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把梯子架到窗口上。”
我們從大門口把沾滿彩紙的梯子扛到樓后。白天陳建的表弟站在上面向院子里撒花生、板栗、硬幣、彩紙和小饅頭。當時鑼鼓喧天,鞭炮在頭頂上炸。陳建今天結婚,按照本地的風俗,新人進門要漫天撒下這些極富民間隱喻的吉祥物。花生是多子,硬幣是發財。板栗和雪白誘人的小饅頭,呵呵,我就不清楚了。現在晚上十一點,親戚朋友差不多散盡,鬧洞房的也被趕出來了。陳建的老丈人說,走吧走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多好的老丈人,什么都知道。我、金陽和冷小飛,每人揣著新娘親手塞到我們褲兜里的兩包“一品梅”特供香煙打算出門。我說,陳建,好日子來了。金陽說,一對新婚人,兩個舊家伙。他被陳建一腳踹出了門。我們在大門外的香樟樹下坐著抽煙,商量接下來的漫漫長夜如何打發。院子里靜下來,我們聽見陳建戴眼鏡的老丈人關上了寬闊的大鐵門。
“要不咱去聽聽房?”冷小飛建議。
“有創意,”我說,我沒聽過房,很想試試。反正陳建是我們的兄弟。“聽完了明天敲他兩頓。可這關門上鎖的怎么聽?新房還在二樓。”
金陽的煙屁股在半夜劃了一道亮光,落在梯子旁邊。“梯子!”
我們從大門口把沾滿彩紙的梯子扛到樓后。非常好,陳建忘了把窗簾拉上。要是我,我也會忘掉,沒必要,這地方在城郊,周圍都是平房,陳建的這棟三層小樓完全是羊群里跑出一頭驢,他就是讓窗戶洞開你也看不見床在哪里,除非你爬上屋頂。這就是別墅的自信,高度擺在那里。毫無疑問這是別墅。在這一點上我們三個不得不佩服陳建的腦瓜子好使。他在老丈人退休之前讓他搞到了這塊地皮。他老丈人好像是個什么局長,起碼在這方面玩得轉。買地皮、建房子加裝修,一共二十萬,跟白撿的沒兩樣。金陽和冷小飛都買了商品房,要么被人家壓在最底下,要么就是每次進屋都得爬到樓頂,緊緊巴巴的三居,折騰下來三十萬都打不住,東拼西湊才拿出首付。所以金陽和冷小飛提起陳建的小樓就口水直流。好,現在把梯子悄悄架到窗戶底下,看你個底朝天。周圍沒有人,窗戶里透出曖昧的橘黃色燈光。
冷小飛年齡最小,先上。其實應該我先上,冷小飛雖然沒正式結婚,但早就和老婆同居了,上午看見他女朋友挺著七個月的大肚子驕傲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你說女人能挺肚子驕傲什么,冷小飛挺起來你驕傲一下還有點道理。照金陽說的,他們倆以后結婚,也是兩個舊家伙。我啥也沒有,談過兩個女朋友,談完就過了,至今還沒睡過雙人床。我該多急啊。冷小飛當仁不讓,讓我們把梯子扶好。我那顆純潔的好奇之心跟著他一起升高,他到達二樓的高度停下來,我的心還想再飛。冷小飛伸長脖子搜索半天,整個人在黑夜里放松下來,伸出一只手向我借個火。得點根煙。他要打持久戰了,我們都不愿意。以我們現有的知識,那春宵一般也就十來分鐘到半小時,陳建現在的多愁善感的小身子,沒必要給他放寬尺度。我們也要看。
“不給我就下來了,”冷小飛說,“風有點大。他們相距五米。”
這比告訴我們零距離還讓人好奇。金陽想不通,結婚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己完全是頭野獸。是前年,那會兒我們還在一個單位,洞房還沒怎么鬧他就趕我們走了,具體地說,是讓陳建、冷小飛和我幫他趕人。他說,兄弟們,幫幫忙,不等人啊。那時候的金陽渾身都是力氣,鼓起來的肌肉看上去像假的。那時候我們剛工作不久,身體里有無數的小老鼠鉆來鉆去,對生活和事業有極大的不滿足,身的力氣不知道往哪里使,周末四個人打籃球,從早可以一直打到晚,沖個冷水澡喝兩瓶啤酒還可以去看通宵電影。
