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遼契丹故地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車如水馬如龍；

春來草色一萬里，芍藥百合相間紅。

大胡牽車小胡舞，彈胡芘芭調胡女；

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窿遮風雨。

——契丹民歌

一

我對遼契丹的知識是從評書《楊家將》和一些戲曲中獲得的。那些故事將北國地帶描述得相當恐怖，沙石、荒莽、冰雪鋪天蓋地，到處是腥膻和嗜殺。當然這是中原民俗文化的渲染。但到過遼國的中原文士們，有的作為使節，有的是被擄往北國，他們的文品和人品在歷史上都是站得住腳的。他們的文章中涉及到塞北的文字，應該就是直接的目睹，切身的感受，但概括起來也不外是兩個字——“苦寒”。所使用的詞匯多是“勁風多寒”，“多風寒重”，“地極荒涼，人物風煙，極為蕭瑟”，“遼盡大漠，侵包長城”……

六十年代我盲流到黑龍江，飄落到另一個北方古代民族女真人的故地。從中原說，這是更為蠻荒苦寒的地方了。但是實際并非如此，這里比中原寒冷是客觀事實，卻也四季分明，秋高氣爽，五谷豐登。如此說，對更接近長城的遼國所謂的“苦寒”就得打折扣了。但是一直也沒有機會到那個地帶去看看。我居住處是女真人大金國的肇興故地，當地政府為了旅游經濟要炒作金源文化。我目睹遼國遺跡的機會就來了，捋著遼金戰爭的路線參觀了一系列的遼代遺址，期間又讀了更多的關于遼契丹民族的史料。至此也就緩解了以前對塞北的印象。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思悟。

說到千百年間中原對寒北地帶的那種印象，其根源還是在于兩個民族嚴重的對立情緒。長城南北的地理和氣候差異是客觀的存在，描繪一下這種差異也未嘗不可。問題是，在長城內外大段歷史時空的框架上糾纏著的一條堅韌的繩索，北方許多的古代部族，如遼契丹、女真、奚等等，有的被歷史消蝕了，有的融入其他民族，有的遠徙難以考索。現在的中華各民族大團結的局勢，乃是千百年各民族爭斗、融合結出的果實。但這并不意味著對歷史上的那條繩索的否定，因為那是千百年間糾結起來的生命血線。某個時光段上突發的災禍和苦難，總要在這根生命線上打一個結扣。二十世紀以前的那數千年，北方民族動輒就跑到中原去搶掠殺戮，每次的兵焚火燹都在那生命血線上打一個這樣的結扣。這些結扣浸透了血淚，世代迭加，難逸就漫漶成一種共憤濫觴。孫中山當年喊出“驅逐韃虜”的口號絕非一猛之急。在當時，喊出這口號即有根基、又很具威力，如此就莫怪評書、戲曲中的怨憤描述，也莫怪昔日文士們那如鯁在喉的文章了。那是基于中原對所說北國韃虜整體的蔑視和憤恨。所以，我將此演繹出的歷史稱作情緒歷史。情緒歷史偏頗很多，但其中的情緒卻是真實的，同某些政治概念的矯情和偽飾不一樣，是以億萬人的生命和苦難為代價，是滴著血淚以至不堪回首的挽歌。

二

在遼故地考察時我采到一首遼代的民歌。這首歌以加工后的漢語形式流傳下來，但一看就品出它是源于契丹故地的，也看得出這個加工詞曲者應是一位流落北國的異鄉客。他友善而親熱地唱道：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車如水馬如龍；春來草色一萬里，芍藥百合相間紅。大胡牽車小胡舞，彈胡琵琶調胡女；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窿遮風雨。

