在地上。土窯里開始彌漫一種刺鼻的氣味,很雜亂。
頭頂永遠吊著一只籃子,籃子并不高,大人站在炕上半伸手就可以摘下來,小孩兒踩著被子枕頭也夠不到。籃子里躺著點心、餅干、麻花、媽托兒……那里的一半兒犒勞了小孩兒的饞嘴,農閑時節一家人侃累了,奶奶也卸下籃子主持夜宵。將籃子吊起來既防老鼠又防小孩,但喂小孩不喂老鼠卻是大人們絕決的態度。躺在炕上,頭上的籃子就像月亮一樣溫暖著孩子們的夢。土窯的窗戶只鑲一小塊兒玻璃,玻璃質量極差,看出去外面的世界有些變形;也很臟,雨水縱橫寫意,像雕畫玻璃。其余則用綿紙糊就,窗外的格臺往往豎滿荊棘,防御雞啄獸舔,豕拱狼襲。常常就有狼夜里偷豬,豬狂躁急哼,爺爺不及披衣,撳亮手電順勢將臂捅出窗外,一場虛驚與我們的夢摻和一起,等到天亮,豬哼依然,不見狼藉,窗戶像早已愈合的傷口,唯有缺刺的荊棘還殘留爺爺的溫度和血痕……
人去遺聲,雁過留痕,當父親將最后一滴燒酒傾于土窯墻根,锃亮的蹶頭扎向土里的時候,我知道不久,祖宗的土窯便會像麥子一樣倒成一片金燦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