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掛起的是一只小風鈴隨你怎么看了
——作者題記
“當我來到霞村的時候,天就黑了”,我的小說想這樣開頭。我覺得霞村這個地方應該是這樣的:村民們住的都是有著彩色屋頂的漂亮小樓,樓與樓之間有廣闊的空地,楓樹、樟樹、柳樹、棕櫚、芭蕉、玉蘭、玫瑰……在其間瘋長;一灣清水環繞著霞村,落日水熔金,晚霞飄到屋頂上、飄到樹冠上、飄到三兩行人的頭發上,又與飛鳥一起飛到水的那邊去。這是個美的地方,把這么美的地方作為我小說的背景,是一個好的兆頭。
小說將寫成80萬字,分上、中、下3部,初版先印2萬冊吧,如果剛一上市,就出現脫銷的局面,那,再和出版社商量,如果張藝謀或者陳凱歌想改拍成電影,也可以跟我商量,我站在一張舊桌子上,一邊把掛在門框斜上方的石英鐘摘下來,一邊對羅小雯說?!澳軐懗赡敲炊嘧?能嗎?”羅小雯吃驚地問我?!翱隙]問題,我說到就能做到”,我騰出一只手,把胸脯拍得震天響。羅小雯于是就相信了,她垂下眼簾,顯得柔情萬種。
我的石英鐘顯示這天是6月1號。這是一個讓我快樂的、屬于我的日子。二十年前,我是祖國的花朵。現在這個日子仍然是屬于我的,沒有人把它從我的手上奪走。這天我正把我的東西從我的宿舍往出搬,我要到城市的另一端,一個叫“臥薪小屋”的小屋子里,嘗一個時期的膽。直說了吧,我準備報考2001年的碩士研究生,“臥薪小屋”就在我要報考的那所學校的院子里。我的宿舍在城市的這一端,大學畢業,我來單位報到的第一天,就拿到這間宿舍的鑰匙,算起來它已經在我手上攥了9個月了。我們的單位是一個很大很大的企業,在這座城市的許多地方都有宿舍。每座宿舍樓頂都豎立一組大字,組成單位的名稱,字上又裝飾著霓虹燈,一到夜晚,就誘惑人地閃爍?!皝砦覀儐挝坏拇髮W畢業生,一開始就享受單身宿舍一間,另外工資福利待遇都是非常好的。譬如說,享受午餐補貼、代繳養老保險、住房公積金,譬如說,出國深造……”,已經夠了,對于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我迫切需要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我家是外地的,我已經住夠了8個人一間的大學生宿舍,所以在畢業前夕雙向選擇招聘會上,我們單位主管人事的郭處長一搖舌頭,我就毫不猶豫地簽約了。
同時簽約的有好幾十人,沒想到剛剛報到3天,我們的單位就放長假,同時簽約的人都把鼻子氣歪了,都說郭處長不是人,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然后紛紛打著跳槽的主意。我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我有一支筆,我的筆能寫出許多許多有趣的東西,我已經發表了許多美麗的小散文、小小說。廣州一家傳媒公司還給我寄來一張小紙片兒,說只要我交800元錢,就把我的名字收入世界名人大辭典,如果再交1000元錢,可以授予我香港某大學的名譽博士。不過,我現在頭腦還沒有發熱,我還能夠清醒地認識自己。我的文章遠沒有賣點,我要是現在出一本書,只能腆著臉送人。而國內一些大學者書還沒出來,就被人盜版盜得滿天飛。大學者痛心疾首,心痛得要死,我是羨慕得要死。我發誓要像他們看齊,看齊的第一步,這個年頭,要成為學者先得報考碩士研究生。
我還認識那所學校的莫老師,莫老師才38歲,人長得漂亮不說,還和藹可親。我要買一本考研專業書,找那本書把全市所有的書店都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這本書只有莫老師才有,莫老師是這個專業的普通老師。莫老師笑容可掬地對我說:“你在學習中,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問我?!?/p>
我的宿舍面臨一個菜市場,一早,賣羊肉的、賣包子的把他們的吆喝聲錄了音,反復播放……嘈雜聲嘈嘈雜雜。晚上,隔壁鄰居家有個小孩,哭啼不斷,那種堅韌勁兒像歌唱家夜夜在吊嗓子。我要搬到“臥薪小屋”我能找出1000個理由,羅小雯是我的女朋友,她對我這方面的才能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要對她說最新培育的花生可以不用剝殼吃、長在樹上,她一定會相信。不過,我要是不吃早飯,告訴她我午飯多吃點就可以給補回來,她就一改淑女像,把嗓音提高八度:“我告訴過你,這樣是不可以的!”氣勢洶洶地像一只母老貓。這個傻丫頭,在這座城市第31人民醫院里做護士,認識我才幾周,也不嫌棄我一無所有,就說要愛我一輩子。
我們的“臥薪小屋”在這所學校的北角,“思園6號樓304室”,這個住址我會記住一生,我的朋友老考現在還住在里面。在這所學校里能找到許多好聽的名字,北角這一片都喚作“思園”。
“今有兩室住房一套,思園6號樓304室。環境清幽,適于學習,位于本校院內?,F欲出租一室,尋考研同學一位,有意者請與本人聯系,本人聯系方式是傳呼……”。這則廣告粗黑的黑體子,一張A4紙貼在一堵墻上,那墻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禁止張貼廣告”。
所以我一眼就瞅見那則廣告了。那天我從莫老師那兒買完書,莫老師的笑容讓我如沐春風。而太陽還掛在中天,時間早得讓人覺得時光倒流。我就在這所學校里逛,校園美麗得像一座公園,特別是主樓前,有一塊草坪,綠草順著緩坡慢慢漫過去,緩坡上有一株什么樹,纖細苗條,正對我搔首弄姿……我疑心這份美麗也跟我的霞村一樣,不,我的霞村要比這還美麗幾分……我這么想著、走著,一抬頭,就瞅見那廣告了。
我給“本人”打了個傳呼。這個“本人”就是老考。
我和他就是這么認識的,第一回來“臥薪小屋”,老考領著我曲曲拐拐地往校園深處走,我們穿過“思海路”,轉到“芳菲路”,道旁梧桐,樹木成蔭,學子腋下夾著書,行色匆匆;三、兩個老者鶴發童顏,德高望重地在甬道上緩緩踱著步。我想起一年前,我住夠了學校這種地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向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我們的同學都這么說??墒秋w了一年,我才知道自己是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呀卻怎么也飛不高。有的人的一生要像大鵬、海鷗那樣搏擊長空;有的人的一生只能像一只小麻雀在枝間跳躍。能搏擊長空的就搏擊長空吧,雖然我現在只是一只小麻雀,也要為綠蔭添一首動聽的歌。走在梧桐樹下,我的心中竟然生出一些滄桑而豪邁的感覺。
“房子也是我租借的,條件非常差,兄弟,我丑話說在前,先小人后君子。”老考說:“兩室的房子,我們一人住一間,房租每個月500元,我們平攤?!崩峡颊f房租雖然貴些,不過安靜,適合學習,關鍵是他現在沒有正式的工作,不掙錢,要不然,他就一個人租下來了。“雖然貴些——也沒問題,安靜就行,我住的那個地方非常不安靜,非常不適合學習”,我告訴老考,我每個月都有一筆稿費,而且我們單位雖然放長假,但每個月生活費還是照發的,房租平攤絕對沒有問題。我還順便讓他知道,我正在準備一個長篇,小說將寫成80萬字,分上、中、下三部,老考忽閃忽閃著將信將疑的目光。
