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記得那個叫做陳輝的人。那時候夏天剛剛開始,本地楊梅還沒有上市,早晨的溫度已經讓人難以忍受。剛在家里沖了澡出來,又被熱氣蒸出一身汗,何況還拎著兩大袋行李,才走出幾步,所有的毛孔都被膩住了。公交車上人雖然不多,但陽光穿過敞開的玻璃窗曬在身上,就像無數的螞蟻慢慢爬行。半小時后我終于來到長途汽車站,找到了檢票口就坐下來等,車票是早買好的,現在離開車還有四十分鐘。
六年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回江蘇老家。父親是南通人,剛讀完初中就參軍到了山西,在一座煤灰飛揚的城市當了名軍醫,并且在那里遇見了同樣背井離鄉的母親,兩人復員后帶著尚未斷奶的我回到了母親的故鄉寧波,一座靠近東海的小城。我從小在那里長大,直到高考后去了北方讀書,畢業后又回到寧波工作。多少年來,雖然履歷表上籍貫一欄總填著江蘇南通,但我和江蘇的關系,實際上倒不那么密切。上一次去江蘇還是一九九九年,那時剛拿到泰安師院的錄取通知書,就回了一次老家報喜。這一次,堂弟的兒子滿月,我家應當有人過去慶賀,我便請了假,帶著父親準備好的行李上路。
大概因為還沒有真正到上午,候車大廳里的空調也沒開,有些悶熱,也有些汗臭。和所有百無聊賴的人一樣,我斜靠在椅子上,偶爾喝一口水,眼睛漫無目的地四下望著,可惜沒有看見一個好看的女人,只找到些睡腫的眼袋,幾頂染得枯黃的頭發,若干被蚊蟲叮咬過的胳膊和小腿。不遠處有兩個金屬盒子,架在大半個人高的地方,總有人對著上面的兩個鏡頭看,才發現需要投幣,于是將盒子拍打幾下,再湊過去看,當然還是什么都沒有。他們又拍一下,若無其事地走開。我打心底里笑話他們,卻也很想去那里看看,不過里面能有什么呢,幾張破風景照片?
陳輝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他看起來有三十五六歲,個子又高又瘦,皮膚有些黑,穿著白底豎條的襯衫,三七分的頭發梳得無比明亮,手里拎的大皮包顏色陳舊,像個常出差的業務員。他走路的姿勢很文雅,步子不大,也不笨重,輕得好像在大理石地面上滑行,而且能走得很快,除了文雅,我找不出更加貼切的詞。那兩個盒子顯然也引起了他的興趣,這個文雅的人停下來,彎下腰看了看,又站直了,一動不動,仿佛很失望的樣子。我看見他的右手慢慢伸進了褲兜,難道他真的要找個硬幣投進去?那么個破爛玩意兒,真的值得丟錢給它?果然,他丟了個硬幣進去,聲音響亮得連我都能聽見。他重新彎下腰湊過去看,一邊看卻一邊拍打著盒子,砰砰地越敲越響,簡直像在搞破壞了。不少人扭過頭看他,他還在彎著腰拍打,像在痛打兒子的屁股。“神經病。”有人罵了一句。不過,金屬盒子不是他的,拍壞了又能怎樣,管他的,于是也沒有人出來說話。砰砰,砰砰,他只會兩下兩下地打。終于有個穿制服的人走了過來。他直起腰說:“它壞掉了。”
“壞掉了還敲什么。”
“不敲鈔票會出來啊?”話音剛落,又是砰砰兩聲。
“我對你說了不要敲。敲壞了你要賠的。”
“已經壞掉了,敲兩下怎么了?”
“你這個人不講道理啊?”
“我不講道理?讓他們評評理,這個騙錢的東西,敲兩下怎么了?”他手臂一揮,身邊早有五六個人旁觀了。“你把鈔票退給我。”他攤開右手。
“什么鈔票?”
“我扔進去一塊硬幣。”
“這東西又不是我的,干嘛給你鈔票?”穿制服的嗓音陡然高起來。
“你這個人怎么不講道理?車站里的事情你不管誰管?這個東西……”砰砰,又是兩下。“你會不曉得?你騙錢還說不曉得?當我外地人啊!”