以這首民歌啟引，我們走進契丹人的家園吧。這個家園南北東西都有萬里之遙，可看的、可說的，對于心存芥蒂者可以視而不見，而經心留意者那就數不勝數了。比如這首契丹民歌所描繪的情景，藍天白云，駿馬羊群，妙齡的胡女，……該是多么令人心曠神怡!這樣的景致無論如何也得不出“苦寒”的結論。大家知道黃龍府吧，也就是岳飛同抗金將領們信誓旦旦要搗的那個地方。岳飛要搗的是金人的老巢，本應在黑龍江省阿城市的地面上，而這黃龍府卻在吉林省的農安縣。這是由于長城內外愾意重重，路途又遙遠，岳飛可能不了解那里的地理分布，卻可以看出黃龍府的名氣之大，涵蓋之廣。黃龍府是遼國東部經濟、軍事的中心，史稱遼之銀府，契丹之東寨。遼國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東征途中死于此城，駕崩時有黃龍現空，(很可能是松花江面上的龍卷風)這便是黃龍府地名的源出。可見長城南北諸民族，盡管在很長的歷史段上情緒截然相對，而在龍文化意識上都愿以龍的化身自詡。

黃龍府遺址在現時的吉林省農安縣城，在這里發生的歷史事件，件件也都很有份量。我這里只說黃龍府遺址以東六十里處的一個遺址，遼金時代這里叫托撤寨，方圓有幾百里。史料上說，這地方曾生活著十幾個民族的人，都是遼國在多次戰爭中的俘虜，有漢、回紇、黨項、室韋、奚、渤海……男男女女操著南腔北調的話語，穿著紛呈駁雜的服飾，長著各具形色相貌，遼政府將他們遷到這塊土地上，以國或部族為單位劃片聚居。遼政府還特地規定：在本部族內依本俗，而在公共場合以漢語、漢禮為準。所以到過此地的中原使節，在寫回憶錄時，也抑制不住新奇和情趣，文字寫得興味溢然。現在這一帶都是耕種了千百年的田野。我去時正值初春，觸目皆是直立在殘雪中的苞米桿，它們在料峭的風中默默無語，從破損的茬口上發出風的低凄聲。人們在各種各樣的歷史遺址上憑吊，除了廢墟還能看到什么呢?而一旦回歸到內心的世界，那就是浩瀚的時空了，在感慨和惆悵的伴隨中，演繹著你自己構造的、可能的或不可能的故事，……待要離開遺址時，都會結以一兩聲嘆息。這托撤寨是遼國處理戰俘的一種方式，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想出的主意。阿保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契丹族英雄，可惜他只活到五十四歲。從相等的生命段上說，他所創立的功業不亞于成吉思汗。人們以往對他的關注很不夠。關注不夠的原因很復雜，即使另寫一篇文章也不一定說明白。

作為北方民族的古代英雄，戰爭當然是阿保機的優勢，但也是所有北方部族的拿手戲。阿保機在廣漠大野間能夠出類拔萃，應該說在文化和行政建設方面他的建樹是他人望塵莫及的，可以說件件都閃爍著奇異的皓光。譬如剛才提到的那個多國籍、多族系聚居的托撤寨，就是以特殊的方式管理著特殊的人群，其實就是遼國的行政特區。從黃龍府往東走五百里就是女真地帶，那里又是名符其實的自治區域。這樣的自治區在遼國周圍還有苦干個，都是根據當時當地降服部族同遼政府的復雜關系而采取的措施。成功也好，失敗也罷，在當時確實維護、鞏固了遼國政權。再看遼首都上京臨潢府(內蒙巴林左旗林東鎮遼都遺址)，那“一都兩城”就純是一國兩制的體現。阿保機對外用兵特別強調俘獲人口，成千上萬的俘虜多是燕北地帶的漢民。他將這些人安置在靠近中原的遼國南部，讓他們墾荒種田，養蠶織布。這些漢民的生產活動在遼國經濟運作中相當可觀。這樣就面臨著一個更重要的現實，即遼國原有的政治體制是依契丹人生活、生產方式形成的，大量漢民的進入，很難適應遼國的體制。在這方面，從一開始阿保機就不同于元朝初期在中原和江南強制推行的放牧政策。這樣，遼國就制定了兩套以至幾套治國方策，最為顯著的便是首都臨潢府并建的南北兩城：南城為漢城，主旨在經濟貿易活動；北為皇城，乃遼朝的腹心部位，即一系列的政府機構，然而又都在都城的墻垣內。兩城相隔一道墻，而墻上卻開著日夜暢通的大門，整體又象征著遼朝大一統的國都景觀。我們不防再具體看看北城內的政體機構：設兩個樞密院，史稱南北樞密院；分工為南院主民政，北院主兵事。所有一切又都在皇帝的控制中。這樣的景致存在于遼朝二百余年的始終。什么叫合理?即有符合歷史大時空上的大合理，也不應否定特殊條件下權宜的小合理。小合理不論存在的時間長短，都應是大合理建筑上的磚石。