搬到“臥薪小屋”之后,我立馬讓他相信得五體投地。我的身上似乎有一股魔力,在“臥薪小屋”里,除了考研一事外,別的方面我都是權威。
老考長得胖乎乎的,個子不高,腮幫也鼓鼓的,腦后見腮,按照麻衣神相的說法,此人久后必反,但老考是個熱情似火的青年,在我搬來之前,他已經在里面住上一年了。他的大名叫趙新考,我們在一起住了3天,就無話不談,我們談生活、談理想、談愛情,趙新考告訴我,他的那個她叫劉萍,他們的關系早邁出普通朋友那一步了,要說是女朋友呢,隔著的那層窗戶紙還沒有捅破,要是捅破了,她肯定也像羅小雯一樣來我們的“臥薪小屋”,給“臥薪小屋”添一道異樣的風采。
趙新考這家伙,有時候說話不知道輕重,讓人聽起來不是很舒服。提起考研,趙新考說:“嗨,這一套你還能比我更熟悉”,他不會婉轉一點,譬如說,你可能沒有我熟悉。他說:“考研有三部曲,上輔導班、巴結導師、走后門兒。兄弟,我不怕告訴你,我去年都考過一次了,我只差了4分,兄弟,我是老考了。”后來我就叫他老考。老考的老家在河南,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山村,上大學來到這座城市。從家里出來,要走半天的山路,然后乘汽車到縣城,從縣城再乘汽車到開封?!暗搅碎_封乘火車到北京。到北京倒一趟車就到了,方便得很,那半天的山路不用腳走也行,乘拖拉機或者農用三輪車”,老考說,那個小山村,兩千年來只出了兩個讀書人,一個是五百年前明朝的秀才,再一個就他這么個大學生,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那里震動了,朝賀的人踩斷了他家的門檻,都說小山村里飛出了金鳳凰,將來指定光宗耀祖了。老考法律本科畢業,到人才市場去轉了一轉,他說:“我沒臉回家了。只在一個法律事務所找到一份兼職,就打算報考研究生?!彼麍罂嫉氖欠▽W門類的研究生,“法學門類的小分高,要是換了其他門類的,我現在都是研一了”,老考說。
把“思園6號樓304室”叫做“臥薪小屋”是老考的得意之作。思園里有8棟樓,都是4層高,一排一排站得溜齊,這些樓仿佛是用一個模具澆鑄出來的,而且結實得沒法形容,40年前蓋的時候,打算給這里的教職員工住上一輩子,然后再傳給后世子孫,所以過去了許多年,紅磚墻還是那么紅,墻上的瓦還是那個灰蒙蒙的水泥色,似乎從來沒有經歷過風雨的洗禮。但是漸漸、漸漸這些房子要拆了,消息是千真萬確,我搬來的那天,白紙黑字已貼到各個門洞,說是根據教育部的精神,最遲到2002年底,都要動遷了,這里將蓋成新的小區。一支五彩繽紛的歌飄過來,彌漫到思園上空,住在里面的人們,臉上大都掛著比蜜還甜的笑,憧憬著這一天的到來。
據說“臥薪小屋”的房主是一個年輕的學者,正在澳大利亞又拿學位又掙錢,我們看不到他甜蜜的笑,不知他是否偶爾想起在思園的日子,是否也憧憬這一天的到來。
月初,房主的叔叔,一個斑白頭發、小個子的老者來我們這兒取房租。老考告訴過我他以前是建筑系的老師,有些怪。我倒覺得他像是學哲學的,為一些形而上學的問題困擾著,思園里只有他愁眉苦臉,他來到我們這里,他說:“這些房子怎么能拆呢,拆了,你們住哪兒?”“拆了不要緊,拆了我們都住研究生宿舍了,到了2002年底,難道還要我們在這兒嘗膽不成。”第一回見到他,我就想和他開開玩笑。小個子老人和我們隨便聊了幾句考研的事,然后又說到房子該不該拆上。我的意思是舊的就該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只要我在這的日子不拆就行了?!翱墒窃趺茨懿鹉?,你們年輕人不懂,這些房子整齊劃一,從建筑風格上看,體現了我國60年代的特色,也是我校建筑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房主的叔叔嗓門高起來,房間頂棚上幾塊起了卷的墻皮“撲簌簌”地落下來。老頭說:“世界上哪所高校輕易拆房子?牛津、劍橋的校舍都有多少年歷史啊,而且,這房子里住過張老師、李老師、王師,張老師、李老師、王老師現在是干什么的?這里將來都是他們的故居陳列室啊,你們年輕人,怎么一點文物保護意識都沒有呢??!闭f著說著,竟氣勢洶洶地朝我舉起拳頭。老考朝我使了個眼色,我趕緊說:“原來是這樣啊,那不該拆,那怎么能拆呢,可是現在決定要拆了,得有人找有關方面制止才對呀。”老頭說:“我馬上就去找校長?!闭f完,捋起兩只袖子,義憤填膺地走了。
我們的“臥薪小屋”除了兩間臥室之外,還有一間廚房、一個衛生間,所有這些門都對著一個小過廳,這個小過廳兩個人拉著手,以腳為軸心,剛好能轉一圈。小過廳里有一部電話,老考常常抱著這部電話傾訴衷腸。從小過廳拉開廚房的門,廚房里有一個黑乎乎的水泥漕,上面孤零零地伸著一個水龍頭,這是供我們洗漱的地方。廚房里有個木窗戶,屋外有西天的月,有時圓圓,有時彎彎,還有棵歪脖子槐,歪歪扭扭地伸著枝,伸到這窗邊來,似乎向我們乞討些什么,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我的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臺電腦是我從我的宿舍搬過來的,算是這里唯一的“家用電器”。艱難困苦算什么,但愿2000年是我豐收的一年,讓我五彩繽紛的夢都在這里圓了。世上的事都充滿了幽默,這個城市有個文學前輩,他出名是最近5年的事。一有名氣,我們都知道了他以前的故事:他曾經怎樣披荊斬棘,曾經是個怎樣的窮光蛋,初中畢業鄉下不務正業的農民,連媳婦都娶不上,但是終于有一天,他突然什么都有了……。他什么都有的日子,我費盡周折去拜訪他,他侃侃而談他如何創作,說得唾沫四濺,我盡量裝出小學生的模樣。可我拿出自己的作品請他指正時,他卻裝作心口疼,好像文學這塊園地是他自家的玫瑰園,別人只可欣賞,不可進園種植。如果我的《當我來到霞村的時候》能夠獲得第幾屆茅盾文學獎,如果我能夠考上2001年的研究生,如果有所謂的“文學青年”來拜訪我,我也會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一邊語重心長地告訴這些在人生旅途上茫茫然、茫茫然的可憐的家伙,“你們干點什么不好呢”,一邊告訴他們:“不吃苦中苦,難得人上人呵!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我當年在‘臥薪小屋’一邊考研,一邊寫作,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有時候困得不行,用辣椒油涂到眼皮上,那種辛苦你們都不能想象啊,你們也沒有必要想象?!蔽冶WC比現在某些人在新聞媒體上說得還要動聽。其實我每天該倒頭睡覺時就倒頭睡覺。頭懸梁、錐刺股,那兩個古時候的“大學問家”,今天有幾個人知道?