我看見更多的人圍過去,擋住了那兩個,只聽見越發熱鬧起來,究竟吵些什么倒不像剛才那樣聽得清楚了。高處一扇窗戶將厚厚的反光砸在我的肚子上,剎那間我覺得全身都在冒汗,正想罵出來,卻聽見頭頂一聲嘆息,一團又一團的涼氣從寒光閃閃的鐵皮管道里落下來,頓時汗水收斂,謝天謝地,舍不得電費的中央空調終于啟動了。身邊的人紛紛站起來,檢票口上方的電子屏上顯示去往南通的汽車已經開始檢票。我拎起行李,又回頭望了一眼,看不見那個文雅的人,只聽見他們還在吵架,拋棄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正用地道的寧波方言互相攻擊。
車上冷氣不錯,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第三排左側靠走廊。乘客們磕磕碰碰陸續上車,離出發還有七八分鐘,穿淺藍色襯衫的駕駛員已經坐好,漫不經心地戴上潔白的手套,司乘站在車下,指引乘客將大件的行李塞進寬大的車腹。我拿出一本雜志,象征性翻了幾頁又合上,雖然到南通要整整七個小時,但如此坐著倒也不壞,身邊的位置還空著,要是沒有人該有多好!于是有了睡意,不禁閉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見,卻可以聽見細細碎碎的聲音,好像都在空中飄浮著似的,咝咝的空調風聲,咚咚咚擊鼓似的腳步聲,寧波話和外地口音聽起來也差不了多少,撕扯塑料袋的聲音很像熱水沸騰,碳酸汽水開瓶時呲的一聲很帶勁,可惜只有一聲;有人在翻報紙,小孩子剛想哭鬧就被年輕的母親用零食哄安靜,他啊啊叫著,嘴角一定垂著晶亮的口水。不久,我聽見司乘對駕駛員說:“差不多了。”于是車門滑上,車身微微顫動一下,終于開動了。
想也不要想,車頭高懸的顯示器已經亮起來,開始放DVD,內容是什么無所謂,只要有人影在里面晃動,有聽不清的臺詞傳出來,旅程就開始了,就像工廠里的流水線,只要不斷電,傳送帶開動了就會一直向前走,直到轉進倉庫里面去。然而只是一剎那,流水線就斷電了。車子猛地剎住,我也在這一刻睜開了雙眼,車門無聲無息地滑開,司乘端坐,臉卻沖著門外。三四秒鐘后,有個人沖了上來,臺階被蹬得山響。“哦喲,做什么了?今日這么晚才來?”司乘問,聽起來認識他似的。那人點頭哈腰地賠不是:“小事體,小事體。”竟然是剛才在車站里吵架的那位,怪不得現在才來。他向司乘揮了揮手里的票,司乘說:“你立在這里做什么,車上這許多人都等你,快快坐好。”
車門再次合上,汽車駛出了停車場,彎道有些離心力,那位遲到的乘客扶著兩邊的椅背,踉踉蹌蹌走到我面前停住了。他指指我身邊的位子,對我笑笑。我回頭看了一眼,果然都坐滿了,只得撇撇腿,讓他貼著我的膝蓋進去。他背對著我移動身體,當然感覺不到我一臉的厭惡,這樣一個在車站就會吵架的人,不知道又會在車上鬧出什么。他挪了兩步坐下來,把大皮包抱在大腿上,又用兩只細胳膊摟住,顯得有些擠。我斜眼看看他,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挪了挪屁股,一枚一塊錢的硬幣落在地上,他費力地彎腰撿起來握在手里,咳嗽一聲就不動了。
車上了高速穩當許多,更加催人入睡。醒來時已經到了蕭山,鄰座沒拉窗簾,陽光打在身上,混合著空調的冷風,說不清冷熱,窗外一望無際的苗木地里點綴著些粉白的水泥房子,屋頂大都豎著一串不銹鋼的圓球熠熠發光。
“剛才掉到地上了,這個。”鄰座說。
我扭過頭,看見他揮了揮我的雜志,書頁是打開的,已經翻了一半。我明明記得剛才把雜志插在前座背后的網兜里,怎么會掉到地上呢,然而我依然說:“沒事,你看。”
“不看,看書沒意思。”他把雜志遞給我,“你到哪里下?”
