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真正不愛名利的人?
我相信是有的,但是我們大部分人都不是,我們都是愛名利的,只不過有的承認,有的不承認,有的愛得不擇手段,有的愛得不動聲色,有的愛得含蓄,有的愛得瘋狂,程度不同,如此而已。
“名利”是這樣一種東西,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具備如下特點:第一,它必然是來之不易的;第二,獲得它比失去它要容易得多;第三,一旦失去,你的痛苦將是加倍的,遠甚于你從來沒有得到過。基于以上三個特點,很多人寧肯選擇“淡泊名利”——因為這樣,可以使自己免去很多痛苦和尷尬。但實際上,這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是缺乏擔當和勇氣,是愚蠢。這樣的蠢事,很多人都做過,比如我,就做過不止一件。其中,讓我印象最深的一件蠢事,發生在若干年前。
那時我在報社工作,意外地接到一個電話,是另一雜志邀請我去當主編。我那時年輕,心里不裝事兒,晚上吃飯的時候,就跟幾個朋友說了,其中一個朋友聽了,立刻對我說:“你推薦我去吧。”
朋友的理由是:你在報社已經有一份工作,而且這份工作也很不錯,既然這樣,不如把這個機會送給她,因為她已經跟她的老板鬧僵,待不下去了。
我能說“不”嗎?假如我說“不”,那么我豈不是一個利欲熏心的小人?她是我的朋友啊。友誼當然要比主編的位置重要。更何況,我現在這份工作好好的,提職加薪指日可待,而且還有閑暇,做自己想做的事。一本新雜志的主編,累是肯定的,成功卻是一個未知數。
因此,我當著她的面給人家雜志社打了電話,我說我還是更喜歡報社一些,謝謝他們的美意。不過,我有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
后來,我的朋友做了那家雜志的主編。再后來,她在全球各地飛來飛去。再再后來,我成了她的撰稿人。再再再后來,我們就不常聯系了。我們不常聯系的主要導火索,是我們在一次聚會的時候,我說我是一個把友誼看得比名利重的人,而她卻激烈反駁,她認為我根本沒資格談論名利,因為我從來沒有獲得過。而我之所以從來沒有獲得過,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名利,而是因為我害怕失去。她說,你當時之所以放棄這個主編位置,并不是因為我要你推薦我,而是因為你沒有勇氣去追逐名利。你不肯放棄一份穩定的踏實的風險度低的工作,這是主要原因。這不能說明你不愛名利,最多只能說明你缺乏冒險精神。你也是愛名利的,你只是怕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一刻,我受到傷害。我想了很久,終于想明白一件事情:名利沒有那么賤骨頭,你越躲它,越讓它,越繞著它,它越來纏你。不會的。那些說自己看破名利的人,倘若真的看得破,就不必那么刻意地躲它、讓它、繞著它啦。因為反正是看破了,何必要躲要讓要繞著,甚至作憤怒狀作厭惡狀作無所謂狀作逢人相告狀?朋友的話很大程度上其實是對的,“名利”只屬于那些不畏艱險百折不撓沿著蜿蜒而崎嶇的道路奮勇攀登的人,而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去說“淡泊名利”的,我最多就是好逸惡勞而已,因為我假如真的是“淡泊名利”,又何必要在她面前提及“名利”呢?我只是一個自以為對“名利”很淡泊的人,而其實,我也是計較的,至少是在意的。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不斷有人告誡我,要看輕名利,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他們跟我說,從古至今,有多少真實的豪門恩怨,逃得開“名利”二字?倘若世間沒有“名利”,或者世人不愛“名利”,那么就不會有那么多愛恨情仇冤冤相報。人之所以有煩惱有不平有難過,是因為太重名利。人這一生,究竟是為名利所累好,還是為生計所累好?尤其是當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擺在你面前,而你卻因為害怕為名利所累,臨陣脫逃了,那么多年以后,當你白發蒼蒼一事無成,你會不會問自己:我這是干什么呢?
我現在最煩當我奮力拼搏義無反顧的時候,有人在我邊上說什么“難得糊涂”和“淡泊名利”。我并不否認那是一種崇高的境界,但是,假如一個人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難得糊涂”和“淡泊名利”,那么這輩子還能干點啥?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于是什么都不動心,除非你活到鶴發童顏,否則不必豁達成這樣。
所謂“平常心”,并不是對名利一點不動心。真正的“平常心”,是誠實地對待自己。既然我們在內心深處是愛名利的,那么就大大方方地愛。人世間能夠被稱得上是“名利”的東西很多,并不是失去一次,就失去一切。就像我的那位朋友對我說,她能夠當主編,并不完全是由于我的推薦;在我推薦她之前,她已經被其他人推薦過很多次了,但前面那幾次她都失敗了。她說,那又怎么樣?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本雜志,又不是只有一個主編。對于她來說,只要每一次都努力過,就足夠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即便這一次沒有名利雙收,還有下一次。說句老實話,我喜歡她這種人生態度。盡管,我曾經因此很受傷害,但我終于懂得了什么叫“看破名利愛名利”——名利便如人世,我們終將有一天離開這個可愛的世界,但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才更要熱烈地愛它,而不是恨它或者淡著它。
(吳初任摘自《東西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