6月份的時候,老考告訴我考研的弦沒有必要繃得太緊了,外語看看,要常抓不懈,政治有考研輔導班,我覺得上不上政治輔導班無所謂,我告訴老考,“我最不相信什么權威了”,真的,我這個人時不時就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就是權威。至于專業課呢,老考咬著我的耳朵說:“兄弟,如果你跟報考的那個專業有關的老師關系鐵,沒準兒就能告訴你專業課的題,那你可輕松了,專業課你用兩個星期復習,就夠。”我一聽,渾身的細胞都發熱,可是我一琢磨,這些細胞又一個一個冷卻了?!拔覜]有老鐵的關系”,我說:“我誰也不認識,啊,對了,還有一個姓莫的,她是那個專業的老師,不過,不是碩導,招生簡章上沒有她的名字?!薄澳且灿杏?,那才好溝通呢,像這種事找招生簡章上那些導師?他們德高望重的,招惹煩了,可慘了——”。我的眼前立刻晃過莫老師那張露出笑容的臉。莫老師,讓我告訴你,誰是世上最可愛的人。
所以在6月份里,我不用太著忙,我可以花開兩頭,各表一枝,好好寫寫我的小說,第一步我要構思在霞村,該讓誰住進來,該讓誰生、讓誰死、讓誰他娘的遠遠滾開,我也要像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說的那樣,“只許可歌頌神明的贊美好人的頌詩進入我們的城邦的”,對于那些出生下來就想干壞事的人都要悄悄、悄悄把他埋掉
像老考,我可以考慮考慮是否讓他在我的霞村里生活。只要他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扯著狼嗓喊:“劉萍——”。跟小屋旁狗叫聲此起彼伏。
搬來“臥薪小屋”才一個星期,羅小雯就來了三次。第二次,她毫不客氣地打開我的電腦,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怎么樣,寫得怎么樣了,我看看,‘當我來到霞村的時候,天就黑了’,嗬!俞大作家,你告訴我自己怎么勤奮,感情這幾天,你一個字沒寫呀!要不,你是在織皇帝的新衣?”“哪里,哪里,這不主要是忙著考研的事嗎?”“你不是說6月份不著急嗎?”“可是,你怎么也得準備啊”,我說,我理直氣壯:“你看,昨天我干什么呢?昨天我出去看考研輔導班了。”“考研輔導班還用看嗎?”“那當然了!你不知道現在有多少考研輔導班,就像趕大集似的,每個輔導班都是王婆賣瓜,你不得挑挑嗎?你不相信你問老考?!?/p>
老考說:“兄弟,我覺得還是最最新考研輔導班好,他們請的老師叫崔大牛,說是剛剛從國家考研政治命題組退下來,而且最最新輔導班說能猜題猜到百分之九十,他既然敢夸下那么大的海口,肯定有些東西?!薄澳蔷褪亲钭钚螺o導班了”,我說。老考說:“定好上最最新輔導班,這兩天我們就該把學費交了,拖拖,說不準連錢都交不上。”“那不會吧,他們生意那么好?”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多還不好,人多再辦一個班唄?!薄靶值埽覀儾皇菫榱艘牬薮笈@蠋煹恼n嗎?”“不過什么輔導班不上也行”,我說:“我否定權威?!毙■┯谑蔷拖嘈盼疫@幾天真是忙得不行,她說:“輔導班你還是去聽聽。”
輔導班是8月份開課,我還是去聽聽。6、7月份,我的小說還是應該往下寫寫,記不清是誰說的:“出名還是趁早好?!边@一段日子,我幾乎天天打開電腦,我把“當我來到霞村的時候,天就黑了”這句話抹了,又重新敲上。萬事開頭難,上小學時,我們的老師說,列夫·托爾斯泰寫《復活》,光開頭就修改了800遍。何況我寫的是這么—個鴻篇巨制。
“真的,不是我寫不出來?!毙■┟看我贿^來,我就告訴她:“我筆下有許許多多的人物,他們每天都在霞村里生活著,這生活現在好比暗流,更形象一點吧,好比即將噴發的火山,巖漿在山底翻滾、攪動,到處亂竄,如果竄出突破口,就會‘轟——’天崩地裂,這火山的突破口就是我小說的開頭啦?!蔽腋嬖V她,我現在的工作就是要尋找火山的突破口,如果找不到,我就要把我的火山鑿一個深深、深深的大窟窿。羅小雯聽得一愣一愣的,她說:“那得鑿到什么時候啊?!薄耙部??!?/p>
我鑿了兩個月也沒有鑿出來。我苦起臉,羅小雯就跑過來安慰:“暫且鑿不出來也不要緊,以后慢慢鑿,噢,我也知道,寫作需要靈感,你還是先抓緊時間復習考研,就一頭,噢?!边@期間我給莫老師打了一個電話,我說:“莫老師嗎?我呀,我是上次在您那兒買書的那個小俞呀,我?我也就是那個上了3天班,單位就放長假的小俞啊?!蹦蠋熃K于想起來了,她說:“有什么事兒嗎?你?!蹦蠋煹穆曇魫偠鷦勇?。我囁嚅了半天,心想總不能問,莫老師你把專業課的題給我透透好嗎?我苦起臉,我說:“莫老師,您的書寫得很、很高深,有許多看不懂的地方,我想跟你請教,可以嗎?”電話的那一邊,莫老師說:“現在也不用著急噢,你先把書看兩遍,然后咱倆再好好談談?!?/p>
這期間我和老考去了最最新考研輔導班,最最新輔導班其實就在這所學校的院內。我們交了學費,一天的課時280元,輔導班有個叫小胡的老師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這個數字吉利?!毙『蠋熞沧≡谒紙@,跟我們的樓相隔不遠,如果誰有好心情,喜歡盯梢,每天肯定都能看見他,理著板寸頭——這個城市流行的發式,前額垂下三綹,染成狗毛那樣的黃,夾著一只黑皮包,從思園里蹦蹦跳跳地走出來,走到我們都能見到他的地方。小胡老師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8月8號8:30分,崔大牛老師在大禮堂給同學們上課,這個數字好吉利,大家千萬別把時間搞錯哦。”
聽崔大牛老師講課,將是2000年中的一件大事。
大禮堂在這所學校的西角,矮矮胖胖地趴在一處土崗上。從斑駁陸離的墻壁上就能讀出它久遠的歷史來,8月8號的這天,太陽一早上就發虎威,讓一排剛栽種不久的小樟樹,耷拉著腦袋立在大禮堂四周。
我們來得比較早,7:30就到了,走進來一看,大禮堂里已經坐了不少的人,身后趕來的人絡繹不絕,8:00左右,聽課的學生差不多來齊了,來了1500,可是大禮堂只能坐1000,過道上、窗戶邊都擠滿了人。真是多虧了老考,拖我走得早,要不然站一天聽課是什么滋味。崔大牛老師還沒有到,崔大牛老師長的是什么樣子?他這么厲害?大家都沒有見過崔大牛老師,他是剛剛從國家考研政治命題組退下來的嘛,等到了明年,不,等到了8:30分的時候,見過崔大牛老師的人就會多了。
到了8:30分講課的時間,還不見崔大牛老師的影子。大家就很著急,怎么回事?怎么還沒來?崔大牛老師現在哪里?大禮堂里,最最新輔導班小胡老師在負責,有許多人亂紛紛地問他?!爸v課的時間是輔導班的劉校長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崔大牛老師現在到了哪里,不過請同學們相信劉校長的安排。”小胡老師顯得比我們更著急,他沖到講臺上,不住地低頭看表,然后試了試麥克風:“同學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崔大牛老師可能有什么事稍微耽誤一下,大家等10分鐘,8:40就到了?!边@算什么好消息呀?