簡直是廢話,這是輛直達車。我回答:“南通。”
“哦,南通,我去南通。你是南通人?”
大概因為我總說普通話,他才會這樣問。我嫌他多嘴,就用寧波話回答:“沒錯,我家在南通。”
“你的寧波話講得蠻好啊!”他愣了一下,忽然興奮起來,“蠻正宗的,蠻正宗的。你來了多少年了?”
我笑起來,這個人倒也可愛,不妨逗逗他。我說:“兩年了。”
“哦喲!厲害厲害!你很厲害的。”看得出他非常吃驚,他豎起大拇指,“在寧波工作?”
我面帶微笑,點點頭,繼續令他滿意。看他感慨了一會兒,我問:“你去南通做什么?”
“出差。”說著他翻開那只一直擱在腿上的大皮包,伸手進去拿出一個半透明的塑料盒,從里面抽出張名片。我接過來一看,第一行寫著“美斯柯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下一行則是他的職務和名字“營銷代表陳輝”。我念出他的名字。他點點頭,說:“對,陳輝,好記吧,我叫陳輝。”
“你們公司在天童北路?我每天路過的。”我繼續恭維他,“做外貿很辛苦吧?”
“賺點辛苦鈿,賺點辛苦鈿。哈哈。”他得意地笑了幾聲,忽然問,“你有沒有名片的?”
我搖搖頭:“打工的哪里會有名片?”
“話不能這樣講。現在做張名片有什么稀奇的?阿拉小區送水站里的小工也有名片派給我,你說派頭大不大?”
“他上面寫自己是送水工?”我好奇地問。
“哈哈,他怎么會這么寫,你曉得嗎,他寫的是‘物流部’,一個送水工,他說他是做物流的!哈哈!”陳輝大笑起來,身子縮成一團發抖。我也忍不住笑起來,抬起頭發現司乘斜著身子朝向這邊,看來也聽見了,正假裝不屑地笑。看他的嘴型,我知道他還痛快地罵了一句。司機扭頭看了司乘一眼。
陳輝笑夠了,用手背擦擦眼角,繼續問我在哪里工作。我隨口說在電腦市場裝電腦,他“哦”了一聲說:“你很懂技術的?”我說一般一般,我也是做物流的。
“賣電腦怎么會是做物流?”陳輝好奇地問,看起來他對我的謊話充滿了興趣,我便要將這樣的對話繼續下去。我說:“我們送貨上門要當搬運工,不是做物流是什么?” “物流……”他再次笑起來,這次改成了輕聲的“嘻嘻”,“嘻嘻”個不停,說不出話。我看見司乘搖了搖頭。
“你蠻幽默的。”笑容還沒有消退,他就這樣對我說,“以后我電腦壞了就去電腦市場找你,好吧?”
我點點頭:“沒問題,我在二樓自動扶梯旁邊。”
陳輝眨著眼睛想了幾下,好像恍然大悟:“原來你在那里啊,我從門口路過好幾次的。”
“好找吧?”
“好找,好找。你給我留個手機號碼,去之前好給你打電話。你貴姓?”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記一下吧,然后編了個名字編了串數字報給他,他認認真真撥著鍵盤,手指很笨拙,撥了半天才說:“我給你撥過來了,你的手機怎么還沒有響?”
我急忙從褲兜里掏出手機,說:“有了有了,早上改震動了沒感覺到。”他掛了機,我擺弄了幾下手機,又把他的名片舉起來,問:“和這個號碼一樣的吧?”