金陽決定上。他爬到窗戶底下,說弟妹得罪了,我看一看就下來。他在梯子上明顯猶豫半天,上半個身子扭來扭去,我以為他有反應了,誰知道他低下頭喪氣地說:
“真得來根煙了。”
冷小飛遞上一根煙,興味索然地說:“要不就下來吧,別等了。看來今晚不會有情況了。”
金陽在上面抽了半根煙,還是下來了。下來的時候說:“想想還真沒啥意思,不就那么回事么。”
輪到我了。他們的態度我不喜歡。這點激情都沒了。我相信你不會因此斷定我道德有毛病,你當然有這個判斷力。事實上這次回來參加陳建婚禮,我發現他們三個人整個出了問題。什么問題我一時說不好,反正他們凡事很快就百無聊賴的死樣子我不喜歡。就像儲量不足的電池,剛打開每個格看上去都滿滿的,稍微用一下電力就迅速往下掉,下面裝了漏斗似的,都是虛電。腦袋碰了一下生活,人就軟了。上午我下了火車就去“斗牛士”酒吧找金陽和冷小飛,商量一下我們哥仨如何給陳建道喜。他們倆疲憊不堪地癱坐在沙發里,像兩堆巨大的肉。才兩年他們就胖成了另外一個人,臉上泛著蒼白肥膩的油和肉的光,我差點沒認出來。我在他們面前站了兩分鐘,金陽和冷小飛說,干嗎,腰包鼓了就不認識了?我哼了一聲說,我想把裹在肥肉里的金陽和冷小飛認出來。我想聽聽他們的意見,我想來點特別的,讓陳建和他老婆開心一下。我們是好兄弟,別弄得跟鄰居一樣庸俗平常。
“好!”他們說,腰桿一下子挺起來,雄姿英發的模樣。然后打了一下彎又成了軟體動物,重新作為一堆肉陷進沙發里。金陽拿出煙,給大家點上,說:“想想也沒啥好點子。要不,你們來想吧。”冷小飛撓著板結的后腦勺說:“對,這事交給你了,你說怎么整就怎么整。我早就開始過上失去想像力的生活了。”
“好像你曾經有想像力似的!”金陽蹺起二郎腿,發出懈怠的笑聲。
冷小飛對這樣的諷刺早已習以為常。我們當年就對相互的這類諷刺習以為常。好兄弟嘛。冷小飛長嘆一聲:“媽的,好像還真沒有。覺得多少年都不動腦子了。就你來。”然后歪著頭看著一個大屁股女人走進酒吧,直到她在椅子上坐定才把臉轉過來。“其實,怎么鬧不是鬧,整天見,幾張老臉。隨便鬧鬧就行了。”
鑒于他們漫不經心的態度,我拿出了道喜的主要方針。他們一直點頭,眉頭皺得也很真誠。他們的漫不經心說到底不是敷衍塞責,而是整個人實在提不起來勁兒。力氣被迅速撐大的皮囊一點點蒸發掉了。我們從酒吧里出來時,金陽感嘆一聲,他奶奶的生活啊。冷小飛則響亮地吐了一口痰。在接下來的一天里,我發現這些是他們的口頭禪。他奶奶的生活啊。吐一口痰。
輪到我了。我噌噌地爬上去,非常好,玻璃擦得很干凈,一看就是洞房。有真花和假花,擺著,鋪著,從窗幔上裊裊娜娜地披掛下來。說真話,花不是擺在哪里都好看的。陳建坐在梳妝臺前,對著墻上的婚紗巨照出神。那照片真他媽大,半個墻就他們兩口子。陳建穿得像十八世紀英國宮廷的侍衛,他老婆穿著當下的袒胸露臂的白婚紗。怎么看都不像一個朝代的人。估計陳建此刻也是在對著照片疑惑,那貼在墻上的一對男女是誰呢。時空錯亂也就罷了,關鍵是照片上的人已經不像陳建兩口子了,都跟影星似的。婚紗攝影是我們生活中最明目張膽的拍馬術。陳建看著照片時開始揪下巴上一根看不見的胡子,一下一下地揪。他老婆坐在床上,很家常的樣子,對他招了一下手,陳建點著頭,擺擺手,繼續盯著照片。
“進展到哪個部位了?”冷小飛蹲在梯子邊問我,煙頭亮得像鬼火。
“等等。”
