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那幾年,我被兩件事折磨得發(fā)狂—— 一件是,假如有一天傍晚我發(fā)現階級敵人在偷公社的辣椒,我會不會像劉文學一樣勇敢地沖上去與之搏斗,那可是要冒生命危險的;還有一件就是,假如我活不到共產主義實現的那一天該怎么辦?這兩件事,誰也幫不了我,老師不能,父母也不能。我陷入了真正的絕望。
小學畢業(yè)了,我拿回家的成果讓父母吃了一驚:一塊鋪在課桌上的大墊子,全部用糖紙層層糊成,其厚度幾乎相當于一冊課本——真難為我攢了那么多糖紙。這件浩大復雜的制作,歷時幾年,全是我在上課時間內獨自完成的。至今媽還常提起那個糖紙墊子。“就是當柴燒也得燒些時辰。”媽說。
可我的成績一直是第一。從小到大,我沒嘗過第二名的滋味。在上大學以前,除了學習,我什么也不會。不對,縫扣子我會,縫幾針就打個死結,后來媽拆衣服的時候,扣子怎么也拆不下來。
方圓多少里之內都流傳著我的名字。高中時,我登峰造極,離第二名越來越遠,總分甚至高出將近160分。一時間仿佛沒人能夠再教我,老師們全都不管我了——在英語課上,我一邊演算著疑難習題,一邊聽著英語老師犯的語法錯誤。我離同學們越來越遠,離真實的生活越來越遠。我是那樣孤獨,沒事的時候,我就在腦子里把《中國歷史》上下冊、《世界歷史》上下冊從頭至尾默背一遍。什么地方有個插圖,什么地方有幾個注解我都心明眼亮,課本在我腦子里打開著,一頁一頁往下翻,我自己都害怕了。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我盼著高考快快來,高考再晚來一步,我興許就瘋掉了。
那種畸形、病態(tài)的中學生活,我一想起來就后怕。假如再歸還我的少年,我寧可門門功課考零分,寧可不上大學,寧可填不出所有歷史年號的答案——只要讓我過一回健康、自然的生活,那本是每一個孩子生來就該有的、人人一份的——我的腦子里裝滿了各種習題的答案,可就是不知道那個最最簡單的、人人皆知的答案:生活。
上了北大我才開始生活:從前都是白活了。學習好沒什么大不了,我們班來自各省市的同學,個個都是拔尖生,高考成績比我高的有好幾個。尤其是,上了大學我才明白,對女孩子來說,值得炫耀的東西太多了:聰明,漂亮,乖巧,嫵媚,見識廣,能力強,會唱歌,會跳舞……學習只是其中的一樁,而且好像還是頂次要的一樁。可除了學習,我哪一樣都不具備,哪一樁都不會。
原來我是被騙了。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里。原來我上了一個大當——為什么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如何做女孩?如何討人歡喜?如何和男孩子打交道?
1986年9月,大二剛開學,班長楊軍帶了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生來女生宿舍,說是新從漢語專業(yè)轉來的,要做我們的學習委員。我和他說話的時候,隔著楊軍兩個人的腦袋側來側去,說的話斷斷續(xù)續(xù)。這男生叫龍清濤,八年后,我和他結了婚。
八年間,兩人徹底地鬧崩就有三四次,最難的是分書。每次分完了書,我會東跑西顛,上下求索,將他有而我沒有、我又特別心愛的書設法買到弄到偷到要到。不久,書又合在一起了,這些重復的書又一一賣掉送掉。讀研究生時,有一次分完書后過了幾天,他又來我宿舍要買我的一些屬于我的但對他更有用的書,討價還價之后,算好了賬,付完了錢,外面下起了小雨。既然已經分手,他就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在我的宿舍里呆著。我拿了把傘護送他和他買的那捆書回他的宿舍樓,出樓門后,一陣風吹來,雨點斜著飄過來,我趕緊壓低傘去遮擋書。這景象被我那時的女友、哲學系的成瑞華在窗戶后面居高臨下看了個一清二楚。第二天見了我,還沒等我訴說分手的痛苦,她就撇著嘴說:“騙什么人啊,就看你那個小媳婦樣兒,鬼才信呢!”