講好8:40分。8:40分到了,大禮堂里靜了數秒,可是崔大牛老師還沒有到,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說會不會昨晚吃壞肚子了?會不會早上往這兒趕的時候,出了車禍?坐著的同學都把書放在桌上,我的桌上堆的書最多,一個鼻翼周圍聚滿了小雀斑,扎著兩只小辮子的女生站在我邊上,她把書也放在這里。她的兩只小辮子大概是被火燎了,焦黃焦黃的。“我能不能把書放在你桌上”,她說:“我來得晚了,我沒想到有這么多的人,我真倒霉透了?!薄班?,這算什么,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我問她:“第一次考研?”扎著小辮子的女生嘴唇剛蠕動一下,喇叭聲就響了。
“同學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崔大牛老師已經下了飛機,正在往這兒趕,這個消息是千真萬確的,我們的司機剛才來電話,說馬上就到了,大家安靜了!大家安靜了!,,輔導班的小胡老師又沖到講臺上,對著麥克風聲嘶力竭一通。大禮堂靜默一分、二分鐘,靠近窗戶、門口的同學探頭看外面,外面那排樟樹仍舊縮著腦袋,一動不動,除了陽光比剛才更耀眼外,什么變化都沒有。“來了嗎?”這個問?!皝硎裁囱?”這個說?!白钭钚螺o導班這么不講信譽,我要不是沖著崔大牛老師,我真的要求退款?!薄澳阃丝?你退款,人家也未必給你退?!薄鞍?這就奇怪了,我不聽課了,我退款,他憑什么不給我退?”大家七嘴八舌,大禮堂又一下子熱鬧起來。
扎著小辮子的女生叫許箐,是第一次考研,她報考的和我是同一所學校。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就像一只小蚊子在她的嗓眼里哼哼,好幾次,不得不求她大聲一點?!叭绻既缭敢詢?,那我們就是校友了,你站累了,就坐我這,我坐累了,就站你那兒”,我側起臉,熱情洋溢地告訴許箐?!暗綍r候我也可以和你換換”,老考這家伙同樣熱情似火,他今天任重道遠,打算認認真真地記上筆記,他的劉萍要參考。但許箐已經激動得跟什么似的,她一連聲地說著感激的話,鼻翼周圍那些小雀斑都快樂得要飛起來。
老考的劉萍,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在“臥薪小屋”倒是接過幾次這么一位女孩的電話,聲音柔柔的,柔柔中透著一股狐媚的勁兒,叫著老考的大名:“喂,請問趙新考在嗎?噢……,是吧,那謝謝你啦,bye……”,這是老考不在的時候。如果老考在,我就喊:“老考”,老考一次刷牙刷了一半扔了牙刷,一次連背心都沒來得及穿就從臥室里飛奔過來接電話。
“同學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小胡老師又沖到講臺上,對著麥克風告訴大家好消息:“崔大牛老師已經到了,已經到了——”。果然,門口就有人走進來,一個45歲左右的男子,長得精瘦,瘦成一條條,臉上的肉都用刀削去了,只剩下皮包著顴骨,他身后跟的兩個男子倒是膀大腰圓,不過他們是干活的工人,正把一捆捆的書往大禮堂里搬。“這是干什么呢?搬許多書?”我暗自疑惑間,那個精瘦的男子已經像個幽靈樣輕飄飄地飄到講臺上了?!鞍?,崔老師,已經來了。”小胡老師笑成滿面桃花:“同學們,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對崔老師的到來表示歡迎!”大禮堂里立刻就像打了幾聲悶雷。
“同學們,首先我向大家說聲對不起,我來晚了?!贝薮笈U驹谥v臺上,神氣活現地說:“我本來昨天就應該飛過來的,因為前天飛到長春,給長春輔導班講了一天,長春的學員反映課講得非常好,使他們頓開茅塞,昨天硬是挽留了我一天答疑,所以今天一早才匆匆地飛過來。同學們,我再一次向大家說聲對不起,我來晚了?!?/p>
大家一陣竊竊私語,老考老早就從哪地方了解到崔大牛老師不但是剛剛從國家考研政治命題小組退下來的,而且16歲清華大學本科畢業,22歲獲得北京大學博士學位,后來更是厲害,國外許多高校、科研院所都要聘請他為終身教授,像什么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哈佛大學,人家崔大牛老師不愿意去,一概回絕,不愿意當教授,就愿意在國內給考研輔導班講課,天南海北地飛來飛去。許箐羨慕得直吐舌頭,許箐臉色慘白,額頭上滲出一層一層密密的汗珠,我說我坐得累了,許箐還不好意思,扭捏了一陣,到底和我換了一下。
“同學們,我還想問一句,你們現在的考研政治書,用的都是我主編的嗎?”講臺上,崔大牛老師微笑著問大家。我們用的書都是崔大牛老師主編的——最新考研教材,根據該書首頁的介紹,參加該書的編寫者也是非常了不起的,都是位于首都的名牌大學的名牌教授。2001年考研政治題,百分之九十都在這本書里,還有百分之十那是時事題。
我們的回答讓崔大牛老師很滿意,他說:“好,那很好,那下面我就不耽誤大家時間了啊,我就開始講,其實我講的也不過是書上的內容,我使用的是這本書,同學們注意啊,你們手上那本書很好,另外我們幾個老師也隨時關注考研動態,在那本書的基礎上,又推出了最新8月份版,更科學、更具權威性,希望大家再買一本,很便宜啊,這么厚才20元錢,而且數量不多啊。”
大禮堂里又一陣騷動,沒有人認為不需要那本書。小胡老師協助維持秩序,滿頭大汗跳到講臺上,沖著麥克風:“大家不要喊,大家都坐好,書每人一本,我們發給大家,大家準備好錢,有零錢的同學盡量用零錢?!?/p>
最新8月份版的像流言傳播得那么快,一會兒功夫,我們每個人手上都多了一本。老考一個人買了兩本,那一本說是替劉萍買的。聽老考說過,劉萍是本市人,家境很不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本市的師范大學畢業,然后在本市一家初級中學做英語老師,很優哉游哉。白天或者晚上回“臥薪小屋”,偶爾幾次我撞見老考在傾訴衷腸,盡是聽見他在游說電話的那一邊應該向上讀研,聽那邊的意思讀書又苦又累……,但老考有百折不撓的精神,最后還是替她忙開了,考研的一切都替她想到,細致得讓羅小雯和我犯醋勁兒。
“同學們都拿到手了吧,沒有沒拿到書的吧,我開始往下講啊,其實也都是書上的內容,只要同學們認真地去看、去想、去讀透我這本書,我向大家擔保,在座的各位考研,我政治這一門肯定沒問題。大家請翻到第一頁,第一編,第一章第一題,第一題也不要掉以輕心啊,第二題……第三題……”許箐坐在我的位子上全神貫注。老考拿著一支鉛筆在最新8月份版上勾勾點點。精瘦的崔大牛老師,聲音卻很雄渾并且有著磁性,聲音從麥克風里飄揚出來,飄到我們的頭頂。
我們的頭頂,幾臺大吊扇懶洋洋扭著身子。四周的窗戶都開著,但還是異常的悶熱,我的前后襟都被汗水浸透了,站在我前面的男同學,身上就像澆了暴雨,那汗腥腥的氣味,我都能忍受住,現在他又不講情面地放了一個屁,好像還有誰的狐臭味,我難受死了,我的臉痛苦地扭曲著。有人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是許箐。我一屁股坐回我的位子上。再看老考,聚精會神得不知道身邊發生了故事?!啊诙幍谌隆诎祟}是……第九題是……第十題是……”,講臺上,崔大牛老師正對著麥克風滔滔不絕。我的天,那究竟哪些是重點呀?