我等了很久。他們倆就是沒有實質性進展。我只好點上一根煙,金陽和冷小飛是正確的。煙燒到半截,我振作起來,因為陳建起來了。他走到老婆身邊拍拍她的肩膀,老婆讓開了一塊地方,他順勢坐到床上。我低頭對梯子底下說,有戲了。可是陳建慢騰騰地脫掉鞋子和外衣,一側身進了被窩,自然得像身邊沒有女人。然后他老婆也站起來開始脫衣服,我趕緊回避,嫂子脫衣服哪能隨便看。等我再轉過臉看,他們倆已經平行地仰面躺到了床上,姿態端正純潔,倒顯出燈光一廂情愿地色情了。
“怎么樣?”他們在底下又問。
我剛要回答,陳建滅了燈。床的位置是塊靜止不動的黑暗。我在梯子上堅持把第二根煙抽完才下來,陳建兩口子頑固地守著他們的黑暗。井水不犯河水。
平淡無奇,事實就這樣。我們的兄弟陳建的洞房之夜結束了,我們的聽房行動也結束了。
漫長的后半夜突然成了負擔,我們之前就沒有打算這空白的時段該干什么。我想鬧洞房嘛,兄弟們喝喝酒樂一樂,聊聊天,稍微折騰一下天就得亮了。哪知道剛開了頭就煞了尾。我們把梯子搬回原地,原地抽了根煙,決定找個地方繼續喝酒聊天。
冷小飛說:“咱這城小,不比北京,通宵營業的酒吧沒幾個。”
“找到哪算哪。”我精神頭十足,兩年沒回來了,見著兄弟們當然開心。
我們往上海路走。從上海路到南京路要穿過一片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建筑的居民區,小區里雜亂破敗,路邊的樹都歪著長。快走出小區時,看見幾個賣夜宵的小攤,水餃,餛飩,烤肉串,麻辣燙,旁邊一個夜間營業的小商店燈也亮著,有幾個十八九歲的愣頭青坐在烤串攤子前喝啤酒吃烤串和麻辣燙。
“要不就在這喝兩瓶?”冷小飛說,“到最近一個酒吧也有段距離。”
“首都客人怎么說?”金陽說,“咱這簡陋的小地方別讓人覺得寒磣。”
“操,就這兒!我都快窮成要飯的了,盡拿老實人耍開心。”
我們找了三個小板凳圍坐一圈,中間再找一個小板凳,上面放了一塊不規則的三合板當飯桌,要了啤酒、烤串和麻辣燙。路燈在頭頂上懨懨欲睡,昏黃的光籠住這一塊地方,烤肉香、麻辣燙的香、糧食的香、酒香和木炭火的香一起飄上去。半夜了天也不冷,氣溫適宜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我喜歡這樣的情景,像老電影里的鏡頭,其實是兩年前我一直在經歷的。那時候我們四個住在一套房子里,周末晚上,有時候不是周末也出來,找一個煙火氣旺盛的街角和巷口像現在這樣坐下來,喝酒、吃肉、被麻辣燙搞得齜牙咧嘴、劃拳、大聲地說笑、說臟話、臧否看順眼和看不順眼的領導、想像女人的屁股。這樣的生活讓人開心。但你不能總是如此幸運放曠地活著,你還有其他事要干,你有焦慮,有希望、不如意和難言之隱,等等。所以我辭職了。
辭職之前我是大學老師,聽起來像那么回事。他們都是。我們同一年進來的,學校沒房子,就把四個人塞到一個三室一廳的套間里,年齡最大的住最大的單間,最小的兩個,擠在一問屋里。這是出于人性化考慮,年紀大的可能有老婆,沒有的也得趕緊找,隔三差五來成就點好事,沒單獨一間房子不行。最大的一間歸金陽。冷小飛住最小的單間,他也有希望在最短時間內把女孩帶進房間里。我和陳建最小,合住一間稍大的。金陽教物理,冷小飛是數學系的,陳建是總務處的,專管后勤。我在中文系。
