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把狗也叫作“呵(讀去聲)子”。大概他們喚狗的聲音是“呵—呵—”,應(yīng)聲而來的一團肉就該是“呵子”了。
這里錄下一些呵子的事跡:
賢爹家的呵子
賢爹這一天犁完田,還沒走到家,就聽見田垅對面割茅草的鄰居說,你快回去看看,你家的呵子剛才叼回去一只兔子。
賢爹回到家里,沒有看見呵子,也沒有看見什么兔子,到屋外喚了三聲,也沒聽到呵子的腳步聲,不免有些納悶。這天夜里,呵子沒回家,不知道去了哪里。
賢爹后來把這事忘了。十幾天后,他翻過兩座山,過了三條溪,走了十來里路,到出嫁多年的女兒那里去看看,送上一點糍粑和干筍。他聽女兒說,家里的呵子十天前來過了,累得氣喘吁吁,尾巴低垂,嘴里叼著一只兔子,當(dāng)然是給小呵子吃的——就是斷奶不久的呵子它兒。賢爹大為奇怪:這狗娘逮住了一只兔子,居然還記著兩座大山以外的狗仔?更奇怪的是,女兒把狗仔抱來婆家的時候,狗娘并沒有跟著來呵。它如何識得路?如何找到了這一家?如何知道自己的骨肉就在這里?
有福家的呵子
這條呵子骨架大,從小就長著好多胡須,是個少年老成的武士。它最會看家,平時逢主人不在,見外人上門來了,便不動聲色地跟著,既保持警覺,又不失禮貌。外人在這個家里可以坐,可以睡,可以到處看,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觸摸任何東西,否則立刻引來它的狂呼亂叫。如果你不趕快撒手,它必定猛撲上來咬住你的一只賊手。
有福帶著呵子出門,從不怕丟失什么東西。他干活時在地頭脫下一雙鞋、一頂草帽,或者??恳惠v腳踏車,呵子立刻蹲在一旁守住。不管主人去了哪里,也不論主人要去多久,它都會寸步不離主人的物品,一直等到主人回來。有一次,有福在田頭丟下一張犁,準備第二天犁田,沒料到呵子就把犁看住了,以為是什么貴重的寶貝。有?;氐郊依?,很晚還沒看見呵子,后來想到了犁,打著雨傘到田邊一看,他家呵子果然在瓢潑大雨里守著——其實沒有任何賊寇會打一張犁的主意。
有福在縣城遇上車禍的時候,呵子在家似乎有什么感應(yīng),瘋了似地大叫,沖到公路上去見汽車就吠——這是鄰居們后來說的。它被一輛車繞過去了,被另一輛車甩下了,但還是對一切流動的鋼鐵盒子大舉進攻。最后,一輛運樹木的大卡車來不及剎車,終于把它碾在輪下,成了血淋淋的一攤?cè)饽唷?/p>
村民們說,它這是以死“擋煞”,拿自己的命換主人的命。要不然,有福那一天騎摩托被汽車撞出一丈多遠,說什么也不可能活著回來的,至少也要落個終身殘疾。
有福也相信,自己這條命是呵子給的。他把呵子葬在山上,說自己老了以后也要葬在那里。
茶盤硯的呵子們
我跟著村長去茶盤硯清賬,剛翻過嶺,見到村子的一角,就遠遠聽見一片狂吠。我免不了有些心虛,趕緊在路邊折了一根樹桿,緊緊捏在手里。奇怪的是,我們進村的時候,那些狗反而一聲不吭了,黃的黑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一起迎上來,圍著我們使勁搖尾巴,嘴里都橫叼著一截樹枝,像齊刷刷地都插著一支牙刷,讓我頗為奇怪。
我問村長,這些狗為何都叼著樹枝?
對方見多不怪,說有這回事么,回頭看了看,確認了我說的是實,這才說:這些狗從來都是這樣的,看見賊就開咬,看見客就封嘴巴。
一位農(nóng)婦捂著嘴笑,“它們怕你嚇著了!”
我大吃一驚。世上還有這等善解人意的狗?居然像古代的軍隊銜枚夜行,還懂得以枝封嘴安撫客人?它們是不是經(jīng)過了某種訓(xùn)練?
村長說:“沒有呵,茶盤硯的狗都是這樣的,生下來就是這樣的?!?/p>
“其他村的狗也是這樣么?”
“那倒不一定。有這樣的,也有不是這樣的?!?/p>
我?guī)淼娜莻€洋種,與這些狗一見如故,玩得興奮異常,很快就與它們打成一片攪成一團。我原來擔(dān)心這些狗會欺生,一直給三毛套著狗繩,隨時準備將它解救脫險。我沒料到呵子們對三毛十分友好:互相嗅嗅屁股,相當(dāng)于通報姓名;互相搖搖尾巴,相當(dāng)于握手禮或者貼面禮;一直沒吐掉嘴里的樹枝,相當(dāng)于劍入鞘,槍退膛,大炮蒙上炮衣,軍隊解除戰(zhàn)斗狀態(tài)。有一條大狗是后來的,朝著三毛咧咧牙齒,沒有真咬。大概是一時沒找到樹枝,它急得滿地亂竄,后來不知從哪里叼來一根鴨毛,在我們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待我們看清楚了,才意猶未盡地離去。它肯定是要讓我們看清它的橄欖枝,明白它和平主義的宣示。
自從到過茶盤硯以后,三毛一有機會就要竄出院門,就要朝茶盤硯方向狂奔,對我的喝止充耳不聞。不過,去就去吧。我現(xiàn)在不太擔(dān)心它的安全了,因為那一群狗友禮貌周全,不可能傷害客人。
有意思的是,三毛從那里回來的時候,嘴里也叼著一根草,在我面前搖頭晃腦,一展它的學(xué)習(xí)成果。
(王建摘自作家出版社《山南水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