已經是上午10點多了,大禮堂里空氣更加渾濁不堪。這座建筑物還是70年代初蓋的,里面的設施不能滿足現在改革開放的需要了,據說有關方面已經籌了一大筆錢,將要蓋一座新的。再加上思園要蓋成新的小區,到那時候這所學校將比公園還公園。新的大禮堂,我能想象它是多么的寬廣,多么的明亮,冬天里面溫暖如春,夏天里面涼風習習,蓋好后,還會有最最新考研輔導班嗎?如果有,來上輔導班的同學,哪會像我們這般地經受磨難呢。
“翻過來,第四題,第五題,第六題……根據歷年考試的經驗,都不可掉以輕心,都是重點”,崔大牛老師說。我的天,那有沒有不是重點的呀,我的心變得焦躁不安。
站在我邊上的許箐突然把身子扭了一扭,緊接著前后左右的人身子一分,就聽見“撲通”一聲,許箐倒到大禮堂的水泥地面上?!坝腥藭灥沽恕?,周圍的人騷動起來。崔大牛老師停止了講課。小胡老師快速地從過道上的人縫中擠過來,一疊聲地:“快,快,哪位同學幫下忙,快抬她去醫院!”“我去,我送她上醫院,”我說:“老考,回去讓我抄你筆記?!蔽曳凑幌肼牬薮笈@蠋煹恼n了。
許箐沒有什么,只是有點中暑了,好在大禮堂里人多,當她往下倒的時候,周圍的同學身體作了一個緩沖,所以沒有什么皮外傷。醫生給她做了一些簡單的處置,她感覺好多了,又想掙扎著去大禮堂?!袄拱?,許箐,趕緊好好休息。再說聽崔大牛老師講課,跟自己躺在房間里看有什么區別呢。”“聽一聽,總是有好處的,特別是到最后,崔大牛老師肯定有一些重要的東西”,許箐一臉的虔誠,醫院門外陽光耀眼,許箐遲疑了一下,扭回頭問我:“真的不去了,你?!薄安蝗チ?。”她就從隨身攜帶的小包中掏出一把折疊傘,撐開,朝我揮揮手,然后慢騰騰,但義無返顧地走了。也許許箐是對的,反正我是不想去了,去現在大禮堂那種地方。如果真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晚上,我問老考就行了。
晚上回來問老考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老考說:“有啊,12月末的時候,崔大牛老師還有一個考前沖刺班,很關鍵哦。”我突然想樂,我就覺得這世上的事充滿了幽默,我說過我這個人從來不迷信權威的,考前沖刺班,老考去上吧,我反正是不去了,上考研輔導班的一頁就算掀過去了。
上完考研輔導班后的一天下午,劉萍來到我們的“臥薪小屋”。劉萍漂亮得跟電視上一位正走紅的歌星一樣,橄欖頭,大嘴岔子,穿著身白色的連衣裙,襯著烏溜溜的黑頭發。我是第一次見劉萍。老考先指著她告訴我:“這是我同學劉萍”,又指著我告訴劉萍:“這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小俞。”“哦”,劉萍夸張地抬起眉頭:“你就是那個寫了許多精美散文的小俞?我最羨慕的就是像你們這樣的人了?!眲⑵伎赡軇倱Q了烤瓷牙,她熱情洋溢地張著大嘴,讓我參觀她的牙齒博覽會。這個時代,文學愛好者稀少得快跟大熊貓差不多了,沒想到劉萍居然還有這般情懷,這真是令人感動?!罢媸菦]想到,我太高興了,老考這家伙也不早點介紹。”這天的老考裝作一副喜怒不形于色、深沉的樣子,但我卻看出他的眉梢興奮得都要飛起來?!澳悄愣枷矚g讀誰的作品啊,老舍、王蒙、池莉、畢淑敏的?”“都還行吧,我讀得最多的還是馬克·吐溫、歐·亨利的……,不過現在又多了一位,下次你有了作品,得讓我近水樓臺先得月哦?!薄耙欢ǎ欢ā?,劉萍身上仿佛具有一種魔力,讓我的表現欲一下子增強,“我正在寫一個長篇《當我來到霞村的時候》,用一種特殊的手法,展現一個獨特的視角,我想一定會叫座,我準備寫成80萬字,分上、中、下3部……”“哦?!”“我準備……”,我說,但是我瞅見老考在對我使眼色了,我立馬從云里霧里掉下來:“呀,真是對不起,我有要緊事,我得出去了,你們慢慢聊啊?!薄癶ye——”,劉萍舉起一只纖手,楊柳一般地朝我搖擺,真不知道她身上抹了什么香水,一個勁地朝我鼻孔里鉆,沁人心脾。
后來我才知道,劉萍最不愛看的就是漢字書了,她是學英語的,她可能想考英語專業的研究生,也可能就出國,可是她的父母堅決不同意她一個人去國外,他們說除非他們死了。劉萍一看大大的方塊字,頭就痛。老考絕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男生,那天劉萍來,我只不過和她說了幾句話,他卻從中多讀出什么,所以一天羅小雯把洗好了的床單送過來,老考怎么就和她說起劉萍那天來的事?!拔覝蕚鋵懸粋€長篇《當我來到霞村的時候》,我準備寫成80萬字,分上、中、下3部”,老考帶著河南腔,捏著嗓子扮著鬼臉,說是模仿我那天的腔調。羅小雯笑得前仰后合。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羅小雯就苦著臉。我說:“來,小雯,喝杯水?!薄安缓取?,羅小雯一本正經地問我:“你是不是很好色。”“我不是?!薄澳憔褪?,我和你一起走道,看見漂亮的,你的眼睛就直勾勾?!薄拔覜]有!和你一起走道,我看的只有你?!墒悄憧匆娖恋?,眼睛就盯著人家不放?!薄拔野l誓我沒有,迎面而來的人,不管男女,你怎么得瞅幾眼吧,你不瞅嗎?要是熟人怎么辦?不得和人家打招呼嗎?你想想?即使有漂亮的,有時候的確多瞅了兩眼,但那主要是看她怎么搭配穿衣,好給你買呀。”“真的喲,不許騙我”,羅小雯陰轉晴了?!安或_你,喝杯水吧?!薄胺凑氵€是好色,你說你好色?!薄翱晌也缓蒙?。”“不行,你說你好色,不然,我不喝,渴死。”“好,好,我好色。”羅小雯就“撲哧”樂了,接過水杯警告我:“以后不許好色!”