“一樣的一樣的。”他點點頭。
交換電話號碼就像在協議上簽名,簽完了也就散了,各做各的事情。陳輝還捏著那一塊錢,用手指輕輕摩擦著,硬幣發出銀色的光芒。我沒事可做,只好將自己的手機翻來覆去,因為心不在焉,險些掉到了地上。
“錢塘江。”陳輝忽然說。
我向外看了一眼,果然是寬闊而平靜的江面,閃著混黃的光芒,五六艘駁船浮在遠處,天比剛才更藍,有兩朵云。這樣的風景僅僅維持了幾分鐘就完全消失了,陳輝歪著腦袋像是睡著了,我也閉上了眼睛。
這次醒來已經到了嘉興境內,大巴駛下高速公路,穩穩地停在了服務區。“吃中午飯,下車吃中午飯!”司乘大聲嚷嚷,大家紛紛站起來,伸著懶腰下了車。雙腳落到實地覺得穩妥了許多,無奈正午陽光刺眼,空氣像剛炒過的栗子一般灼熱,逼得個個軟塌塌垂下頭去,小步奔向充滿冷氣的室內。“愜意,這下冷陰了。”進門之后,陳輝氣喘吁吁地說,“小丁,人這么瘦,跑得還蠻快的。”這時候我才想起剛才說自己名叫丁立,于是點頭對他笑了笑。
飯菜自助,要什么服務員就給什么,點完了付錢。我掏錢時有張白卡片掉到地上,是陳輝的名片,他排隊在我前面,脊背對著我,我把名片踢到了柜臺底下。
吃飯時陳輝坐在我對面,邊吃邊罵高速公路收黑心錢,價格那么貴,菜做得也不好吃。這里的飯菜我也覺得貴,但也不至于像他說的那樣差只配豬狗,就說:“有本事你別吃。”
陳輝嘴里塞滿飯菜,嘟囔著說:“憑什么不吃啊,我付了那么多鈔票,就是證據!”
“你的證據作數么?”
“你看著吧。”陳輝放下筷子,大步向收銀臺走去。收銀臺后面站著個小姑娘,滿面笑容望著他。陳輝說話的聲音聽不清,小姑娘的笑容卻在收斂,她擺動著潔白的手臂像在解釋,陳輝又說了句什么,小姑娘轉過身喊一個中年婦女過來,中年婦女看了看陳輝,沒說話就離開了,一分鐘后又走回來,遞給他一張紙。陳輝不再糾纏,順手又拿了兩張餐巾紙,得意洋洋回到了餐桌旁。
“這個算不算證據?”他晃了晃手里的東西,是一張發票。他指指那個中年婦女。“小丁你曉得嗎?每次我都要發票,她認得我了。”他又指指那個小姑娘:“她是新來的,屁也不懂。”
“你常來這里吃飯?”
“出差呀,南通那里有幾個廠要跑。”
我恍然大悟:“發票是拿回去報銷的吧?”
“報銷怎么了?不花我自己的錢,就不能說這里差?”陳輝再次激動起來,把發票拍在桌子上,啪的一聲。
我怕他像早上在車站里那樣和我糾纏不清,就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像他那樣認真的人實在太少了,在這里很少人吃飯會要發票。
“我是認真的呀!如果不能報銷,我也向他們要發票。是不是?”
我點頭稱是,附和說發票意義重大,陳輝自顧自給我上課,從國家稅收一直談到自己的月薪年薪,從物資匱乏的七十年代談到二十一世紀的美國,從哪里錢多就去哪里干活的工人談到掙不到幾分錢還背一屁股債的老板,從自己又談到包括我在內的廣大青年,看起來沒有絲毫想要停下來的意思。“小丁,你說說對不對?”“對不對?”他時不時問,等我說完對對對就繼續發牢騷。他顧不上吃飯,我卻埋頭苦干,十分鐘后面前的托盤里就只剩下兩根雞骨頭、幾片菜葉子。我假裝肚子痛站起來說要去上廁所,陳輝滔滔不絕的論述戛然而止,伸直了手臂指向室內的盡頭:“衛生間在那邊。”我剛走出兩步,他又喊住我,把剛才從收銀臺拿回來的餐巾紙全都塞給了我。
回到車上,見到司乘我微微點頭打了個招呼。司乘一邊剔著牙,一邊問我:“那個人有趣吧?”我知道他說的是誰,笑了笑就坐下了。不多久陳輝也回來了,象征性地又罵了兩句。幾分鐘后,大巴重新啟動,駛入了曬得恍恍惚惚的高速公路。
不多久出了省界,進入江蘇省境內,窗外的風景漸漸有了些變化,不時可以見到大大小小的湖泊,明亮的水光交替映入車內。如果自己有車開出來,到這樣的地方我一定開下高速公路,一直開到水邊上去,哪里還能找到那樣濕潤的風景,那樣新鮮的空氣?要是找得到船,就劃著船去采荷花和蓮蓬,細長身材的小魚團團游在蓮葉的陰影里。要么走水路去蘇州,一路將水鄉盡賞了去,如今河塘應該都各自承包了,不過,走小船應該沒問題吧。水上有風,白天不會太熱,晚上躺在船頭看星星,蛙聲陣陣,然而蚊子會不會太多?支個蚊帳好了。我高興起來,哪見過船頭支蚊帳的?可是沒有蚊帳,以前那些水上的人又怎么活?算了,點蚊香吧。如此胡思亂想,唉,蘇州。前兩年回鄉時祖父說明朝的老祖宗在蘇州做官的,后來才遷到蘇北,所以把睡覺稱作“上蘇州”,夢里才能回到祖先生活的城市。我正在發呆,卻聽見陳輝也說起了蘇州,他問:“蘇州,去過嗎?”