我一直挺喜歡做老師的,你看,一個人面對泱泱一個大教室,即使任何東西都不能傳授給他們,那種面對世界的感覺也是相當美妙的。當初就是沖著神圣的杏壇來的。我一直希望在彌留之際能看到桃李滿天下。事實上有很大的出入。我報到那天,系主任語重心長地對我表示歡迎,像我這樣的年輕人,系里面已經不多了。“新鮮血液”,這是主任反復強調的一個詞。就因為這個詞,我要吃苦在前,系里的團總支書記這學期脫產進修,年輕人要頂上去。時間不會太長,一旦物色好合適的人選,我就可以專心教我的書。你畢竟是教師編制嘛,主任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們沒有權利耽誤任何一個人才。我頭腦一熱就頂上去了,熱血澎湃地看著本來安排好的美學和寫作兩門課程被別的老師拿去了。
不知道你是否了解大學系科里團總支書記這個職業。其實我也不了解,干了幾年我還是沒弄明白團總支書記的職責范圍到底有多大。據我印象,大事當然跟我沒關系,只要是小事,不需要領導簽名蓋章的,都是我的活動領地。你可以把系科想像成一個大家庭,必須家長首肯的事情除外,剩下的基本就是管家和保姆的事。我就是那保姆,每天要面對近千個孩子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和思想、學習、活動的問題。看起來也都十八歲以上的成年人了,每個人頭腦都很好使,但是一大堆湊到一起怎么就能整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呢。打架斗毆,談戀愛談出了下一代,不好好念書,和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糾纏不清,抽煙酗酒,夜不歸宿,實習,工作,開展活動,和其他系科競爭,聚眾賭博,考試作弊,組織發展,民意測驗。不一一列舉了,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惟一一項可以用無窮無盡來形容的工作。干了兩周我就蒙了,難道我當初念大學時也是這樣多事和招人恨么。領導說,忍一忍,熟悉就沒問題了。問題是每天都有新問題,我永遠無法熟悉。輔導員又遲遲配不到位,所有擦屁股的事都是我一個人干。還好,年輕,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一周忙下來照樣周末打一天球。
半年以后,我才覺得勉強能夠承受瑣碎的團總支書記的職務了,正好學校里中層干部開始大換血。我覺得甩掉這頂帽子的機會到了。系里的頭頭腦腦如愿以償地都換了,我找到新主任,申明自己的慘狀。主任說,這個嘛,還不太好辦,新班子剛組建,人手不夠啊,你再堅持堅持,革命嘛,為人民服務,時傳祥和雷鋒和國家總理只是崗位不同。他摸著他的右手中指的胖肚子。他一玩花招就開始摸右手中指的胖肚子,所以我見到喜歡摸手指肚的男人就本能地反感。我說,當初說好了只代一學期。新主任說,你看看,前任領導班子的決定我不方便插手。余老師,我知道你很辛苦,現在我鄭重承諾,只要合適的人選一到。立馬讓你解放。
我等啊等,人都等瘦了,還是沒動靜。領導不喜歡下屬拿人事問題去打擾他們,再說,我旁敲側擊已經無數次,就是個聾子也該明白至少二十次了。我清楚地知道耗下去的不僅是時間,也是自己,我的年輕力壯的好時光。但我還是憋著,可能是雞肋的心態在作祟,像等車,都等了這么久了,如果剛放棄車就來了怎么辦。后來我被一輛車徹底拋棄的時候,終于決定立刻辭職,等不到第二天。一個挺欣賞我的老教師重感冒,讓我代他上一節寫作課,我就去了。應該說那節課上得不錯。下了課回辦公室,遇到一個從教師休息室出來的女教師,她問我哪兒弄得滿手粉筆灰,我告訴她剛上了寫作課。她把眼睛人為地擴張到鵪鶉蛋的大小:
“哇,你也能上課啊!”
