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婭說,應該學會怎樣愛。
其時,我們正在觀賞一幅壁畫,薩爾維烏斯酒館里的一幅壁畫。公元79年的一幅壁畫得以完好無損地保存,應當算個奇跡。據說,在酒館的墻壁上,一些詩句也被完好無損地保存,比如“活著是徒勞的”,“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恒”,還有一些留言,比如“哈森特斯曾到過此地,向他的弗吉尼亞貞女致意”。
周婭指著壁畫上那兩個擁抱并且親吻的人,轉過身來,灼熱地看著我們,說:“應該學會怎樣愛。”她這樣的行為和言語,讓觀眾中的家長有些不適,孩童們則抿嘴而笑,大一些的一言不發,嚴肅地紅著臉。
如果,這一刻,公元2007年3月5日的某一刻,以公元79年8月25日的某一刻被凝固的方式而被瞬間凝固,后人會看到怎樣的景象?我們的骨頭,周婭的,孩子們的,家長們的,和我的,數十具站立著的骨頭,應當會泄露這一刻所有的秘密:我們正在學習怎樣愛。前提是,我們的骨頭完好無損,至少沒有變成骨灰,并且遇到愛骨頭的人,比如薩拉-比斯爾。
周婭后來說到了薩拉·比斯爾,她說考古學的同行們親切地稱她為“骨頭女士”。“骨頭女士”這樣處理她的骨頭們:每一塊骨頭從安息地取出之后,經水流噴射,用牙刷清洗,等待干卻,然后被浸泡在含有丙烯酸的溶液中逐漸變硬。這些動作必須迅速,因為骨頭們被掩埋在60多英尺深的火山噴射物之下已有1900多年,其中一些由于高溫已經炭化,只是因為受到了地下水的保護,避免了氧化。一旦它們受到氣溫和濕度變化的影響就會很快惡化,不再講述它們所見證的,那些隱藏多年的關于生命與死亡,關于怎樣愛的故事。
周婭說,“骨頭女士”通常要花費兩天的時間才能把一堆雜亂無章的骨頭拼湊成一個骷髏頭,并用膠水和絲線將碎片連接起來。之后,她將對每具尸骨進行仔細研究,推斷出他們的年紀和性別,甚至知道他們生前的營養、勞作或鍛煉等情況。骨頭是會說話的,如果碰巧遇到了“骨頭女士”。
面對我們未來的遺骸,“骨頭女士”必然會得到一個結論:孩子并不懼怕死。就像此刻,周婭指著展示出來的一個遺骸,讓我們仔細觀察:其衣服上的褶皺在19個世紀過后依然清晰可見,其熟睡般的表情,多么安詳,多么平靜。事實上,展示出來的遺骸中,除了大部分給人以掙扎的驚恐外,如那個孩子一樣的表情也并不少見:他們或者對于災難懵懂無知,或者因為知道怎樣愛而忘掉了恐懼。
我完全可以做個假設,假設現在災難來臨,我們所有人,會以怎樣的凝固著的表情面對未來?
我事先并不知道周婭會在這里講解,甚至不知道京城里有個周婭,雖然她已經聲名鵲起:作為國家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和中華世紀壇的志愿講解員,她因為講解出色,已破格成為國家博物館第一位名譽館員。我僅僅知道近期有這樣一個展覽,晚報上的題目是:龐貝末日再現世紀壇——489件展品帶觀眾走進時光隧道。選擇哪一天去觀看,我猶疑了一些日子,因為總有事情會打斷,預想中的日子如果總是被打斷,是很讓人懊惱的事,這恐怕也是我們常常覺得生活不愉快的原因之一,恐怕也是薩爾維烏斯酒館墻壁上“活著就是徒勞的”那聲長嘆的來源。
今天是周一,我比往常起得早些,是想早些出門,上班之前就出門,被打斷之前就出門,甚至沒有吃早餐。公交車到地鐵的時候,我進了早點鋪,本來可以不進,一頓兩頓的并不能對身體形成永久性的損害。史蒂芬納斯在公元79年8月24日的早上必定也是有意地忽視了早餐。作為龐貝城里一家很有規模的洗衣工廠的老板,他也早就想去一個地方,可惜總是不能如愿,妻子富緹娜塔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常常無事生非,雙腿浸在尿液中(據說尿酸去除油污效果極好)的奴隸們背著主子就會偷懶。1928年前的8月24日。我不知道是否也是星期一,但這并不妨礙我作如此猜想:史蒂芬納斯一覺醒來之后的心境極有可能和我一樣——今天就去,馬上就去。