我搖搖頭。
“好地方啊。比杭州好。”
“你去過?”
“你曉得蘇州哪里最好?”
“不曉得。蘇州園林最有名,是那個叫做拙政園的吧?”
“不是。”
“獅子林?要么是寄暢園?”
“獅子林沒意思,名氣大而已。寄暢園,這個在無錫的。”
聽起來他對蘇州非常熟悉,所以才在我面前賣賣關子。可是去過蘇州就了不起么,有機會我肯定也要去的,反正不遠。和陳輝這樣一問一答,不過是滿足一下他的虛榮心罷了,我又不是呆子,蘇州哪里最好去了就知道,還用你說?我不再猜,看他還能說出什么。
果然。他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說:“蘇州最好的,是虎丘。小丁,虎丘你應該曉得吧,有個塔,已經斜掉了。大家都曉得的。”
“哦。”小時候我家墻上掛過一個綠色的木鏡框,是父母結婚時買的東西。鏡框里裝著一張印刷在布面上的風景畫,一座長滿了樹木的矮山,一座微微傾斜的古塔,近處有一座亭子,旁邊四個方方正正的大字,便是“虎丘劍池”。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風景好。”
“怎么好法?”
“秀氣。蘇州園林秀氣吧,也比不上虎丘。山那么小,到處好看。”
“小小山有什么好看?”
“杭州飛來峰去過吧?地方那么小,風景費吧?杭州我覺得飛來峰最好,接下來才是西湖。小地方要慢慢看的,虎丘比飛來峰大一些,也要慢慢看。你曉得吧,飛來峰是從印度飛過來的,虎丘這個山是從海底里升起來的。”
“什么時候?”
“幾萬年有了吧。現在那里還有座橋叫做海涌橋,從海里涌起來的,愜意吧?”
我說寧波也是海里涌起來的,以前那里也都是海。陳輝說對呀對呀,以前這里一大片都是海,后來才有陸地。
“曉得虎丘為什么叫虎丘嗎?”隔了會兒他又開始提問。這個典故我還是知道的,就說了吳王死、白虎跑來守墓的事。那時候還有老虎,現在只剩下老鼠了吧?
陳輝笑起來:“蠻可以哦小丁,年紀這么輕,懂得蠻多。對了你是江蘇人,當然知道了。那你曉得山下面埋了什么沒有?”
“珠寶吧?”
“珠寶?珠寶算什么東西。埋的都是寶劍,一共埋了三千把,知道不知道?寶劍才值銅鈿,三千把,每一把都是無價之寶啊!”他吸著氣說,好像那是他們家的寶藏。“那個劍池,劍池下面有個地道,通到塔下面,那些寶劍都埋在下面呀!”
“地道?怎么可能?”
“我騙你做什么,真的有地道。剛剛解放的時候他們把水抽干了看下面有什么。”
“有什么?”
“地道啊!有一條地道通進去,最里面被石頭門擋牢了,推不開。”
“怎么會推不開,砸也砸開了。”
“哪有這么簡單,里面有暗器曉得嗎,死了人誰負責?再說,下面這么一挖,上面那個塔怎么辦?已經斜成那個樣子,下面動兩下就要塌掉了。塔都沒有了還叫什么虎丘?”
“可是寶劍都能挖出來了呀!”我故意說。
這句話讓陳輝很激動,反問我:“你腦筋倒好,也不想想寶劍埋在下面終歸丟不了,塔倒掉了怎么辦?”