這句話我記住了,不是我小心眼。太有力量了,后來我一直感謝她,沒這句話我不會那么利索地辭職的。在中文系,寫作課是惟一一門誰都能教的課程,只要你認識兩三千個漢字,能夠順溜地說幾句話。教好了不容易,教壞了同樣不容易。我只是上了一堂寫作課而已啊。我一聲不吭。回到我的團總支書記辦公室就開始收拾東西。我受夠了。
辭職申請領導一直沒批,那已經不是我的事了。我什么都不要,光屁股走人還不成么。我決定去北京,有幾個同學在那邊混得不錯。在此之前,我一直沒去過我們偉大的首都。在我的想像里北京就是天安門和四通八達的立交橋。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兩眼一抹黑就去了。一晃兩年。
苦當然受了不少,就不在這里列舉了,沒意義。我只想說,一晃兩年,陳建結婚了,我專程回來喝他的喜酒。我沒能像我和他們預想的那樣混出個人樣來,也許景況并不比繼續做一個代團總支書記好,但我不慚愧,更不會后悔,離開這里可以讓你舒展開四肢,沒有人掐著你的喉嚨把你想說的話憋成化石還吐不出來。在北京的兩年里,我前后換過十四個住處,常常一覺醒來就向四周看,先確定自己在哪里。你如果執意用“鼻青眼腫”來描述我的北京生活,我不會介意,事實基本接近如此,少不了要碰很多頭,但又有什么關系呢。每天早上我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去尋找下一個住處時,我想像太陽正從東邊升起,陽光和風一起弄亂我的頭發。我感到新鮮的力氣正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奔赴我的四肢。就像寒冷讓人不能懈怠一樣,一晃兩年。
他們留在這里,金陽、冷小飛和陳建。生活緩慢地展開。我坐在午夜的烤串攤子前,感覺金陽和冷小飛好像是從兩年前慢慢就坐到了現在,坐成了現在這副尊容,轉一下腦袋都需要一個漫長的助跑。兩年前,我離開小城的頭一天晚上,我們也是在烤串攤子前喝到凌晨三點的。我喜歡這里的人間味和煙火氣。
當時是四個精干的瘦猴。陳建剛剛被總務處處長的小車夾掉了左手的小指,酒喝得苦大仇深,大罵處長。他在總務處的工作是隨叫隨到,年輕人都這樣起家。處長讓他考駕照,業余幫他開開車。處長在外面有生意,涉及基建、飲食、房地產等。開始是業余,后來成了業內,處長有事就招呼,搞得他單位的事老做不完,總被副處長訓。然后小指被夾掉了,是處長的兒子生氣踹車門,陳建沒來得及抽出手指。陳建現在讓金陽和冷小飛羨慕的局勢就是頭腦好使,他能化悲痛為力量。空蕩蕩的那個位置恰好成了一個醒目的提示,陳建充分利用了那根不存在的小指,不斷地讓左手在處長眼前晃來晃去,處長就讓他升了,先是副科長,接著是正科,現在口袋里裝著房管科的印把子。房管科是個肥缺,誰都知道。
正科這個位置可能把陳建累壞了,現在他將軍肚是挺起來了,但外強中干顯而易見。從仕途來說,我當然不希望一個小小的正科就把他撂倒了。結婚典禮上他疲憊不堪,我擔心他會把新娘子丟下,一個人找張床先睡一覺。好在他堅持下來了,模式化的做丈夫的幸福微笑一直掛在兩腮上。聽金陽和冷小飛說,陳建的前途遠大,你看,副處,正處,看得見的。在這個小城里,正處什么概念?我說不知道。冷小飛吐了一口痰,說那就算了,學中文的向來頭腦不清晰。
