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沒有樹,沒有莊稼,沒有叢生的雜草,可是,坐在屋子里,我就知道秋風已經蕩蕩的刮起。它們生于遠離城市的野地,它們原來還只是夏夜一只瓢蟲粘稠的呼吸,蜷縮在大片大片樹林的根部,大片大片莊稼的壟溝,大片大片雜草的深處,可一夜之間,它們不怎么就扶搖直上了,從樹根竄上了樹梢,從地皮爬上了莊稼的秸桿,從草叢交錯的縫隙飛上了草葉的尖尖,于是樹抖了起來,莊稼抖了起來,草葉抖了起來,于是,呼啦啦的秋風裹攜著蟲鳴、鳥叫,馬的嘶語人的歡笑,交響樂一樣充斥在我的耳畔。我從來不喜歡音樂,在我獨處的時候,任何音樂在我這里都是噪音,可是只要到了秋天,只要靜下來,我滿腦子都是這野地的聲音。它們歡快、明亮,喧嚷、熱鬧,它們讓我夜晚難以入睡,白天難以安心讀書,它們讓我心跳突然加速日夜激動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發生。我惶惶然,一遍遍走向陽臺,可是我的眼前不足二十米,就是另一座高樓,我看不到野地,甚至看不到通向野地的天際,天僅僅是樓與樓之間那么窄窄的一條,于是,那喧嚷的野地之聲,讓我的心頓時有了囚禁之感,讓我再也不能安于呆在這鋼筋水泥的囚籠。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片野地,它們被城市的鋼筋水泥囚禁起來時,是不是以另種形式——音樂的形式浮動在心靈的上空,我只知道,不管在城里呆多久,這片野地都從沒在我心中消失過,它們潛在我身體一隅,就像秋風潛在樹的根部莊稼的壟溝,只要季節來臨,它們頃刻跳竄,攪動出讓人激動不安的慌亂,使我不得不立即打點行裝,于慌亂中向內心的野地開進。
那雜蕪的、斑駁的、充滿了收獲氣象的野地,其實一點都不喧嚷,一點也不熱鬧,雖然樹、莊稼、雜草在秋風中款款晃動,可都因為它們的背景太遼闊太空曠,聲音剛剛發出就又被收回;雖然時而有蟲鳴鳥叫,有馬嘶人語,可同樣因為它們、他們的背景太遼闊太空曠,那聲音在反襯了野地寂寥的同時,反而顯出了它們、他們音階的單調,旋律的孤獨。于是才明白,喧嚷和熱鬧,不過是我童年一顆小小的童心看世界時留下的可憐印象,是我夸張了勞累一年的大人們在收獲季節發出來的笑聲。然而,這一點兒也沒有什么不好,因為正是有了這樣的印象,才使我一直不放棄在野地里尋找,才使我發現,鄉野的喧嚷和熱鬧,其實不在廣大的空間里,而在每一個弱小生命生長與寂滅、寂滅與生長的時間里,一粒果實在落向野地的一刻,與它腳下的土地熱烈親吻,一片樹葉化進泥土的瞬間,葉脈的軀體經歷了腐爛的疼痛。熱烈如歌,疼痛如歌。野地在將一個又一個弱小生命化作養分的同時,淹埋了歌者熱烈又疼痛的歷史。于是我知道,那呼喚我逃出鋼筋水泥鋪就的城市的蕩蕩的秋風,正是為了這野地中的翻找,正是為了讓這躲在土粒中的歷史復活。
也正因為如此,它們是什么樣的形態,不由我選擇。我想寫成小說,可我又覺得它是散文,這不僅僅因為它們像野地一樣無形而散漫,而是我這翻找者,也有著和一切弱小生命一樣的疼痛和困惑,我在復活了一些弱小生命歷史的同時,不經意間也復活了自己心靈的歷史,于是就流淌出這樣一個有形無形的《歇馬七日》,倒是有一點讓我踏實,我的生命和野地上的生命互為映印,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撫慰,感到了來自土地真切的滋養,我聽到自己唱出了一支無聲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