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喜歡在黃昏,或是在一個朦朧的雨天,坐一輛車去車站。水花四濺,煙霧繚繞,如同置身于未知的行走中。即使有目的地,深知此次路途的終點,還是四顧茫然。
站臺是冷清的,就像黃昏暗淡的光線。稀疏的乘客,面容憔悴又木然,等候著一列進站的列車。
我經歷了這樣的黃昏,也在無數個黃昏中跨上了一列開往異地的車。
蘭州、貴陽、昆明、南昌、青島、洛陽、北京,這些城市,是我黃昏中的無數個終點,也是我人生旅途的一個中轉站,達到這些城市,我的行走剛剛開始,也許要等到多年以后才真正開始。蘭州,就是這樣的一個中轉戰,我達到那座城市,又從那座城市出發,去了甘南、敦煌、青海湖。進了合作寺、拉撲楞寺、塔爾寺。我不是一個朝拜者,但我看到了什么是朝拜。這樣的行走,我是兩次完成的。“完成”,僅僅是路途的距離而已。真正的行走是從多年以后開始的,也許,才剛剛開始。
我喜歡坐在火車的窗口,看一路的風景,看那些河流、樹木、田野、山坡、房舍。從南到北,從東至西,那一方在大地上游動、奔馳的窗口,讓我閱盡人間風景,感受縱橫交錯的地理。
這個時候,我是靜默、是寧靜的,有熟人在身邊,也是一言不發,雙目遙望窗外,如入無人之境。
靜默中,我聽到火車的鏗鏘聲,它把我一次又一次帶向陌生的地帶。
但我現在要說的,不是蘭州,也不是蘭州外圍的城鎮。
是2006年7月的北方之行。
2.不是黃昏,也沒有朦朧的煙雨。是在清晨打的去了機場。
臨近中午,從北京機場出來,有些昏沉,在都市穿行,我都是這樣的狀態。尤其在北京,這座大都市,作為一個外省人,我一直找不到感覺。
大巴在北京的街道,在高樓大廈中穿梭,向著西四,經過天安門廣場。
經過的無數條街道,我沒有印象,北京早已和所有的大都市雷同。除了祖先遺留的幾大古跡,走在北京的街上,同走在別的城市沒有差別。這就是城市的雷同,是現代文明的雷同。
但我記住了街道兩邊的槐花。
這讓我有些驚喜,可以說是喜出望外。在南方,在我的四川,槐花五月就開盡了。七月的北京,槐花正在盛開,一簇簇吐露芬芳,搖曳著北方的夏季。我沒想到能在七月的北方望見盛開的槐花,尤其是在北京。更沒想到開在山野,開在平民屋前房后的槐花開遍首都的大街小巷。
對這座都市,有了一些親切感。
聞著槐花的清香,如同進入夢境。這樣的夢境在我黃昏坐車達到廊坊,漫步物化探研究所大院,從滿園子的槐花下走過時,我又望見了南方,望見了五月的鄉村被槐花籠罩的山野。
返回北京,和幾個多年來一直在聯系的老朋友相聚,酒樓的窗外有一樹槐花。我們不談夢也不談文學。其中一個已經旅居加拿大的朋友,回國探親訪友,他生長在南方,奮斗在北方,如今在加拿大安度歲月。他在凝望那樹槐花。
很想問問他異國有沒有槐花?始終沒問。
3.對槐花的迷戀,早已浸透我的一篇小說《我望槐花幾時開》。那是宜賓趙場鎮黑石頭村的一株槐花,是我外婆青瓦房前的一株槐花,是前清的一株槐花。一直開在我的夢里。
那株槐樹也搖曳過我外婆的夢。槐花在清風中飄飛時,那夢有一些朦朧,如同那些花瓣,帶著淡青和芳香。
我在南方的山野穿行,是在一株又一株槐樹下穿行。
五月,我在那些槐花下成長為一個女人。如同槐樹一樣的女人。
在南方,我深知槐的隨遇而安,槐的質樸、強大的生命。風吹散的籽,落在地上,就能長出一片槐樹。帶刺的槐,在金風中開出清新、素樸小花的槐。
在南方,在我生長、居住的地方,山野里到處生長著槐。五月,南方的鄉村,是槐花朦朧的鄉村,它們是南方大地上開放的夢境。