我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陳建痛罵處長,他羨慕我兩手空空就往外跑。他好歹也是建筑工程學院的高材生,他的理想是這輩子設計出十座標志性建筑,即使一輩子窩在這里,也要讓這里最好的建筑一個個都姓陳。
“都是過去的事了,”金陽給我倒滿酒。“年輕人總得有點想法,現在陳建怕是連圖紙都不會畫了。他的小別墅還是找別人設計的呢。他奶奶的生活啊,老啦,不說了,喝酒。”
“操,才多大,就開始賣老了!”我說。
“說了你也不明白,”冷小飛說。“有時候我想,你在北京雖然過得不如意,但我還是覺得走得對,及時。不是環境廢掉人,是人把自己廢掉了。你看我,兩年了,也沒提起精神去復習考研,當初不是說一起往外考么,信誓旦旦,你考北大,我考南大,老金考復旦。到頭來,瞧瞧,還不是念了系統內單招的研究生,混個文憑。老金覺悟還算早,你剛走他就參加單招考試了,再有一年文憑就到手了。”
“又笑話我。”金陽說,給我們都點上煙。“沒辦法,他奶奶的生活啊,真覺得使不上勁兒,不知時間、精力和智商都跑哪去了。動不起來。可能真老了,尤其是這兩年孩子大了,一下子覺得根就扎這兒了,再怎么折騰也是原地打滾。就混混吧。不都是這樣么。馬上升講師,過十年八年歪成個副教授,這輩子就算拉倒了。那么多有才華的老師退休時也不過是個副教授。”
夜晚小區里初秋的安靜,幾片梧桐樹葉子從天上掉下來。陸續有夜游神來小攤子前吃烤串、麻辣燙和水餃餛飩,都是睡不著覺和不好好睡覺的,坐在板凳上或者倚著樹斜站著,手里抓著瓶啤酒嘴對嘴喝。
我辭職的時候是深秋,校園里落葉滿地。銀杏樹的葉子金黃,落到地上,像圍著樹樁劃了一個燦爛的圓。我們在午后的巷子口喝酒,領子在秋風里豎起來。冷小飛對自己前一年考研的失利耿耿于懷,專業和英語都過了,他專業一直很好,政治缺了兩分。他說今年再戰,就不信這個邪。工作幾年了,冷小飛沒能養成對這個小城的好感,他不喜歡到處鉆來鉆去的人力三輪車和彎彎曲曲的小巷子,他要通過考試離開這個地方。我的離開激發了冷小飛悲壯的豪情,那晚他喝多了,我扶他回宿舍的路上他把吃下去的烤串和麻辣燙全吐了出來。
“我以為你會離開的,”我說。
“我也以為。”冷小飛說,一口痰射出去老遠。“又考砸了,沒辦法。英語,差一分。他媽的狗屎英語,我都不知道中國人拿這東西來干什么。”然后他就笑了,一副與全世界和解的寬容表情。“我媽托一個半仙給我算,說命該如此,要認。我不信這玩意兒,但你沒過去這是事實。那幾天我站在大街上看人走,你說這地方小,總該有個兩百萬人吧,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然后就撞到了現在的女朋友。”
“還女朋友,搞得很純潔似的!”金陽說,“老婆,肚子都大了。他奶奶的生活啊。”
“老婆好了吧,早晚的事。真是撞上的。我看見一個漂亮的騎著電動自行車過來,就以瘋做邪撞到她車屁股,反正當時我很難過,就一分,殺人的心思都有。她倒了,我把她扶起來,送到醫院,看了兩次就成了。俗是吧?對,俗。過日子不就是個俗字嘛。”
“那你就打算做這里的女婿了?”