日子排著隊,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到了9月1號,這所學校又一下子熱鬧起來,熱鬧得讓你搞不清,我們偉大的祖國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早上人流從宿舍區往外流,像浩浩蕩蕩的江河。新生一排一排的,學著當兵的樣子,喊著號子跺著腳在校園里轉,把校園的地面跺得一個坑一個坑,凹凸不平。更要命的是自習室不夠用了,這大概都是擴招帶來的問題,你好不容易找了一個教室,靜下心來看了3頁、5頁,突然發現有人在黑板上寫著某某節有課。
我不去自習室學習,我也沒有在房間里學習的習慣,進了“臥薪小屋”一般只看幾眼書,就想睡覺。我去圖書館,圖書館里窗明幾凈。還有冷、暖氣,看書累了,趴在桌上打個盹,舒服死了。只是門口有幾個大爺輪流著要看這個學校頒發的證件,才放你進去。我是報考這個學校的研究生啊,我的證最快也要到2001年9月份才發給我?,F在我沒有證,可我有辦法,我走到門口,我沖大爺熱情地一點頭。第一次,大爺一怔,可能想,這小伙是誰呢?在哪兒見過?真的我老嘍?大爺有心問一下,可后面的同學源源不斷地進來了。我昂首挺胸地走進圖書館。再往后,我點頭,大爺也朝我點頭,親熱得不行。
老考就沒有我運氣好了,有一次他跟在我后面也想稀里糊涂往里闖,被大爺一把揪住。老考心里發虛,可他嘴硬:“憑什么攔我!”大爺說:“同學,你證呢?”“啊!我忘帶了?!薄巴鼛Я瞬恍?,同學,對不起,這是規定?!北淮鬆斁玖顺鋈?。所以,老考只有去找自習室,他背著一個黑色的大書包。后來劉萍放棄考試了,老考的書包里除了自己的書外,還有買給劉萍的各種版本的考研政治書,每天像背著塊巨石,沉甸甸地出門。
羅小雯三天兩頭就來一次“臥薪小屋”,我每天還必須再給她打一次電話,要不然,她晚上就會睡不著覺。我的小說還是只有那兩句話,每次來,我都告訴她,我現在處在寫作的低潮期。她于是就檢查我的衛生?!鞍ィ涯愕囊r衣脫下來,我給你洗洗?!薄傲_小姐,這襯衣可是我今天早上剛換的呀,再說,我自己有手,為什么要你洗呀?!薄鞍ィ瑳]良心了吧,那這地板也該拖拖了”,她于是就找來拖布,把舊地板收拾得一塵不染。
這種情景老考常常能撞見,有一天他竟然莫名地嘆了一口氣。老考這幾天也處于學習低潮期,顯得心神不寧。
夜深了,我的石英鐘“滴滴答答”地跑到了11點,“臥薪小屋”旁那只狗先清了聲嗓子,接著“汪汪汪……”,歌聲連綿不絕,顯得這夜寂靜而幽遠,這只狗就像某些人似的,白天睡大覺,晚上以星空作舞臺。我合上書,馬克思說:“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蔽业芍巯肓税胩?。我困了,我該洗漱一下,然后倒頭做個好夢,我跑到廚房。
廚房里沒有開燈,一個胖乎乎的黑影立在窗戶前。“老考你干嘛在這裝鬼嚇人呀,連燈都不開”?!拔疫@兩天想看書也看不進去,心情特別苦悶”,老考啞著嗓子說。我嚇了一跳,我從來沒有聽過他這樣的聲音?!靶值?,你要有時間,我想求你一點事”。老考說。老實說我的心就有點往下沉,我不知道老考心中有了什么難解的結。我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幕電影,沖鋒陷陣中連長突然搖晃一下,猝然倒地,小戰士抱住連長,“連長,連長……”,連長身上已經洇滿了鮮紅的血,連長艱難地挪動雙眼:“小兄弟,你要有時間,我想求你一點事……這是我的黨費,你……交……給……黨……”。我莊重地說:“老考,你要有什么事,就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你幫我分析分析,說說你覺得劉萍怎么樣?”“很漂亮,性格也比較外向,屬于很活潑的那種……”,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我暗暗松了口氣?!拔沂钦f她的人品”,老考說:“兄弟,每次看見你那位過來幫你干這干那的,兄弟,掏句心里話,我羨慕啊,我對劉萍沒有這種奢求,只要她再來看看我就行呀?!崩峡嫉拿刻飕F在就是找自習室,然后吃飯,睡覺,在“臥薪小屋”里作一頭牲口,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里,劉萍是他日子里唯一的色彩。對于劉萍我真的說不好,似乎感覺她并不適合老考,或者說老考并不適合她,但這僅是一種感覺。也許有一天老考能理性地分析他和劉萍的一切,可現在的關鍵在于老考寂寞啊。窗外月朗星稀,老考絮絮地講他如何認識劉萍,如何真心地愛著她,講著講著,突然對著那棵歪脖子槐就喊:“劉萍,劉萍——”,首音雄渾、尾音發顫,那條狗一聽,叫得撒歡起來。對面樓一家的燈亮了,一個粗壯的男人從窗戶伸出光腦袋,一聲大吼:“叫什么叫!都幾點了!”不知道是說人還是說狗。“好了,好了,老考,進屋休息吧”,我連推帶搡把老考弄進他的臥室,燈光下竟然發現老考的眼睛潮呼呼的。這就是感情,或者叫做情感,情感的東西有時候讓人自己都搞不明白。
譬如,我現在覺出羅小雯其實只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她吃完飯打飽嗝兒,有一天和我在一起吃飯,突然就石破天驚地打個噴嚏,居然自個兒還“咯咯”地樂起來……全無淑女像,罄竹難書。她是經常來幫我洗衣服,也許是因為有潔癖,也許是因為有洗衣服的愛好,不洗衣服會渾身不自在,你說我愛她有理由嗎?但是反過來,不愛她有理由嗎?這東西搞不明白。
我在圖書館看書的時候,我留意到一個女生常常坐在我的斜對面,我今天坐在第3排,她就坐在第3排的斜對面,我明天坐在第8排,她就坐在第8排的斜對面。長相那個嬌美,就像羅大佑在歌里唱的:“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蔽议_始琢磨她是哪個系的?故鄉在哪里?今年芳齡幾何?這些東西雖然折磨人,但琢磨起來也有滋有味。天一天天變冷,變得索然無趣,我們房東的叔叔因為穿了厚厚的衣服,袖口再也捋不起來,而我的日子被我琢磨得豐富而多彩。