淡淡的靜靜的,沒有一絲妖嬈,如同居住在槐樹下的鄉民。
我是在槐花下生長、穿行、佇立的女人。
我站在北方的槐樹下,穿行中,歷經了兩度槐花的開放。
槐花中,我在北京的羊肉胡同,拿起了電話。撥出號碼,只是為了承諾臨行前的諾言。
那個電話打不打其實都不重要。沒有激情的聲音如同疲憊的心境,這是時間決定的。我也逃不過疲憊。
我只是在履行承諾。
槐花落下來,粘滿我的裙衫。
如同這些槐花,也逃不過被風吹散的季節。
北方,七月的槐花。
4.又是黃昏,從北京到西安的咸陽機場。
我暫時扔開北京街頭的槐花,進入關中大地。夜色在田野四周游動,朦朧的莊稼、房屋,朦朧的思緒。我知道,汽車越過的這片土地,就是八百里秦川。賈平凹、陳忠實的文字是從這片土地上滋生出來的,散發著泥土的芳香。生長在這塊土地上,胸腔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文化底蘊。歷朝歷代風雨的耳聞目染,隨便哪朝哪代的故事都能知曉一二。這八百里秦川的地上長著莊稼和果木,地下埋著歷史和文化。
我仿佛是從一條歷史的河流上趟過。
一條煙雨朦朧的河流。
夜色里,一串蒼涼的秦腔從關中原野上傳來,高亢中攜帶悲涼。
一個男人走進夜色籠罩的原野。
這個關中男人有北方男子魁偉的身軀,卻長著一雙修長的手。細長的十指比有些女人的手還好看。
天生的一雙彈鋼琴的手。
我是在一次會議上看見了這雙手,被那修長的十指吸引。我不是在聽他講話,我是在看他的手說話。一個高大的男人怎么長著這么一雙美妙的手?
不知道這個關中男人彈過鋼琴沒有?據說他一直在四川打拼,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在黃金地段有自己的別墅。守別墅的是他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他在商海四處奔波。
他曾經是個作家,如今連文學作品都不讀了。
不明白有的人為什么一生都喜歡為名利忙碌、奔波?做金錢的奴隸?不明白有的人為什么就不能悠閑地享受生活?
有時人就是這么怪,熟悉的人可能忘了,和你沒有任何關系的,卻進入了記憶,在不經意間跳進思緒。在進入西安城區的夜色里,我想起了那個在四川的關中男人,想起他那雙修長的手。
5.西安至臨潼,一路炎熱,一路灰塵。
去的是秦始皇陵考古隊,采訪對象是段清波,牛新龍。一個是考古隊隊長,一個是技術工人。
辦公的院子在秦始皇陵東側,緊鄰兵馬俑,一座簡陋的水泥樓房。
站在院子里等人,我在凝視一棵柿子樹。陜西這塊土地,生長柿子,就像生長秦磚漢瓦,生長秦腔一樣。出了城,到處都是柿子樹。這種果木可能是陜西人的最愛,就像他們喜愛秦腔。柿子和秦腔,是屬于陜西百姓的。
一個身穿牛仔褲藍襯衫的小伙子從樓上下來。他去院壩洗碗。
回來時,問他柿子樹的年齡。他說有一百多年了。說完,小伙子拿著洗凈的瓷碗上樓,再也沒有出現。
去秦始皇陵的路上,我和牛新龍走的一條小路。沿途是柿子樹石榴樹,掛了青色的果。臨潼,這片埋葬著秦始皇的厚土被果樹覆蓋著,遮蔽了歷史的滄桑、蒼涼。秦始皇陵陪葬坑上是一片柿子樹。
如果牛新龍不說,我并不知道自己是站在秦始皇陵陪葬坑上。我以為是站在關中的一片原野上。枝繁葉茂的柿子樹被風吹蕩,送來涼爽。一只只柿子被枝葉遮蓋,儲藏的汁是不是秦朝的風雨?漫游鄉間,走在野地看見墳墓上長出一棵樹,想那是死者的靈魂。這些柿子樹,是不是秦始皇的靈魂?或許是修陵人的魂靈?