“還能咋地?肚子都大了。臨陣脫逃不是咱知識分子干的事。也未必是壞事,誰知道呢。噢,對了,現在幾點?”
“一點,”金陽看看表,“半夜三更也查崗?”
“不是有了嘛。情緒不太穩定,高興了跟你鬧,不高興也跟你鬧。”冷小飛從褲兜里掏出手機,開機,半分鐘之后有個女孩子在里面嬌滴滴地連叫四聲:“老公,有短信了!老公,有短信了!”
“誰呀?雞皮疙瘩滿地跑了。”我說。
“催命金牌。”金陽說,“小夫妻就是不一樣,比鼻涕還黏糊。他奶奶的生活啊。”
“彼此彼此,老金,”冷小飛說,“小心你死得比我還難看。”
“好,咱們就試試,看誰先扛不住。走,找酒吧喝個通宵!”
“走就走!我先回個短信看她睡沒睡。”
金陽到幾個小攤上結了賬,冷小飛盯著手機看,手機又叫了一聲“老公”。冷小飛說:“操,都第二天了還不睡!”
“什么第二天?”我問。
“凌晨了還不是第二天。”
“有什么最新指示?”金陽嘿嘿地笑。
“沒什么,就問陳建的婚禮熱不熱鬧。”冷小飛說,刪短信的時候我瞟了一眼,他老婆的指示如下:“天王老子也不行!”
天王老子都不行,何況我。我說要不咱就別去什么酒吧了,往哪兒盛啊,找個廁所回去吧。
“也好,快憋不住了。”冷小飛說。
“真不去了?”金陽問。
“算了吧,”我說,得給冷小飛一個臺階下。“我也困了,這長途車坐的,能把死人累活了。”
“老金,讓他睡會兒吧。”冷小飛吐了一口痰說,“酒明天再喝。陳建忙,我請,到時再找個朋友玩兩圈。一種新牌玩法會么?摜蛋。爭上游和八十分雜交出來的新品種。”
我說好。頭一次聽說“摜蛋”。冷小飛和金陽、陳建都是高手,他們偶爾碰到一起,不喝酒就摜蛋,通常是邊喝邊摜。鑒于冷小飛沒過門的媳婦花容動怒,我跟金陽去了他家。金陽說,我們可以繼續聊,他奶奶的生活啊。
金陽家在城北,我們等了半天才攔到一輛出租車。師傅說,你們運氣真好,正打算下班。街道寬敞,偶爾路面走過幾個垃圾袋,沒有人,后半夜的霓虹燈多半也滅了。整個小城在沉睡。呼吸平穩。經過一家酒吧門前,兩個染了紅毛的小年輕正對著馬路嘔吐,一個扶著另一個。
“現在,出來混的都是他們了,”金陽指著那兩個小伙子語重心長地說,“咱哥兒們老啦。他奶奶的生活啊。”
“又來了!”我就不愛聽。
“跟你說了也白搭,成家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你一下子就成上一輩人了,你會覺得孩子才是希望,自己哪有什么前途可言,混吃等死,放棄了拉倒。我要沒猜錯,小飛老婆一定是生他今天沒給孩子做胎教的氣。”
“操,他還科學育兒?”
“小飛還指望他兒子成陳景潤呢。他奶奶的生活啊。”
“你呢?”