我又和莫老師通了一次電話。這幾天,我看見老考把一箱一箱的海鮮往出送,我很著急。羅小雯說:“你要想讓莫老師透透題,你也得感情投資呀,你現在就投資,你知道莫老師喜歡什么嗎?”“我怎么知道莫老師喜歡什么呢。”“嗨!你這個呆子,你不是說你跟莫老師很熟嗎?”羅小雯變得一天比一天不可愛,我懶得理她,我著急上火的,我和她處朋友之前,就有人和我開玩笑,說是找對象有兩種人不能找,一是護士,二是幼兒園老師,將來保準嘮叨?!澳阒牢覀冡t院藥房張主任是怎么當上主任的嗎?現在于什么事都得講感情投資,張主任光給李院長就有10萬?!薄鞍?,羅小姐,你怎么知道給李院長10萬了,張主任親口告訴你了?”“你看你這個人,李院長不是先抓起來了嗎?張主任前天也給帶走了”,羅小雯還在邊上絮絮地說著,我幾步“噌噌噌”地抓起電話,我說:“莫老師嗎,我想送您一箱干海米,不知道您喜不喜愛吃?!蹦蠋熣f:“……”羅小雯錯愕地看著我。
我的臉好大,我洋洋得意地告訴小雯,莫老師說什么都不要送給她,這樣很不好,至于考研專業課的題么,“咱倆11月份,抽個時間,我給你講講重點,噢”,莫老師說。
老考又走出低潮期,每天信心百倍、沉甸甸地出門。11月份,我在圖書館里。有一天,我看見那個她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外面套著黑外套,紅與黑襯著張白嫩的臉,把我迷死了。我壯起膽子坐到她的對面,直勾勾地盯住她看。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一個男生從她的邊上站起來,這個家伙我從來就沒有注意到他,不知道他是從哪個地逢中鉆出來的,他把眼睛瞪得溜圓,學我們房主的叔叔把袖口往上捋,像只要決斗的公雞。圖書館是人家的地盤,強龍難壓地頭蛇。我暗暗地咽下了這口氣……
我的2000年就這樣的和我告別了,“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
研究生入學考試時間是在2001年的1月份舉行,春節前10天左右,對于我來說,這是我的一個跨世紀的工程??荚嚨那耙惶焐衔?,我想起這座城市里,正在舉辦一個規??涨暗膰H家俱博覽會,我想放松一下,順便約羅小雯一起來開開眼界,好讓她長點見識。
國際家俱博覽會在本市最大的體育館里舉行,開幕式的那天大概屬于領導的人物來了不少,我們過來的時候已經開了3天了,門口“熱烈歡迎省、市領導光臨指導”的紅條幅在風中抖動,很醒目。我指著問小雯:“是歡迎我嗎?”她說:“你臭美吧!”一手把我推進了體育館。國際家俱博覽會,博覽的全是高檔的產品,一件產自臺灣的衣櫥售價37000元,說是適合于中等收入家庭的。小雯站在一個小茶幾跟前,不住地嘖噴著,茶幾售價8700元,讓我看得心驚肉跳。
“我現在可是連房子都沒有啊,羅小雯,你終于露出狐貍尾巴了,你貪圖榮華,你看你,看那小茶幾時的風騷樣,你有必要重新思考我們的關系?!薄澳氵@個呆子,我們很快不就會什么都有了嗎?”出了體育館,我們站在城市的街上,小雯說:“你的《當我來到霞村的時候》要寫成80萬字啊,你賣了書,然后我們買房子、買國際博覽會的家俱、買汽車?!绷_小雯說得我渾身熱血沸騰,我對著城市喊:“對,我們買房子、買國際博覽會的家俱、買汽車。”寒風把我的聲音帶出老遠,大街上人來人往,許多人都把我們當成兩個小瘋子。
可是小雯,現在真的對不起你,我不知道自己這幾天是否已經走出了寫作低潮期,這幾天我就要考研究生了,這個階段是叫沖刺,我的小說只能往后拖了,我耽誤了你實現你的夢。
考完試,我決定從“臥薪小屋”中搬出來,我把東西搬回我的宿舍。暫且只有老考一個人住那兒了,聽老考的口氣,他考得很好,“這次準上,沒問題”。過幾天他也要回家過春節,他說劉萍在他回家之前要來看他,我在那地方反而“礙手礙腳的”。
回來,我覺得我的宿舍比“臥薪小屋”強多了,首先那個廁所裝有抽水馬桶,“臥薪小屋”廁所里連水龍頭都沒裝,害得小雯每次過來,都要從廚房里端好幾盆水沖廁所。鄰居家的小孩每天晚上,照例要石破天驚地哭幾嗓子,現在聽起來,也比狗叫聲好聽多了。至于早上菜市場的嘈雜,那是因為不困,要是真困,睡起來連雷都不會打醒,何況那點聲音呢。賣羊肉湯的、賣包子的照舊放他們的錄音,現在還添了一個賣襪子的,不知道是何處的方言,我反復跟著大喇叭聽了多少遍,終于明白是講襪子又便宜又好,一元錢兩雙。多么富有生活氣息啊。
我們的單位繼續放長假,聽鄰居講單位有不少同事也去考研了?!笆菃?那我怎么一個也沒遇著?”鄰居家的男主人呵呵呵地笑起來,他說:“你才上幾天班啊,你不是剛報到就放長假了嗎?”鄰居家的男主人雖說是電大畢業,但外語水平實在“高”得讓人稱奇,他能把“PC機”上的“Pc”說成是“郵政編碼”,這天晚上他閑得發瘋,就跑我這邊嘮嗑兒,他說:“現在怎么這么多人考研呢?趕明兒,我也考研去,考題難嗎?是不是考完就沒事了?!薄霸趺凑f呢,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蔽掖橹阑ㄗ痈嬖V他:“考完就沒事了,就等3月初出成績?!?/p>
3月初,老考知道了自己專業課的成績,他這時候仍住在那個小屋里,不過可以安心地在法律事務所做全職了。他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同喜,他說:“3門課考了285分,怎么樣?兄弟?!蔽疫€不知道自己的成績,我心急火燎地跑到這個學校的研究生院,迎面碰見一個女老師,我急急忙忙地問她:“請問老師,成績出來了嗎?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成績。”這個女老師正好得了更年期綜合癥,她沒好氣地白我一眼:“出來了,出來也不告訴你,憑什么要告訴你。”我目瞪口呆地立在研究生院的走廊。
小雯說:“現在專業課的試卷都判完了,你不是認識莫老師嗎?你去找莫老師打聽啊,你這個呆子?!薄翱墒?,可是,我已經欠了莫老師許多情,我說過考完試要上她家拜訪的,可是到現在還沒有過去,我怕說不上話?!薄鞍パ?,我說你,不會呆成這樣吧,你買點東西,你上莫老師的家,你別空著手去啊!”“行,我不空著手去,這次說什么也不能空著手了……那你說,我買什么東西去?”“買什么呢?買,反正也別買太貴了,你是學生,莫老師也知道你畢業不久,你就買些水果什么的吧!好啦,bye——”。小雯把電話掛斷了。