遼、金的開國皇帝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面對中原文化不論有多么動人的景致，多么誘人的色調，多么豐富的內涵，他們都不疏忽本族系的文化意識和形態。他們雖然大量吸納中原文化的種種，但墊底的依然是本民族的傳統。女真人建立的大金國，到中后期就走向徹底漢化，而契丹人自始至終都固守自己的國風主調。遼國處于草原和山林的結合地帶，又是中原和塞北的接合部位，他們的生產方式是放牧、狩獵、農耕的綜合。生活習俗亦與之相諧。耶律阿保機的可貴、可敬之處是他注重實際，順應風土。即使口舌嗜好他也是民族化的，如可解酒醉?他點名要帶有契丹民族特色的鹿舌醬醒酒。另一方面，為了適應從中原引進的政治體制，他又改從前安全散于荒野的統治方式為建皇城、修宮殿；然而他的宮殿又不照抄中原，既有磚瓦建筑，又有氈帳室幃。更令人稱奇的是，雖然皇城和宮室是他集權的象征，他又不常年蹲在里邊發號施令，他的實質運作仍放在廣闊的山野草原上。這樣，歷史上遼朝獨有的四時“捺缽””便出現了。

“捺缽”為契丹語，意為皇帝行在之所。四時“捺缽”自然是皇帝四季所在的地方。聽到“捺缽”這個詞，聯想到它的內容，就使人感到新鮮和喜悅。這又使人聯想到金朝的“春水秋山”和清代的“木蘭圍場”，而遼國的“捺缽”比二者還要徹底。“捺缽”不局限在具體的某個圍場，也不限定在哪個季節。“捺缽”是遼朝的基本國策，牽動著全國方方面面的利害。“捺缽”固然以射獵為運作的載體，而更重要的卻是在射獵活動中議定國家的大政方針，接見各國使節，懲獎文臣武將……我們不防深入一下，看看千年前那段故事是怎么個光景。

先從春“捺缽”說起，春季的捺缽處在吉林省西北接黑龍江省西南部那一帶。那個區域是嫩江、松花江、洮河、拉林河的交匯處。現在那一帶還有很多的湖泊，而在遼金時期更是北方的澤國，盛產各種冷水性魚類，每到春季便成了北歸雁鵝的家園。那時候這里人煙稀少，百草豐茂，云水蒼茫，可以想見是一幅怎樣生機盎然的自然生態。

遼國皇帝從正月搭頭，就率百官乘鴕車馬隊出發，經六十天行程方才到達春捺缽的地方。六十天走得不緊不忙，邊行獵邊批示從各路州府呈來的邸報，諸路的驛馬群蜂繞房似的跟蹤皇帝的車幃。遇到重要情況或突發的事件，就要駐扎下來，皇帝召集百官計議對策。一般情形下，并不沿途擾民，一路的獵獲物足夠食用。到“捺缽”地已是二月末了，此時依然是萬里雪飄。扎下御寨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鑿冰捕魚。這種活動現在北方偶然還能見到，黑龍江、吉林電視臺為此作過專題錄制。

