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
一個古老家族在我的生命里漸行漸遠(yuǎn),留給我的記憶時斷時續(xù),卻又時常撞進(jìn)我的夢里,越過街市,刺破天空,在不為人知的高處隱秘地飛翔。與家族有關(guān)的故事艱深晦澀,難以窺破,只能依稀辨出些飛翹的屋檐,還有屋檐上面或明或滅的天空。
在冬日的北方漁村,濤聲擁著幾頃丘陵,有些房子散落在上面。沒有人給他們命名,抑或說根本不需要命名,他們早已成為大于自身的一個存在。一片片紅色的屋頂隨著村路的走勢漸次呈現(xiàn),這些房屋醉酒似的東倒西歪。朝北的窗子一律緊閉著,生活,在緊閉的窗子后面愈發(fā)沉重。當(dāng)我轉(zhuǎn)過局促的山墻,終于看到了屋檐:它橫空出世,半空里打了一道靂閃,就那么憑空一劈,劃清了房子與天空的界限。粗糲的線條總讓人焦躁不安,卻又無可奈何。
最初的日子,是誰把你從泥土中捧起,窯里跳躍的火,匠人沉默的手。一攤泥土終于成了翅膀,撲棱棱飛上屋檐,俯瞰四方。十年前我在這里仰望天空,高遠(yuǎn)的天,振翅欲飛的屋檐,還有四處游蕩的風(fēng),有些事情亙古不變。一列齊整的燕子瓦,總讓我想起家傳的線裝書,棉襖上的紐袢,還有雨季的千滴檐雨……
沒有人能想到許多年以后的事情。
多年后,漂泊開始了。直到有一天,我離開盤桓日久的旅舍,開始了新的漂泊。在旅途中經(jīng)過一處不知名的村莊,意外地遇見一所似曾相識的老房子。
我看到那房子的屋檐,一面布滿斑駁的陽光,另一面卻跌進(jìn)了黑暗,幽深地陷落著。誰的判詞,讓其中一片瓦遠(yuǎn)遁他鄉(xiāng),留下耀眼的豁口,有日月星辰在里面游走。當(dāng)其他瓦片作為修飾稍而顯寂寞和寒傖時,我忽然對它們陌生起來:
這是北方的屋檐,凝重的北方屋檐,它并不遙遠(yuǎn),在頭頂,在內(nèi)心深處。多少年來,它真正進(jìn)入了我生活的細(xì)部,讓我有了仰望的高度,冥冥中召喚我一直向上,一直向上,而它卻在原地艱難地飛翔一生……
石榴
石榴樹,鄉(xiāng)村生活的窺視者。在我出世之前,它早已在那里兀自窺視了不知多少年。每每有私密的情節(jié)被窺到,一個個詭秘的笑,在青枝綠葉間探頭縮腦。
那時,一團黑油油的綠給我?guī)斫?jīng)久不息的目眩。一片片葉子層層疊加,深不見底的綠在樹的周圍彌散開來。那樣的綠,米粥似的稠,我擔(dān)心它們會從枝頭淌下來——許多年過去了,這樣的事情終究沒有發(fā)生。
石榴是村莊最早的住戶,它來自一只鳥叼來的種子。一個久遠(yuǎn)的年代,男人摯婦將雛,途經(jīng)此處。逃荒?遷徙?歸隱?這一切已經(jīng)不得而知。時間過去了太久,細(xì)枝末節(jié)早已湮沒在無際的風(fēng)塵中。孤零零一株石榴樹,紅的是果,綠的是葉,孩子看見石榴,立住不動了。男人凝視石榴半晌,在石榴旁邊安了家。漫不經(jīng)心的選擇,促成了石榴樹的繁衍,墨綠的枝葉暴風(fēng)雨一樣掠過北方的土地。
終于,我在枝頭看見了火焰,旁若無人地燃燒。一定是走了很長的路,才在枝頭找到了出口。那一刻,村莊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被一陣風(fēng)給刮跑了——一切都成了多余的背景,悄然隱退。
單調(diào)的生活被明亮的紅塞滿了,單調(diào)的夢里也滿是跳躍的紅。
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天空沒有一絲風(fēng),一只爆裂的石榴,把秋天打開。
那個秋天我還很年輕,對石榴的敬畏也是與日俱增。我曾長久地驚異于它高高在上、貌似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多年羈旅歸來,又是石榴時節(jié)。我終于找到了使人飄零困頓的真兇。樹上的石榴正在瘋狂地膨脹,終于破裂,是誰在暗夜里撕扯紅色的帛?