“那寶劍怎么辦?”
“以后總有技術能解決的吧,急什么。拿出來也不是你的。”
我笑起來,心想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呀,一講到寶劍就這么激動干什么。見我不聲不響,陳輝又說:“劍池里面還有什么你知道吧?”
我閉上眼睛,不搭理他。等了片刻,我睜開眼,卻發現他盯著我,他說:“你剛才睡著了,我再問問你,劍池里面還有什么東西?”
“有什么東西我怎么知道,我又沒有去過。”我沒好聲氣地回答。
“金戒指。”面前這個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亮,他補充了一句:“一只金戒指。”
“什么金戒指?”我終于詫異起來。
“24K的金戒指,這么粗,掉進去了。”
“誰的?”
“我的。”
“怎么回事?”
“嘿嘿。”陳輝的雙手在膝蓋上攤直了,這是一雙和他體型完全吻合的手,單薄細長,指甲剪得短小整齊,指甲縫里沒有污垢,然而這并不是一雙天生享福的手,黝黑的皮膚看起來非常粗糙,還有兩道暗暗凸起的傷痕,左右手的無名指上空空的,沒有戴著戒指,也沒有戴過戒指才有的淺色箍痕。
“你不要看了,我不戴戒指的。”陳輝說,“那個戒指送人的。掉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
他點點頭,很久又問:“小丁,你有女朋友了吧?”
我說有。他問是哪里人,我說寧波人。他“哦”了一聲,說:“蘇州到了。”
朝右邊窗外望去,我看見一座城市正在逐漸展開它的身軀,林立的高樓越來越近,一條寬闊的馬路從高速路下橫穿而過,路上有些轎車,也有騎車的人。很少能見到這么清爽的城市,而且是全新的,用水洗過似的光可鑒人。可是,那些古老的街道、精致的園林又在哪里呢?遠方么?遠方,依然是接踵的高樓。
“虎丘在哪里?”我問。
陳輝的手指向左側,除了近處低矮的房子和茂密的樹木,實在看不到什么。
“那里?”
“虎丘在那里,蘇州也在那里。”他的手依然指著左側。
我指指右邊,那座城市已經被大巴遠遠甩在了后面。“那里不是蘇州?”
“那是工業園區。蘇州在左邊。虎丘,在蘇州西北角。”
我睜大了眼睛望望,還是看不見什么。只是平淡無奇的風景,一望無際的平原。但是虎丘在那里,不在右邊,在左邊。矮矮的虎丘之下有小小的劍池,劍池里有地道通往藏有三千把寶劍的地穴,劍池里也有一枚金戒指。
“戒指怎么會掉進去呢?”
“扔進去的。”陳輝作了個手勢,手指擊到窗玻璃上,發出“嗒”的一聲。
“扔?”
“我自己扔進去的。”
“鈔票這么多,扔金戒指?”
“鈔票多什么,窮得沓沓響,哪有什么鈔票,罪過,吃吃最便宜的東西,像樣的衣裳一件都沒有,別人介紹女朋友要見面我還去借衣裳。”
“那時候金戒指很貴吧?”
“是啊,買不起。那時候工資多低,哪像現在?”
“為什么要扔掉呢?不小心滑下去的?”
“怎么可能滑下去,我自己扔的。扔進去蠻爽快的,你信不信?”
我疑惑不解地望著陳輝,他的表情有些奇怪,面孔不像剛才那么放松,頜關節緊咬了兩下,露出緊繃的筋,嘴角卻依然垂著得意洋洋的笑容。他的手指在皮包上輕輕彈著。忽然間我覺得他有些蒼老,雖然只差了十來歲,他卻已經老了。我想起來他剛才說他買戒指送人,想也沒想就問:“買戒指送什么人?”
“你說送給什么人?”陳輝反問了一句,很不高興的樣子。
我有點后悔,就不再問。周圍的乘客大多昏昏欲睡,司乘和司機說著什么,兩人嘿嘿地笑。車頭的顯示器里放著早些年的香港動作片,穿黑風衣的人端著沖鋒槍破門而入。這樣的午后讓人口干,我喝了一口水。陳輝也拿出水瓶喝了一口。
“小丁,你水性好嗎?”過了好一會兒陳輝才說話,好像已經把剛才的一切忘記了。
我如實回答:“還好。”
“以后要是你缺錢花,就跑到虎丘跳進劍池里把金戒指撈起來。撲通!”他做了個姿勢,又笑起來,“跳進去。運道好的話,下面的爛泥里還有寶劍呢。”
“你自己怎么不撈?”