我在早點鋪吃了三個包子,喝了一碗稀飯。對于胃的擔憂,讓我放緩了趕往世紀壇的腳步。這些日子,我的胃已經出了問題,某些夜晚因為疼痛而驚醒的時候,我會冷汗淋漓:恐懼攫住了我的魂靈。咬到第二個包子的時候,我聽到身后有人在抱怨:油條太小。在他看來,整個北京城再也找不到比這里更小的油條。抱怨常常收效極微——服務生并沒有理會他,他的不滿開始升級,終于轉為咒罵:“去死吧,你們。”碗被砸到了地上。巨響之后,原本喧鬧的早點鋪霎時寂靜,食客們停止咀嚼,服務生低頭不語。如果時間在這一刻倏然停頓,那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憤怒被瞬間凝固。
對于不滿的表達,我最常用的方式是詛咒,惡狠狠地,咬著牙齒地,詛咒她,或者他……去死。當然,這種極端的表達僅限于不滿已經被培養成了憤怒——憤怒是可以培養的,這是我的新發現。最先的不滿倘若算作一只賊頭賊腦伺機出動的耗子,接之而來的憤怒將被培養成為一只膘肥體壯且繼續膨脹的刺猬,似乎快要撐破我的皮膚。妻子認為我采取詛咒這樣的表達方式完全沒有必要,而且降低了自己的人格。我承認妻子的話是有道理的,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可笑以及惡毒,但我并無糾正自己的打算:除了詛咒,我別無他法。我缺乏當面指責與咆哮的能力與勇氣,說到底,我在本質上是一個懦弱而且卑怯的人。懦弱而且卑怯,卻并不意味著沒有表達不滿的權力,只是其方式更加私密,而且更加惡,更加狠。這樣的表達萬萬不能公之于世。
現在我想,志愿講解員周婭如果不滿,她會如何表達?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表達不滿的方式,正如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表達快樂的方式。
莊園主波利比奧斯表達快樂的方式是興致勃勃地指揮奴隸們裝修他的餐室,以便自己當選執政官之后可以更好地招待客人。如果時間允許,他想在翌日舉辦三道菜組成的晚宴。晚宴時間也許會很長,因為食物如此豐盛:第一道菜可能會是貝殼類動物或者沙拉。接著是肉食,鴿子、斑鳩、野雞、孔雀、鴕鳥、火烈鳥(如果沒有,也可以用鸚鵡代替),應有盡有。魚大概也會出現在餐桌上,廚師準備了近百種的魚類可供選擇。最后是水果,并且暢懷痛飲陳年的葡萄酒。
從餐室出來,進入高大的中庭,陽光金燦燦地鋪灑,暗影處也波光流動。對細節刻畫入微的壁畫莊重地掛在墻的四周,雖然裝腔作勢,但也讓人忍俊不禁。莊園主的女兒,身懷六甲的茱莉亞,在中庭踽踽獨行,看上去,滿面憂傷——如果不是對于現世的厭倦,必定就是對于未來災難的隱約的直覺。
如此逼近真實地想象將近2000年前的事情,并非易事。BBC的制作者們讓人嘆服。我完全有理由作出如此假設:如果同樣的災難就在此刻蒞臨我所在的這個城市,2000年后,他們絕對有能力根據遺骸復述我在這一天乃至這一生的所有經歷,精確到分秒不差,甚至我對一個人的詛咒,詛咒那個人的死亡。也有可能,他們會對周婭更感興趣,并愿意讓她頂替我成為整個紀錄片的主角。他們可以這樣設計:十年前,作為一個商人,周婭每天穿著考究,分身有術,閃展騰挪,周旋于觥籌交錯光怪陸離之中。后來,她抽身而退,考了國家博物館的志愿者,做了義務講解員,一生中余下的時間全都交給了文物和遺骸。他們也可以想當然地設計一些場景刻畫她的厭倦(在她決定抽身而退之前的某個瞬間,人間繁華,她獨憂傷):作為最流行的一種城市病,厭倦自古存在,一直延續至今。
對于生活,莊園主波利比奧斯其實也是不滿的,略顯肥胖的身體里時時充滿懊喪,對于執政官這一職位的渴求已經快要熬干他的精血。現在,快樂瞬間消逝,他的樣子看上去傷心欲絕:就要當上執政官,卻要吞咽災難,并在災難面前失去肉體和靈魂。最后那一刻將要到來時,他在灰飛煙滅中高聲宣布,他的奴隸們被全部解放,雖然這并不能挽救奴隸們的性命,卻成全了他臨終前瞬間的安祥:他和妻子相擁而臥,等待火山灰的掩埋,等待1900多年后的重見天日。BBC關于莊園主波利比奧斯的刻畫也許是有深意的:他在臨終時,終于學會了;應該怎樣愛。