“我兒子?當然能成楊振寧最好。”
我有點不懂了。可能因為我還沒有下一代。反過來一想又不對,你憑什么把希望都放在一個小孩身上?你干嘛去了?
“你看我都這樣了,希望不在兒子身上能在哪?”
金陽感嘆著他奶奶的生活啊,我們進了他的家。和兩年前沒區別,只是客廳的墻上多了一幅全家福,金陽和他老婆都自覺地把腦袋往中間擠,被眾星拱月的兒子笑得一臉驚慌。他不知道有個巨大的陰謀在等著他,可能在他還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經醞釀成功。他的驚慌是因為無力承受星星們無邊無際的愛。
進了門就聽見臥室里有動靜,金陽讓我先去洗漱。然后我在洗手間里聽到瑣碎的說話聲,經過兩道門的過濾,依然可以發現那是吵架。不會有錯。金陽老婆我熟,過去常在一起吃飯,結婚時我負責點炮仗。她有一副適合吵架的嗓音。
我在書房里隨便翻書,金陽進來了。“不好意思。”他說,“她家里有點事,剛才商量了兩句。他奶奶的生活啊,總有沒完沒了的事等著你。你早點睡,明早我們一起出去吃早飯。”他把我安頓好,又回了臥室。爭吵聲又起。
他們在努力壓低聲音,但是金陽老婆的聲音穿透力極強。我睜大眼躺在床上,精神很好,來之前我就儲備了足夠的精神要在酒吧或者大街上度過這一夜。現在凌晨兩點半,他們的聲音不能自恃,越來越大,孩子醒了,哭聲也加入進來。我記不起金陽兒子哭泣的樣子,頭腦里頑固地保留著他驚慌的笑。如同電腦死機時動不了的頁面,揮之不去。不知道他們的爭吵是否與一個不速之客有關,我猶豫了不下十分鐘,終于決定離開。
臨走時給金陽留了條,只說睡不著出去走走。關門聲他們聽不見。
一路空空蕩蕩。一輛出租車都沒看到,冷小飛當年討厭的人力三輪也沒有。所有的路燈只照我一個人,影子忽短忽長。這是一座空城,懸在夜里,白天青草瘋長,夜晚石頭冰涼。不知道誰會把這里當成家園,包括那些在此居住了一百年的人在內。后半夜涼氣上升,我把手插進口袋,每一把鑰匙逐個摸過去。一把形狀怪異的鑰匙。兩年來我竟然一直帶著它,我、金陽、冷小飛、陳建,四個人宿舍的鑰匙。按學校的規定,辭職和結了婚的教師必須把單身宿舍退還學校,但陳建掌管的房管科一直沒有把它收回,28棟503,三室一廳,原因是陳建要把它弄成一個臨時休息室,他、金陽和冷小飛,中午可以回自己的床上休息一下。他有這個權力。我一直捏著那把鑰匙,決定回去看看。
步行近一個小時的路程。教工宿舍區的門衛在打瞌睡,我告訴他我是中文系的老師,剛從外地出差回來。開門放行。28棟503。樓道里燈壞了一半,聲控的,怎么拍都不亮。我摸黑爬到五樓開了門。一股類似生菜的陌生味道。燈打開,照亮客廳桌上的一層塵土。至少半年沒人進來了。我的房門半掩,床上的被褥都在,離開的時候除了幾件衣服和必要的書,都扔下了。屋子里不悶,窗戶半開,那窗戶關不嚴實。枕頭、被子和床單上落了一層灰。我打開被子,灰塵、霉味、潮氣迎面撲來,嗆得我直咳嗽。適應了之后,我躺到兩年前的床上,聊勝于無。走了那么遠,有點累了,夜又這樣深。
躺著的時候,想起婚宴上陳建說的一句話,他向眾人宣布:“我們倆的結合,就是為了追求一種有意義有價值的生活。”有意義有價值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生活?它在哪呢?我覺得腦袋運轉開始不暢,歪歪頭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