“你們占據(jù)了太多空間,還不知足,你們難道顆顆都飽滿,粒粒都甜?”話音剛落,石榴脹紅了臉。
從此以后,石榴于我毫無神秘可言。在我心中,一個關(guān)于石榴的神話轟然塌陷。石榴,最終淡出了我的視線。然而,像石榴爆裂,這種血流如注的事情,仍然在暮色四合的北方遍地成長。
干魚
秋天已經(jīng)深了,我聽見了也看見了:一陣緊似一陣的風(fēng),寒風(fēng)中抖顫的枝條。
這時節(jié),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黑瓷壇蹲在墻角,我過去拍拍它的肩膀,它沉悶地應(yīng)了一聲。再拍,壇口封泥落了一地,一個不規(guī)則的序列在我腳下漸次呈現(xiàn)——這模糊的影像,喚起了對河圖或洛書的回憶。每年這時候,我都在演示古老的神話。若干年之后,我的一舉一動也將成為古老的傳說。
壇蓋打開,一柱陽光挾著凌厲的勁道從壇口直刺進(jìn)去,徑自戳在咸魚身上。滿壇子咸魚遭到電擊,繞著壇壁飛速旋轉(zhuǎn)。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身體瞬間復(fù)活。我暗自打了個冷戰(zhàn)。這個怪異的下午驀地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下午:
潮退下去了,海水沒踝的灘上,我撐開旋子網(wǎng),把困在里面的魚一個個揪出來,帶走。那是一條黃花魚,它的肥碩吸引了我,定睛細(xì)瞧,它鼓鼓的白眼珠正在瞪我。我的膀臂一麻,魚掙脫了,在淺水里紆徐而去。
此刻,鹽鹵水的咸腥氣在院壩里散開,一只麻雀飛過石榴樹,飛進(jìn)了深不見底的太陽里。我略低頭,屋檐下有一排密密匝匝的釘子,那是一片肥美的田,上面的魚麥子一樣一茬接一茬。那年,母親遞給我一匝齊整的尼龍線,又指了指黑瓷壇。我邊搖頭邊往后退。她嘆了口氣:這是過冬的口糧,你不學(xué)著做怎么行?母親的話向來不容商量。
為了口糧,我只能硬著頭皮去做。尼龍線在魚尾繞兒道,留出的線頭挽個套,竹竿一挑,送到釘子上。繩套和釘子,真是天生的一對,在我的主持下,它們完婚了。
一排干魚掛在屋檐下,整個漁村都在這里沉默?,F(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被訓(xùn)成了聽話的孩子。母親說,這樣就不能腐爛了,腐爛就不好了。魚,你可聽見了么?不讓你腐爛你就一定不能腐爛,母親的話向來不容商量。
抬頭望著屋檐下,許多時光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想念那尾逃走的黃花魚,此刻,它正躲在一塊青色礁石背后,一臉的壞笑。
晚飯時桌上有了干魚,我禁不住抬頭朝外望了望。好吧,我舉起筷子,你的一生終于有了歸宿,就讓我來結(jié)束你一生的飄零。
吃罷干魚,我踏出了蕪雜的庭院,過去的日子困在里面——干魚一樣憂郁。
窗戶
老宅的大院布局簡單:三面高墻,窗臺上一株探出頭的白花,還有許多年寂寞的時光。
朝南的窗戶一律開著,空空蕩蕩,就像散學(xué)后的學(xué)堂,孩子們早已不知去向,四下里靜得出奇,只有一個老校工在門口呆立著,我不知他在等什么,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他在那里佝僂著腰,整個黃昏都被他傳染,夕陽下的房舍、樹木、土路……和那個黃昏有關(guān)的一切都佝僂著腰,靜靜老去,沒有一絲悲傷。
當(dāng)然,這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年有著最長的一個夏天,樹蔭足以遮蔽記憶。夏天恰似一塊石頭落進(jìn)黢黑的深井,傳上來的是久遠(yuǎn)的回聲。
窗戶大開,長途奔波的東南季風(fēng)愈墻而過,灌進(jìn)窗戶。氣流摩擦,發(fā)出尖銳的鳴叫,先是一個窗戶,緊接著,一排窗戶都在響。在北方的漁村,風(fēng)像賊一樣詭秘卻毫不忌憚地吹起了老宅這支笛——朝南的窗子都是笛孔。