下午,我跑到水果市場,買了一些草莓,這個季節,草莓是很貴的,10元錢一斤,我買了2斤。我拎起裝草莓的塑料袋,發現溜輕溜輕的,想一想,又買了一串香蕉,數數,正好10根,黃澄澄地聚在一起。
我從來沒有去過莫老師的家。“莫老師,您家是怎么走呀?”我在電話里問莫老師。“紫虛巷55號2門洞4樓,到了紫虛巷,你要看不清門牌號,你再來個電話啊?!蹦蠋煹穆曇艉萌崦篮萌崦溃刮腋惺艿酱禾彀愕臏嘏也钜稽c兒就想在電話里把我要辦的事兒給辦了,小雯這個死丫頭……我定好等天黑了,再上莫老師家,你說手上拎著這么個塑料袋,讓別人看見了多不方便啊。
天終于黑了,3樓樓道的感應燈還壞了,一不留神,險些摔倒,我扶著樓梯把手站起來,驚魂初定。莫老師能向我透漏我的考試成績嗎?如果透漏了我的考試成績,我考得是喜還是憂,我懷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敲開了莫老師家的門。
“你看你,上我家還拎東西干什么”,莫老師一改很柔美的聲音,她嚴肅地說:“你是學生,一個人在外面多不容易,你看我家什么都不缺。”我局促不安地站在客廳,扭扭捏捏像戲臺上的小姐。莫老師家的地板是用上等的櫻桃木鋪就的,客廳中間鋪著一塊純毛地毯,地毯上的茶幾,跟我和小雯上次在國際家具博覽會看的一模一樣,厚厚的車邊玻璃鑲在紅木框中間,顯得是那么的華麗,不可侵犯?!斑@些水果,一會兒,你自己捎回去吃啊”,莫老師說。“不,莫老師,我也知道不成敬意,其實,其實,我是想跟您打聽專業課成績的事,聽說都出來了?!薄斑@個,現在不能告訴你,研究生院有規定,違反原則的事我不能干!你著什么急呢?再過3天成績公開發布,你上網一查不就清楚了?!?/p>
再過3天是3月10號。問題是這3天我怎么打發呢?小雯說:“那你鑿你的大窟窿,你寫小說呀。”寫什么小說呀,在這種狀態下還有心思寫小說嗎?每天,一起來我就坐著公共汽車跑到這座學校,一天我還看見最最新輔導班的小胡老師,他正往一個櫥窗里貼廣告,這個櫥窗里,還有鼎新考研輔導班、點睛考研輔導班的廣告。小胡老師把他的“崔大牛老師主講,備戰2002”的廣告覆蓋到這些廣告上。不久這些廣告又會覆蓋到小胡老師的廣告上,不久小胡老師又會把他的廣告覆蓋上去,世上的事就是這么充滿幽默。我圍著校園,一圈一圈地轉,竟把這其中的秘密讀透。
3月10號終于姍姍來了,這幾天過得就跟一年那么漫長。我打開電腦,打開考研查詢系統,我把自己的考號輸進去,我把自己的心提到嗓子眼上。我一按確定鍵,我的成績轟然而來,總分387,最低一門課小分65。以這樣的成績鐵定錄取。
“小雯,我通過了”,第一時間,我撥通了羅小雯的電話,我聽見她在那邊快樂地叫起來。
老考的外語沒有考好,成績不很理想,56分。老考報考的是法學門類,按照2000年的錄取標準,教育部把法學門類的小分線下在60分。不過,這幾天,老考根據網上的分析,今年小分線肯定會下調,至于下調到多少,要等教育部在4月上旬開完會,才能知道。到4月上旬還有許多天,老考得倍嘗多少這磨人的滋味啊。
我只管等著復試那一天到來,就萬事大吉了,至于復試,很大程度上來說不過是一種形式罷了。
復試是4月末,復試的那天,我碰到那個上輔導班暈倒的許箐,許箐比那個時候漂亮了許多,皮膚白皙,鼻翼周圍的小雀斑不知跑到哪兒去了。要不是她招呼我,我還不敢認呢,許箐考了360多分,上了自費生的線,我們互相說著祝福的話。許箐問到老考,教育部在4月上旬下了錄取小分線,法學門類是58分,老考只差了一點點。我們替老考惋惜了一陣,又替自己慶幸。
復試結束后的一天下午,我和小雯去了一趟“臥薪小屋”,現在只有老考一個人住在這里,寂寞得要死。老考說,過兩天就好了,過兩天就有人要搬進來。我又來到“臥薪小屋”,我看見我幾個月前用過的那張床、那把椅子、那張桌子,就像遠隔了100年,我問老考:“晚上,狗還叫得兇嗎?”老考說:“它能不叫嗎?它要不叫,全地球的人不都認為狗是啞巴嗎?”那個劉萍,到底只來了“臥薪小屋”一次,老考說:“我不去想她了,我總算明白,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兄弟,我現在不適合找對象,先立業后成家吧?!蔽覀儑@息了一陣,小雯說:“老考,你也別灰心,事不過三,再拼一年,明年你肯定行?!崩峡颊f:“我的字典里沒有灰心這兩個字?!崩峡家呀洓Q定了,再在“臥薪小屋”里做一回牲口。人有了這樣的決心,干什么不能成功呢!老考,劉萍沒有看上你,怪她眼瞎。
出了“臥薪小屋”,將近黃昏了,我和小雯往回走,小雯說:“再別叫人‘老考’,不吉利呢?!薄安粫桑覀冋l不是老考呢?從小學考到中學,從中學考到大學,從大學考到研究生了,將來走上工作崗位,也還要老考呢?!毙■溥赀甑貥?。小雯穿著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夕陽照過來,照到她的脖子上,軟玉溫香般的,我看見她脖子上的毫毛,也染成金黃,在微微顫動。過去一年許許多多的東西一下子回到眼前,我只覺得我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東西在沖動?!傲_小雯,我愛你”,我對著她的耳朵喊。
“你快鑿你的大窟窿吧?!绷_小雯白了我一眼:“你看,從現在起到9月1號開學,還有5個月的時間,你這回該安心寫作了吧”?!拔疫@回安心寫作了,我的小說要寫成80萬字,要拍成電影,要賺一大筆一大筆的錢,我要娶你做老婆!”我發誓。我牽著她的手,我們飛翔了起來。
我飛快地跑回宿舍,我打開電腦,我抹了,又重新敲上一行美麗的字:“當我來到霞村的時候,天就黑了”,這是我小說的開頭,萬里之行始于足下??墒俏襾硐即甯墒裁茨?,我是否要尋找什么東西?我努力地往下想,我盯著電腦顯示屏,電腦顯示屏上大段大段的空白,我想不出來,我發現我還處在寫作的低潮期,我還沒有恢復過來。
“你往下寫呀,往下寫呀”,小雯催促著:“想想,天都黑了,你還來到霞村干什么?”
是啊!我來到霞村干什么,何況來到霞村的時候,天都黑了。哈哈,羅小雯,是否我傷害了你那顆善良的心,我不想再往下寫了,你幫我想想,我都考上研究生了,我不好好讀書,我還到處亂跑,我跑到霞村干什么?
再說,霞村是個什么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