“扔掉就扔掉了呀,還撈什么。我現在是給你機會,你曉得嗎?”陳輝又喝一口水,說:“不過,我水性是蠻好的,小丁你信不信,我能在姚江水底下走的。”
我笑了笑表示不信。
他繼續說:“水底有玻璃的,那一次把我腳也割破了。”他把手伸下去,觸了觸穿著皮鞋的左腳。“傷疤還在這里呢。”
“水底下還是蠻危險的。”我說。
“是呀,可是水底下愜意足了,向上面看,天像蛋清一樣會動的。”
我想起不久就要過長江,順口說:“不知長江里面怎么樣的?好看不好看?”
“長江,倒是從來沒有游過,要么,等晌試試看?”陳輝笑起來,我也笑了。司乘扭過頭看了我們一眼。
“兄弟,還有多久到長江?”陳輝大聲問。
司乘反問:“你會不曉得?”
長江。長江。烈日下我們的大巴一路奔馳,經過常熟,經過張家港,早下了高速,改走一般的公路,一條筆直的河流陪伴在路的左側,河邊種著密密的水杉樹,每一棵都高大魁梧。在一個紅綠燈前,有個曬得漆黑的小孩子用單薄的身子擋住去路,不給錢就不讓車走。司乘捋起胳膊下去,用硬邦邦的寧波話嚇唬他,小孩子雖然聽不懂但也領會意思,依然攤著手不走。司乘不能打人,氣呼呼地回到車上。司機猛然發動了引擎,車身向前移動,小孩嚇了一跳終于讓開。司機得意地笑起來,司乘也笑。
“看到吧,人窮不要面子,連命也不要了。”陳輝摸出那枚一塊錢的硬幣,望著窗外說,“不過也蠻罪過。哪天被撞死也不知道。要是這個窗子能掀開,我把這個給他算了。”稍后他又說:“人啊,做人沒趣相的,是吧?”我沒有搭話,望著窗外的風景。我有些累了。
大巴終于開到了長江邊的西界港,停下來排隊等著上渡輪。碼頭上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汽車,有幾個人在車輛的空隙間穿行,兜售可樂和礦泉水。相鄰的也是一輛大巴,車上的人百無聊賴地向我們張望,正如我們望著他們。車輛按照指揮緩緩移動,我看見寬闊的江面正從車流中緩緩展開。除了這個汽渡碼頭,江邊上再沒有別的建筑,黃色的岸上雜草叢生,平緩地延伸到遠方,任江水輕輕拍打。淺水里立著幾個水泥墩,每個墩子上豎起一根鐵皮柱,用漆涂成黃黑相間的警示條紋。一條狹長的碎石堤伸向江中,看起來有二三十米,再遠,就是茫茫的江面。
渡輪是平底船,寬敞的甲板上排列著一輛輛的汽車。開船以后,車上的人可以下來。司乘敞開車門,叮囑大家別忘了到時候回來。陳輝戳戳我的肩膀:“咱們下去看看。”
從車輛間的窄縫里鉆出來,我們來到欄桿邊上。雖然陽光猛烈,卻有爽快的大風。身下的渡輪轟鳴著沖向前方,大塊大塊的水花從船舷濺起,翻騰著白色的泡沫。江水并不干凈,說實話,那樣混黃的顏色讓我有些失望。不過江面實在太寬了,蒸騰的水氣降低了能見度,看不見對岸,渡輪就像一片樹葉在海上航行。我看到附近往來的船只,船還真是多!
“如果下面有枚金戒指,你會去拾嗎?”看了一會兒,陳輝問。
我搖搖頭。
忽然陳輝揮動手臂向外丟出去個什么,我只見到一道金屬的閃光向下滑去,一眨眼跌進翻騰的江水里不見了。他說:“我扔進去了。”
“金戒指?”我問,探頭向下看。
陳輝拍拍我,咧開嘴:“騙你的,小丁,是一塊錢。”
我想起他一直擺弄著的那枚硬幣。
“好好的又丟掉?浪費。”
“浪費?假鈔票不丟掉?”他輕描淡寫地說。
“假的?”我向船尾望了望,說話間渡輪已經前行了不少。
“你說,這樣跳下去還會有性命嗎?”