1989年夏天,我大學畢業(yè),留下來繼續(xù)讀研究生。根據國家教委的政策,先得到基層鍛煉一年。我們系去的是北京青云儀器廠二分廠,地點離北大很近,就在雙榆樹青年公寓對面。我被分在鉗工班跟著一臺沖床撿零件。沖床永遠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音,說話得扯著嗓門使勁喊。鉗工班有六七個人,幾乎個個都是結巴——據說與沖床的聲音有關。在我那臺沖床上操作的是個長得相當帥氣的小伙子,叫賈精兵,一笑一口白牙,長得像今天的張德培。他見我擔心耳朵被震出毛病,就把發(fā)給他的耳罩給我用,這下我更聽不見人講話了。
小賈只有初中畢業(yè),沒什么好炫耀,他最愛說的就是帶我免費逛動物園,說是他爸是動物園的工作人員,他從小在動物園里混,從來不買票,人熟路熟。
還有就是穿西裝的事:“小、小杜,你、你別看我現在這樣油漬麻花的,等星期六,一洗澡,頭、頭發(fā)一吹,換上我的西裝,走在馬路上,你保準認不出我來。”
離開工廠后,有一天我坐332路汽車,在魏公村附近,見一西裝革履男士飛車而過——我一眼就認出那就是北京青云儀器廠二分廠鉗工班的賈精兵。
在工廠期間,我們大學的同學游進死了。游進是四川人,畢業(yè)后分在四川人民廣播電臺。1989年年底,他也得下基層,臨行前和幾個好友在成都一家餐館喝酒話別,遇上壞人調戲女服務員,游進上前制止,被捅了一刀,還沒送到醫(yī)院就斷了氣。他淳厚,風趣,笑起來朗朗有聲。仿佛前不久他還在班里的新年晚會上演小品,笑倒一大片,畢業(yè)還不到半年他就沒了。后來他被追認為四川省新聞工作標兵。
1991年秋天,我們班的又一個男生、寫詩的戈麥失蹤了。后發(fā)現他自沉于萬泉河中。戈麥內向寡言,我?guī)缀跤洸黄鹱鳛橥嗤瑢W和他有什么交往,只記得大學畢業(yè)后一次班級聚會上他說我嗓音聽不出性別。他生前的好友西渡將他的詩作整理出來,交漓江出版社出版,責任編輯是我們系八七級的女生張謙。詩集叫《彗星》,象征著他天才而短暫的一生。這時,我才好好讀了他的詩,被他詩中的光芒所折服。
1992年春,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找工作,正拿出簡歷來自我推銷,見一胖墩墩的小伙子戴著一頂極棒的燈芯絨棉帽走進來,覺得有些面熟。這時,二編室副主任叢培香說:王清平,快來見見你的校友。
原來他是王清平!在北大時,他是有名的蘇州才子,筆名清平,傲氣得很,我只在路上被人指點著見過他——一個清秀瘦削的高年級學生。知道他分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但怎么變得這么胖?
據說,那天我一走,清平就在辦公室里感嘆:她就是杜麗呀,比前幾年可是老多了。后來我跟他住一個樓道,這話傳到我的耳朵里,我?guī)缀跻宜疵?/p>
王清平是中文系的資深武俠迷,尤愛古龍、溫瑞安。他若是開一堂武俠課,恐怕得講上好幾年。他自己也寫武俠小說,我聽他讀過好幾個開頭,精彩之極,但都沒寫下去。他在出版社大院的宿舍,活脫脫把北大男生宿舍給搬過來了:桌上擱著兩年前的煎餅果子,床底下塞著幾百雙臭襪子——他說自己從來不洗襪子,在街上揀那種10塊錢5雙的買,穿一雙扔一雙。在他的宿舍,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烏黑锃亮的枕頭——煉半斤八兩的油應該沒問題。
在大學里,有一天,我看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日瓦戈醫(yī)生將死前,在電車上,看到幾個正在發(fā)育成長的人一個靠著一個以不同的速度向前走去,他想到“不知誰的命運能超過另一個人的命運,誰比誰活得更長……”,我在這句話底下劃了橫線。
(乘風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誰比誰活得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