在鑿冰捕魚期間，遼朝統領的東北地帶的生女真各部、西北室韋各部的酋長開始向這里匯聚。他們趁此時機朝覲遼帝，并帶來各種土特貢品。這是遼朝制定的一項專對邊疆部族的政策，每年春季例行一次。這個政策的益處是，可以使那些邊疆部族減少萬里迢迢的勞苦奔波。當然主要還在于政治上的考慮。遼皇則將鑿冰捕魚的頭一網招待眾酋，名為“頭魚宴”。宴席間遼帝和政府官員同酋長們交談，詢問他們的生活、生產情況，并作一些今后工作的指示。遼政府從酋長們的態度中可以品度他們對朝庭的意向，進而采取相應的措施。當然，邊疆各部落除了履行規定的朝覲禮節，他們也要借機刺探遼國各方面的動向，以便采取相應的對策。這里每年的這段時間都有連臺好戲，經過二百余年間就有百余場這樣的明爭暗斗。可惜歷史沒有將深入北疆的這些群英會的場面更多的記載于史冊。惟一較詳細的載于史書的只一次，而這一次便導致了遼國的滅亡，這就是生女真完顏部首領完顏阿骨打的“頭魚宴”之行。席間，阿骨打敢于向遼末帝耶律延禧挑戰，拒不執行皇帝命他獻舞的詔令，憤而離席。公開發出了舉兵反叛的信號。

到了三月間這里就冰雪消融水澤泱泱了，大批老歸的雁鵝相繼飛臨。“捺缽”便開始了第二階段的活動，這便是著名的海東青捕天鵝。這是一種闊大的、氣氛熱烈而肅穆的、只有皇帝才能舉辦的活動，核心和焦點便是海東青如何搏擊大天鵝。海東青乃是一種個頭不大的猛禽，是產于生女真的地帶挨近日本海的一種獵鷹。在眾多獵鷹中它最出色。喜歡畋獵的遼朝各級官員對它喜好得接近瘋魔。遼政府專門為此垂辟一條貫通生女真地界的鷹路，為此引起遼同女真各部不斷的糾紛，終于成為女真滅遼的一個重要緣由。因而海東青便成為遼金時代的一個重要的歷史名詞。圍獵本是北方民族傳統的解決食物、培育勇武精神的舉措，而海東青敢于撲擊比它大幾十倍的天鵝，更體現著以小搏大的強悍氣質，所以海東青才成為東北亞各部族的寵物。但是好事情一旦過頭就會發生異化，遼人對海東青瘋魔般的求取，也就成為他們荒政誤國的蝕物了。遼末帝耶律延禧是典型的畋獵喪國的活教材。這都是遼朝后期的事，是耶律阿保機始料不及的。

春“捺缽”的系列活動結束于三月下旬，回歸又是六十天。回到或許不到首都臨璜，四月中旬又開始了夏“捺缽”。夏“捺缽”在山林中進行，是典型的避署辦公，到七月中旬結束。七月中旬自夏“捺缽”處起程，直入山中，開始畋獵的黃金季節的秋“捺缽”。此時獵射的目標經常是傷害民畜的猛虎、熊和野豬，而鹿則是美味的主要來源——夜半，鹿群到富有鹽堿的水池邊舔鹽，伏在那里的獵手便發箭射之。獵手們模仿呦呦鹿鳴，史書上稱為“呼鹿”。一進十月，冬“捺缽”開始。冬“捺缽”多在永州，位于內蒙古老哈河和西拉木倫河的交匯處一帶。當時這里有一片叫白馬泊的湖，東西二十余里，南北十余里。奇特的是，這里雖處于多水澤地帶，卻又在沙漠的拱圍中，說這里“其地多沙，冬月稍暖，木多榆柳。牙帳多于此坐冬，與北南大臣會議國事”。平時狩獵講武，兼受宋、夏、高麗等國的朝貢，一住就是一個冬天。到明年正月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春捺缽”的長途旅程。

按著這樣的程序遼皇和百官基本上是在幅員萬里的廣野中的流動著辦公，是不是停歇的、四季游走的政府。契丹人不怕勞苦，每年四時“捺缽”周而復始。契丹的事業在這種運作中日漸壯大，其疆域東自大海，西至流沙，北絕大漠。它威信三萬里，立國二百載，有五京、六府、一百五十州、二百零九縣，五十族帳。天下精甲五十萬，其中用于野戰的大帳皮室軍就達三十萬。械器之備，戰馬之多，前古未有。后世人沒有理由疏忽、淡忘這個朝代，這就是契丹人創立的遼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