想象是最實用最有效的時間機器,它將引領我們進入神奇的時空隧道。借助于尸骸的模型,BBC的紀錄片《龐貝古城:最后一天》接近真實地再現了1900多年前龐貝居民大難臨頭之前的生活場景,同時也亦真亦假地還原了大部分火山灰下那些沉睡了將近兩千年的生靈們的姓名。他們活起來了,像我們一樣,悠閑地逛街仿佛浪蕩子,或者埋頭勞作似乎時光永遠沒有盡頭。史蒂芬納斯,那天早上,朝著奴隸們扔下幾句狠話之后,匆匆告別妻子,走向城郊,一個廉價小旅館。
周婭引領我們看到了洗衣廠老板史蒂芬納斯。他身體蜷縮著,坐在墻角,雖然面容模糊,仍可覺到他的恐懼與無助。其雙手蒙面的動作有兩種暗示,一種可能是阻擋毒氣進入身體,還有一種可能是對于生命的懊悔,懊悔黃金也拯救不了生命,或者懊悔還沒有學會應該怎樣愛。據BBC的紀錄片推理,史蒂芬納斯臨死前發現了大袋的金幣,并將其緊緊攥在手中,眼神里閃耀著熱切的光芒。如此推理,并不虛妄:在其遺骸的不遠處,考古學家挖掘出了已經融化成團的金幣。更加有力的佐證在于:對于欲望的渴求,人類從來都不乏瘋狂者,死亡也無法阻擋。
被最初襲來的火山浮石所擊中并且困在空氣縫隙中的史蒂芬納斯只剩下了尸骨,但是,火山灰卻有著驚人的保存的功能。濕潤、柔軟的火山灰在逐漸冷卻的過程中慢慢變得干燥、堅硬,在史蒂芬納斯身體的表層形成硬殼,硬殼里面的軀體腐爛之后詳盡地記錄下其形體的所有細節。卓越的考古學家菲奧勒利在1863年2月用如下方法重現了史蒂芬納斯的形象:在包裹其尸身的火山灰硬殼上鑿出一個洞穴,注入熟石膏液體,液體熟石膏凝固起來后,鑿掉尸骨周圍的火山灰硬殼。于是,我們看到了史蒂芬納斯生命中那個最悲慘的時刻。
周婭領著我們在史蒂芬納斯的遺骸前沉默了好一會。孩子們更加關注的卻是狗。他們紛紛跑過去,在那里發出聲聲嘆息。恢復一條狗的形象與恢復洗衣廠老板史蒂芬納斯的形象,方法是一樣的,差別僅僅在于熟石膏液體注入的多寡,兩個形象所要揭示的,也并沒有什么不同:臨死前被凝固的瞬間狀態。狗看起來比洗衣廠老板有著更多的掙扎,身體彎成了弧形,后腿高難度地頂到了下頜處,兩只前腿則交叉著高高舉起,杵向天空,嘴大張著,永遠合不上。周婭給我們清晰地描述了這只狗的受難過程:當巖石透過屋頂的天窗像一個倒立著的沙漏里的沙子一樣往中庭里傾瀉時,狗因為被脖套和鎖鏈緊緊拴住而無法逃生。滾燙的浮石堆積得越來越高,狗只好極力往高處爬去。當鏈子再也不能伸長時,火山灰終于將它重重包裹。
因為是想象,便存在多種可能性。關于那尊身體蜷縮著坐在墻角的罹難者塑像,另一種身份的推測是:龐貝城里的趕騾人。推測者自有其不同于BBC紀錄片的證據,這對于1900多年之后的我們,其實無關緊要:洗衣廠老板和趕騾人在臨終一刻的瞬間狀態相差無幾。我本人,更贊同趕騾人一說,況且那些融化成團的金幣安放到趕騾人的手里也未嘗不可。我更愿意設想,公元79年8月25日的某一時刻,洗衣廠老板在廉價小旅館和他的女奴情人雙雙殞命。
我很想和周婭討論這個問題,可是幾乎不可能。兩個小時的講解結束之后,她依然被家長和孩子團團圍住,孩子們問一些很讓人好笑的問題,比如主人為什么不解開那只狗脖子上的鎖鏈,家長們則大多索要周婭的電話并詢問她每個星期的講解安排。家長和孩子都走了,她也依然沒有空閑,一位女士很急切地詢問,怎樣才能做個博物館里的志愿者。周婭一一耐心地回答,回答的空隙給身旁她所帶的幾個志愿者傳授講解的技巧和方法。
我想就此離去,但卻意猶未盡,況且去向并沒有想清楚。我已經準備了整整一天,用于閑逛。手機也關了,誰也找不到我:一個人要是有意隱藏自己,其實是很容易的事情。洗衣廠老板史蒂芬納斯的隱藏也是徹底的,其妻子富緹娜塔在災難降臨的前夕連續派出了三撥奴隸滿城尋找,終究無功而返。我現在重新回到展覽館的大屏幕前,再次觀看BBC的記錄片關于洗衣廠老板的故事。女奴情人被轟然瀉下的浮石深埋,史蒂芬納斯扒開浮石,僅僅捉住了一只手,手臂上的刻有她的名字的金色戒指灼疼了他的眼睛:那是他剛剛給她戴上的。多年之后,這枚戒指泄露了她的身份,并給了想象者以想象的根據。接下來,紀錄片詳盡地描述了史蒂芬納斯尋找出逃的路,回到洗衣廠并且殞命于洗衣廠附近的過程,中間饒有意味地加進去他發現了大袋金幣的場景。這樣的設計無可厚非,可我還是固執地相信:洗衣廠的老板并沒有離開他的女奴情人。雖然我沒有證據,完全是憑空臆測,近乎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