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者
它乳名叫鐵大名叫斧子
現在它的名字被遺忘
獨自呆在墻角 它的眼眶空著
嘴唇被一些紅銹緊鎖
有人喚鐵的時候 它動了一下
有人喚斧子的時候 它又動了一下
那些被它劈過的木柴
堆在它身邊 像一架梯子
有人架好這些木柴 點燃火
并把它放在火的上面
有人喚鐵的時候 它應了一聲
有人喚斧子的時候 它又應了一聲
此后有人看見它張著犀利的嘴
在林間飛奔 摞倒了一大片樹林
像一個瘋狂的復仇者
使支配它的人 也握不住它的把柄
下到鏡子里的雪
一個面對生活 不住撓頭的人
來到了鏡子面前
仿佛走進冬天 走進一面結冰的湖泊
他把冰冷的臉龐
印在冰冷的時光之上
那深深淺淺的皺紋 爬滿時光的蚯蚓
他用鼻息掀起一場濃霧
想把人生的溝壑填平
而模糊的鏡子 照不到他的內心
照不出他骨頭的縫隙
隱隱約約傳過來的一陣顫抖
一個面對鏡子的人 像一個寫檢討書的人
他知道自己錯了 卻又著實找不出
自己到底有哪些毛病
就像面對嚴厲的律令 他開始傷心
委屈的淚水 從他的眼睛下到鏡子里
因為有遙遠的冷 而變成一片片雪
錐子
先尋找一塊鐵 一塊在潮濕的暗夜
浸山斑斑紅銹的鐵 再找出鐵砧和鐵錘
像找出法律 或一套刑具
關鍵是得把爐火燒旺
旺到足以燒爛鐵 讓鐵像流水
把時間蕩出疤痕
然后根據心中想象的錐子的形狀
使勁地捶打 扭曲和抽拉
一把錐子 在愛與恨的汗水里淬火
一烏煙之后 成為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器
此后他便用這錐子 在生活中忙碌
對付遲鈍 他快它也快
解決沉滯 他慢它也慢
而更多的時候 是錐子引領他
在漫長的時光里 深入淺出
偶爾 他與錐子也達不成和解
那幾粒懸在指尖的血珠 懸在錐子上
他只好低頭用嘴去吮吸
如此漫長的一生 他就這樣
將一把錐子從鈍磨到鋒利 從鋒利用到鈍
最終用到無
蟻戰
在遼闊的大地上 兩只螞蟻在趕路
像兩粒芝麻 它們要先發芽 再生根
再開花 才可以看見彼此的臉龐
兩只螞蟻 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趕
狂風大作 暴雨傾盆
兩只螞蟻在滅頂之災里艱難行進
它們一寸一寸爬掉距離 爬掉孤單與寂寞
在即將見面的一瞬 它們面臨一個難題
一粒小小的食物 橫亙在它們之間
兩只螞蟻沒有金錢 它們無法完成交易
巨大的饑餓使它們忘掉天生的教養
而展開了一場盛大的赤膊之戰
兩只螞蟻 目光如劍 四肢如鉗
它們像兩粒不甘示弱的子彈
使遼闊的大地 因為這場戰爭
而顯示出兇惡的空曠和殘忍的遼闊
直到最后 兩只螞蟻都壯烈了
遼闊的大地上 像有兩顆原子彈爆炸
留下了兩個巨大的深坑
在它們身旁 食物還在發出天然的香味
眼角的貝殼
一夜的落葉 敲打著時光的窗子
又被推開 玻璃中在夢里走失的人
又驚恐地回到黑夜
我并沒有感到我的身體 被剔除了什么
那些污垢 是死去的一部分光陰
當然也是我的一部分歲數
但我仍然堅守了 內心的波濤
我用體溫的海岸線
圈住了那些洶涌 那些無休無息的澎湃
且用越來越深的藍 繡出白云的圖案
至于山的沉重 都裝在心底
那一排排縱橫交錯的溝壑
我可能暴發一兩次海嘯 把青絲洗白
甚至重新分割大陸 讓自己的健康和病痛
都一目了然 可以被望聞問切
如果誰看見我眼角堆積的貝殼
那也僅僅只是我心甘情愿交出了
身體里的一小片海
安靜
幾絲燈光 仿佛鏤在地板上的木紋里
與晨間掉落的一根白發
相守著那微弱的距離
陷在木紋里的目光 不曾離開
陽光反射到眸子里又折射開去
構成一個側影 不變的犄角
我微張著嘴唇 幾個字尚未成詞
在咽喉與唇齒之間
它們相依 不離不棄
為了這歌唱 我與生活保持著相對距離
那些塵煙 那些朝朝暮暮的廝守
如我梳理得體的頭發 繼續黝黑
但我的心微微跳著 那有規律的聲音
充滿整個房間 我穿著這件冰涼的外衣
繼續一些溫熱的夢
偶爾嘆出的長氣 頃刻成煙
又蕩起一圈一圈的慰籍
它們守著 我獨自生存的秘密
暴雨中的鳥
一陣雨把鳥鳴澆熄
仿佛一串串的鐵砂子在穿透風的鐵板
雨聲如錐 刺進時間深處
它一定深埋著頭 在樹丫間的鳥窩里
它的頭埋在翅膀底下
而那曾經扇動風聲的翅膀
已如兩片薄瓦 被雨聲敲響
一場飛翔 就這樣被淋濕
它甚至閉上眼睛 樹在搖晃
家在搖晃 它有著飄弋之感
但已不是飛翔
面臨一場雨 仿佛面臨命運
它深深俯在窩底
一片片羽毛粘合在一起
它又用體溫 一片片烘干
如果暴雨停歇 那最先從樹林
射向空中的 必將是一枚
濕漉漉的子彈
重疊的時光
當一面鏡子獨自變得陳舊 其間的我
也在獨自衰老 時光從我的面頰走過
它只留下皺紋 留下一層一層微薄的灰塵
一片樹葉 飄到另一片樹葉上
那是一個我 在極力掩藏著另一個我
拿開那些心跳 膽怯 和最終的麻木
一片腐爛 埋藏著另一片腐爛
我安于寂寞 坐在時光里
細數從身邊飛走的一群麻雀
我沒有看見它們的體溫
只有影子 深深地理解了身體的黑暗
我打量著指尖的漩渦
像一個溺水者 天地萬物都旋轉著
我其實更像一顆釘子 把另一個我
釘在荒亂和驚悸之上 此后我會安于睡眠
抱著身體的黑 宛如摟著生命的輕
我會飄起來 浮在自己的身體上
看著自己沉睡 而再無力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