兩個臨潼老鄉在樹下搖著扇子,他們是陪葬坑上的守陵人。
188個陪葬坑,我腳下的這個不到秦始皇陵的十分之一。
這些柿子樹,不及考古隊院子里的那棵年深月久,它覆蓋著院壩里的土地,掛滿果實。當然,再蒼老的柿子樹,都不及秦始皇陵。
想起在樹下洗碗的那個小伙子,是個考古博士,從美國回來不久,住在冷清但有樹木的院子里,與泥土、陵墓、文物交流,與融為泥土的帝王交流,與孤獨寂寞交流。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出來的也許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柿子樹,猶如秦始皇陵陪葬坑上的柿子樹,猶如考古隊那棵柿子樹。
6.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
學生的時候讀《阿房宮賦》,驪山就聳立在我心中了。這樣一座蜿蜓曲折的山,這樣一座久負盛名的山,這樣一座浸透了貴族氣脂粉氣美女如云的山,怎不令人向往。
一切都化作煙云,阿房宮在楚霸王點燃的一把火下不留一絲痕跡。
晚唐的杜牧,去過幾次驪山?生長于西安的杜牧,肯定不止一次去過驪山。在廢墟前吊古傷懷,撫昔追今,似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我登上石級,站立秦始皇陵封上堆時,清風縈繞。驪山煙霧繚繞,若隱若現,望不到阿房宮的半點印痕,三千佳麗的音容何在?
終于看見了杜牧筆下的驪山!
渭水像一匹瘦馬,失去了雄姿。
“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秦宮的佳麗用脂粉污染過她。
現在的渭水一年四季都是渾濁的,不止是渭水。污染江湖的不再是宮女的脂粉,是現代人的急功近利。
驪山名不虛傳,渭水有些擔當不起昔日的盛名。但她依然是渭水,就像黃河依然是黃河,長江依然是長江。只是有一些悲涼。
從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的阿房宮,把我們蜀山的山林伐光了。要不,四川又該是另一樣的氣象。
躺在驪山北麓的秦始皇,兩千多年來,他望見聽到了什么?
秦皇陵四周,遼闊的關中大地,莊稼茁壯茂密。
7.大雁塔廣場,西大街廣場,以及交錯于西大街的小街小巷,是我喜歡穿行的地方。
說不清楚為什么迷戀西大街和雁塔廣場。中午、黃昏、夜晚,我多次在這兩個地方漫游,這樣的孤獨和寂靜,讓我的內心有一種滿足和自由。沒有思念沒有牽掛也沒有憂傷和惆悵。
獨自行走,這是我多年來信奉的。我開始懷疑一些事情,甚至不再相信。是的,不可以相信。獨自行走,這才是人生的本質,讓精神在路上長出枝葉。這是獨自行走的結果。
穿過西大街折進一條條小巷。那些狹窄的街道居住著西安的平民,在這樣的街道行走,能看到生活的本質,一座城市的本質。
黃昏,我避開西大街廣場的繁華,穿行在西安狹窄的小街。
西大街廣場,也就是鐘樓廣場的人海,可以想象當年的盛唐是怎樣的繁華。現在的鐘樓廣場,再現了那個盛世的繁華。到了黃昏,廣場四周人潮如涌,本地人外地人。只是沒有了李白、白居易、杜牧的身影。但一座古都的文化仍在延續。西安是一座文化韻味濃厚的城市,從夜晚坐在廣場邊的畫師的陣勢就能感受。我第一次看到一座城市有那么多的畫師從家里出來,坐在廣場邊為游人畫像。
他們挨著坐成一長排,形成規模,年輕年老的都有,有的可能是學生。他們每個人都在忙碌,坐在他們面前的“模特”也很認真,端莊、嚴肅地讓畫師描畫他們的臉盤。等著畫肖像的都是游客,男的女的都有,年輕人居多。
在大雁塔也有畫肖像的畫師,但沒有形成規模。我問了,畫一張十五塊錢。
我想知道他們的技藝一天能掙多少錢。
8.夜幕籠罩,我還在穿行。
我知道鐘樓的四周人潮如涌。但我每個夜晚遠遠地避開。
槐花在夜幕,在昏黃的路燈下飄零。靜悄悄的,落進黑夜。我看不見它們飄落,但我依然能聞到槐花的幽香。
鐘樓的西邊就是鼓樓。這兩座樓,唐朝就屹立在那里,彼此遙望。
晨鐘暮鼓,在唐朝,每一天的清晨和黃昏,黃鐘大鋁在長安城敲響。鐘樓上的鐘,鼓樓上的鼓,都是復制品。唐朝的鐘和鼓在另一個地方供奉著。
現代化的進程,早以不需要晨鐘暮鼓報時。但我認為,十三朝的西安,應該在每天清晨和黃昏,敲響晨鐘暮鼓。
穿行于黑夜,在落滿槐花的街道,我期待著有鐘聲傳來,響徹西安的天空,西安的大街小巷。
想在槐花飄香的季節,聆聽一次唐朝的黃鐘大鋁。
滿街槐花在鐘聲的撞擊下,盛開,飄落。
長安上空的鐘聲蕩起水波一樣的年輪,一圈一圈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