我搖搖頭,這么寬的江面,就算水性再好也沒有力氣游到對岸,除非被別的船救起來。但是他說:“我總想試試看。”
我沒有說話,從早上開始,這個叫做陳輝的人已經說了太多的話,我實在煩了。一會兒丟金戒指,一會兒又扔硬幣,現在自己也要跳下去,誰會信?
“到上面去看看。”陳輝指著渡輪中間的橋樓,已經有十來個人站在二樓的甲板上,幾根欄桿將他們的下身擋住,欄桿上貼了幾塊牌子,圓牌里的字是“嚴禁煙火”,還有表示限高的“4.7m”,方牌里的字是“遵守規章依次上下拉好制動嚴禁穿行”。他們都沒有向下面看,而是望著遠方。
我跟著陳輝爬上去看了看,這里的視野果然開闊不少,而且因為有頂棚曬不到太陽,胳膊趴在欄桿上看看風景確實很不錯。我不想再聽陳輝嘮叨,就繞到背面站了一會兒,再繞回來他已經不見了,大概回車上了吧。
我自得其樂,身邊的幾個人也不說話,橋樓上的人都默默地看,真是很奇怪的事情,在長江上,每一個人都變得如此嚴肅。西界港已經消失。在船尾,對岸的南通依稀可見,著名的狼山越來越近,不過隔著水氣看不真切。等到看真切了,離岸只剩幾百米。大家紛紛走下橋樓,各回各處。
陳輝的座位空著,大概還在外邊吧。過了片刻,渡輪即將靠岸,他依然沒有出現。我不免擔心起來。不會出什么事吧?猛然間我記起他說的跳江的事情,他不會真的跳下去了吧?隔著玻璃,我透過車輛的空隙四處張望,哪有他的影子!隔壁車上有個中年婦女奇怪地望著我,她身邊那個看起來像是女兒的年輕女人也看了我兩眼。
我想起他的名片,那上面有他的電話號碼,打個電話就知道他在哪里。我剛掏出錢包突然記起來,名片不是被我扔了么,還在嘉興呢!怎么辦,下車找他?如果這時候他回來了怎么辦,還是再等等吧,再等等吧。他應該不會真的跳下去了,他說過要去南通看工廠的,可他總有點不太正常,他說:“做人沒趣相的。”這樣的人會做出怎樣的事情誰知道?那么寬的長江,掉進一個人誰也看不見,他仿佛就在我面前跳下去,被卷進漩渦一眨眼不見了,水性再好也沒用。他會一直沉到水底,被魚蝦吃得精光。我向前看了一眼,司乘和司機只顧說話,根本不在意車上已經少了一個人。
再等等吧,再等等吧。金戒指。虎丘。那幅虎丘,搬家以后去了哪里?金戒指。三千把寶劍。金戒指。虎丘。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又覺得尿意正急。
渡輪靠岸,放下船頭的鋼板搭在岸上,車輛依次從這座簡易的橋梁身上通過,鋼板微微震響。我終于按捺不住,站起來對司機和司乘喊:“停車停車!還有一個人沒上車!”
車停住了。司機和司乘同時扭過頭。
我指著身邊的空位說:“這個人,他沒有上車。可能掉進長江了!”
全車人都望著我,議論紛紛。司乘面帶微笑,好像少一個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司機也笑起來,扭回頭,重新發動了引擎,車輛順著車流緩緩向前駛去。我沖到司乘面前吼道:“聽見沒有,這輛車有人死掉了!”
司乘并不答話,只是笑著無動于衷,好像我是個神經病。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他并不掙扎,笑彎的眼睛望著外面。他真像個瘋子,緩緩舉起左手。
“他的廠就在隔壁。”
順著那個方向,我看見一個梳著三七分頭的瘦高男人,拎著大皮包正向外走去。他看見車里的我,舉起胳膊揮了揮。我松開手。隨即,大巴駛出了碼頭,一路加速,將陳輝遠遠丟在了那個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