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柏春的表演藝術屬于冷面滑稽,即一種類乎幽默的自我解嘲性質的滑稽,演出表現為文化層次較高、不流于庸俗。當然,冷面滑稽的難度也相當高。在同時代演員以及后來的新生力量中,像周柏春那樣的演員是罕見的。我想,這種冷面滑稽藝術的形成,恐怕不一定是普通傳承的問題,而是首先牽涉到個人的文化修養——沒有較高的文化修養,是難以談品味二字的。上世紀前期西方電影明星勞萊、哈臺雖也是滑稽巨星,卻不免俗氣;而卓別林卻是一位有著深刻思想內涵的幽默大師,他同樣也是冷面滑稽。
解放初的劇場演出體制基本是日夜兩場。作為“戲改”干部,我忙于看戲,疲勞之極。記得唯一不是“奉命”的看戲,就是周柏春主演的《鳳凰歌》。周柏春扮演一位婦女,體態豐腴,上場就獲得滿場喝彩。然而他并沒有過分賣弄,只是偶爾“發嗲”一兩次,觀眾就都笑出了眼淚。此后,我便只是在春節競賽、聯歡晚會等場合欣賞他的表演,一天的疲勞于是得以緩解。
我與周柏春的接觸并不多。不過,在“文革”期間,我卻和他患難與共了數月之久。
當時,我們一大批原屬市文化局、“人藝”的“牛鬼蛇神”被隔離在一座四層大樓中,黃佐臨和我被關在頂樓。某天來了一個人,他就是周柏春。
周柏春剛來時,面色蒼白,身形瘦弱,也沒有說話,只向我倆點了點頭。我們對外面的情況所知極少,后來一打聽,才知道周柏春他們先是被關在浦東某處的,那里的生活更艱苦,遭到的折磨更嚴酷。
一個月以后,周柏春的情況稍有恢復。
怎樣度過度日如年的歲月呢?周柏春和我找到了一個共同話題——彼此說一個梁山好漢及其綽號,看能否把108將湊齊。兩人搜索枯腸了半天,合起來還差得很遠。他說:“糜竺、糜芳的綽號忘記了,再也想不起來了。”我說:“你永遠想不起來的。”他問:“何以見得?”我說:“糜竺糜芳是三國人物,根本就沒有綽號!”他這才恍然,兩人苦笑了一陣子。
1985年春,中國戲曲藝術國際學術討論會在北京閉幕,民盟上海市委邀我和葉長海為上海表演藝術家作一次傳達。會上,當我講到傅雪漪、吳白萄、武雋達三位的昆曲論文以及大會組織專場昆曲觀摩的情況時,周柏春站了起來:“老蔣同志,據你所說昆曲好像很高級、很精彩,那末你說說看,為什么我們滑稽演出經常滿座,昆曲演出時觀眾卻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排呢?”
我很欣賞周柏春的坦率——想到問題就開門見山地提出來。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回答似乎不難,其實措施須要斟酌,不能出現偏頗。正在躊躇,幸虧別的表演藝術家插嘴了:“啊喲!這就叫做‘曲高和寡’喲!”周柏春聽了,也沒有異議,向我揮了揮手,重又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