房門被鎖上了,一個午后因之含混,慵倦陣陣襲來。我推開課本時,木質(zhì)窗格自中心起,呈螺旋狀向四周輻散,我把頭扭到一邊,卻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讓人不自覺地對窗戶著迷。熱的氣流濃煙一樣沖進(jìn)來,逐漸縮小了包圍圈……
這時,一株白花從窗臺上探出頭來,那是墻根下的月季花。這么高的窗子,她居然得以露面,原來是攀上了高枝。定睛細(xì)看,花瓣上還有蟲眼,有幾片花瓣早已萎縮,卷了邊。對此,我無話可說,只希望我的漠視不要成為釘子,楔入她嬌艷的眼睛。
窗戶上的事情一目了然,最終還是無法穿越,開闊的窗口分明是一堵墻。多少年來,我們在里面生活,卻對它并不熟悉;多少年來,我始終固執(zhí)地相信,從一扇窗戶望進(jìn)去,遠(yuǎn)比穿越一扇窗戶能發(fā)現(xiàn)更多——盡管有一天我還是跳出了窗戶,一任歲月沉浮。
老宅
陰暗,逼仄。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消磨在這里了。老宅建于何時?父親抬頭望著院子上面的天空——老宅的歷史始終是布滿疼痛的一個注腳??梢韵胍?,多么久遠(yuǎn)的歲月,被一枝搖曳的燭光剪碎,燈油讓火苗灼傷,嘶嘶鳴叫,真切的苦難也可以被沉靜消解,直至抽象為一種生存方式。一年一年悄無聲息地過去了,一切不曾改變,時間飛跑著經(jīng)過漁村時,雙腳深陷在海灘里,舉步維艱,仿佛凝滯了,村民們就冷眼看著它在那里掙扎,毫不理睬,只顧埋頭勞作。
我曾經(jīng)登上老宅對面的山崗,在山頂上不住地朝下張望,只見房舍密集,人影晃動,若不是我家門前有一株葉子肥碩的梧桐,我是不會在成百上千的房屋中找到它的。夜里,起風(fēng)了,風(fēng)在村莊上空呼喊,發(fā)出恐嚇,母親緊閉門窗,拽開電燈,一切又復(fù)歸于平靜,老宅是老式村莊的最后一道防線??烧l又能想到,偏戾又局促的環(huán)境竟迸發(fā)出一種偏激的想象,我常躲在屋里異想天開,習(xí)慣了向書中尋求慰藉、于黑暗中享受年華、從紙筆上創(chuàng)造幸福。抽屜里塞滿了兒時的理想,并隨著我的出走而塵封多年,直到有一天打開抽屜,看著那些發(fā)黃的紙、稚拙的筆跡,長久的驚惶紛紛趕來……
黑夜如此混沌,與史前無異;陽光亦散發(fā)著質(zhì)樸的溫暖,只是我,還是以前的我嗎?老宅存在一天,我的記憶便有著清晰的脈絡(luò),當(dāng)年的那個懵懂無知的男孩依舊歡快地奔跑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那些塵土在時空中定格。如若老宅消失,那個長存記憶中的男孩形象也會隨之隱沒,那時我便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漂泊的人了。
老宅作為被遺忘的一種存在,在我離開它多年以后,終于真正地被我觸到。多年來我多次從這里走出,又多次疲憊地回來,曾經(jīng)熟悉的鄉(xiāng)親們的面孔終于淡漠,許多人靜靜地走了,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新的生命也不斷地出現(xiàn),循環(huán)往復(fù),生生不息。在一個月明之夜,我登高四望,看見了大地茫茫,看見了老宅恰似殘破的漁船,無助地顛簸在浪尖,黑暗中有逝者的身影在鄉(xiāng)關(guān)游走……
多年以后,我在魯北平原漂泊,偶然間路過一座村莊,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房屋和矗立在屋頂上的炊煙,我不禁暗自思忖,面對一座陌生的村莊,我到底是該停下來,還是向著下一座村莊的方向,無休止地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