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進入湯顯祖《牡丹亭》的《游園驚夢》,那么“裊晴絲”是無法回避的。湯顯祖的戲雅俗共賞,像“裊晴絲吹來閑庭院”這樣的曲文,凡略有文化者大多能解說上幾句。但要句句說到點子上,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于丹很聰明,她在“細說”湯顯祖《游園驚夢》的“夢幻之美”時,就避免與“裊晴絲”發生正面接觸:“在這樣一個春天,杜麗娘看到了什么?她說:‘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覺得難懂嗎?其實在上個世紀80年代,很多人都讀過朦朧詩,湯顯祖寫的不正是朦朧詩嗎?春天啊是裊裊地吹來,搖漾得像細細的若有若無的線一樣……”這一“朦朧”,就把“睛絲”給朦朧掉了。
前些時,有朋友在網上推出對“裊晴絲”的解釋:
《牡丹亭·游園驚夢》中“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是什么意思?……我從小生活在農村,非常熟悉這微妙而充滿詩意的生活情景——在那春風和煦、鳥語花香的大好春日,空氣清澈澄明,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家門前、庭院中偶爾有一二根斷裂的蜘蛛絲懸掛在空中,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爍爍、悠悠晃晃、裊裊娜娜、飄飄蕩蕩……給人賞心悅目慵倦舒坦寧馨怡人的感覺。“搖漾春如線”,此時,大好春色真仿佛全集中到這一二根游絲上了……
直截了當地釋晴絲為蛛絲。這并非創見,持此說者大有人在。但問題是,據生物學研究成果,蛛絲與季節無關,與春天沒有必然聯系。當前的題目是“春”,蛛絲之說如何扣題呢?一二根斷裂的蜘蛛絲懸掛在空中,大好春色真仿佛全集中到這一二根游絲上了——若真如是,春天還值得贊美嗎?
比蛛絲說勝過許多的,是游絲說。李笠翁說:“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以游絲一縷,逗起情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李笠翁對這支曲文不以為然,說“瞥見游絲,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實際上,錯不在湯,而是笠翁誤讀了。游絲是什么?有人說是“蟲吐的絲,因其飄蕩于空中故稱游絲”,顯然不夠周全。游絲所指,要寬泛得多。
游,不定貌。古人詩詞中亦常以游絲指稱、形容柳絲,如“游絲何所似,應最似春心”,“滿眼游絲兼落絮”,“鞭弄游絲,帽沖飛絮”等。“萬條”、“千條”、“千丈”、“百尺”,如果所稱為柳絲,則盡顯春天的蓬勃的生機,如果說的是蟲絲、蛛絲,豈不太怪異、太骯臟了?
《牡丹亭·游園》可分兩小段落。第一段落是,杜麗娘尚在閨房,小庭深院,她正更衣插戴。“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是她對春的感知與想像,而其中更多的是想像。借助有限的感知,她正細細想像、捉摸、描摹春天的質感。第二段落是,春香說天不早了,“請行”到了園林,杜麗娘驚嘆:“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現實的春景比深閨少女所能想像的要豐富得多。杜麗娘具有詩人氣質,她始終觀賞與遐想交融,所以才有“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這些詩句。
“裊晴絲”開啟了杜麗娘春天之旅。“裊晴絲”對杜麗娘意味著什么?是春的使者,春天獨有的一景,是春天的象征。何物能夠有此身份——是蛛絲?蛛絲既不是僅見于春天之物,且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又往往是枯朽、衰敗甚至死亡的點綴。唐人說蛛絲:“蜘蛛吐出絲,飛蟲成聚血”,宋人說蛛絲“蟻穿萬孔萃,蛛掛千絲擾”,對蛛絲絕無好感。
那么“裊晴絲”究系何物?
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只有柳絲、柳絮與“裊晴絲”最為接近。“柳絮因風起”,“春來無處不如絲”,“曾逐東風拂舞筵”,“年年二月暮,散亂雜花飛”,“年年三月里,隨處自悠揚”,這些詩句與“裊晴絲吹來閑庭院”實在太貼近了。杜甫 《春日江村》詩之四:“燕外晴絲卷”,著一“卷”字,其為柳絮、柳絲明矣!
讀古人詩詞,似覺我國古代條件較好的私家宅院是常常掩映于楊柳叢中的。因此,屢有“柳陰庭院”、“柳邊深院”、“柳邊池閣”、“柳色鎖重樓”、“飛絮繞香閣”、“飛絮入簾春夢重”這樣的語句。秦觀《念奴嬌》“詠柳”,說的也是“月榭花臺,珠簾畫檻,幾處堆金縷”。宋人有一問:“春來何處最先知?”即是數日之間猛然抽條吐綠、千縷萬縷、披紛搖曳的柳絲柳線。在這特定時節,偶到園林,有誰會不為此景撞擊得心靈震顫!“風絲漫裊”,“風遞游絲時過墻”,“裊晴絲吹來閑庭院”,裊裊地,搖漾著,呀,春天,原來是這樣的啊!
劇本是寫給演員來演的。可以設想——一些柳絲柳絮飄舞在身前身后,手揮目送,欲止還迎,藝術家們將會設計出多么曼妙的身段與舞蹈!但若換成蛛絲呢?略有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蛛絲有很強的粘附力,目的就是粘,粘在身上,極難揩拭,甚至會引起皮膚過敏,人們避之唯恐不及。自然,有的表演藝術家也可據此設計表演,但那還會是湯顯祖的《游園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