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與贈送酬答詩的起源和本質(zhì)

摘要：西周、春秋時期，詩、禮原本一體，詩歌的演唱是禮的儀式的內(nèi)容，禮的物質(zhì)的贈答酬送伴隨著“言”與詩歌的演唱，列國君臣的賦詩贈答也在禮儀中進行，言(詩)的贈答酬送與物質(zhì)的贈答酬送分離，亦是春秋時對于禮的本質(zhì)——道德的強化的結(jié)果。倫理是禮的本質(zhì)屬性。贈答酬送詩由禮的物質(zhì)的贈答酬送脫胎而來，自然繼承了禮的倫理性質(zhì)，不僅具備了禮的贈答酬送的特定主體之間雙方往來的形式，而且也秉承了禮的贈答酬送對對方贊美、崇敬、友好、勸勉、祝賀等內(nèi)涵和禮以“通上下親疏遠近”的本質(zhì)和功能，賦予這類詩歌以實用的品質(zhì)。

關(guān)鍵詞：禮；詩；贈答；酬送

中圖分類號：1206.5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4－0106－05

從文本出發(fā)尋找某種體裁的文學(xué)源頭，應(yīng)該說方法沒有錯；但贈、答、酬、送類詩歌的源頭卻不在文本，而在西周以來形成的禮樂儀制。禮樂儀制的倫理屬性在賦予這類詩歌外在的人倫之間的往來形式的同時，也規(guī)定著這類詩歌的創(chuàng)作目的以及詩歌的內(nèi)容和功能。

一、禮的贈答酬送及其本質(zhì)

西周初年，周公在殷禮的基礎(chǔ)上融合宗法封建制度，制訂了嚴(yán)密的禮制。據(jù)古人說，周公制禮，“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三禮之中“《周官(禮)》為體，《儀禮》為履”，而《禮記》則是對于禮的精神的闡述。所謂“《儀禮》為履”，即《儀禮》是《周禮》在生活細節(jié)中的實施。從三禮、尤其是《儀禮》看，每一種禮，都離不開贈答酬送這一形式的表達。

在三禮中，贈都是指實物、錢幣的贈送。贈送有不同的對象關(guān)系，如《周禮·典瑞》：“璋邸射，以祀山川，以造贈賓客?！薄肚锕佟に緝x》：“司儀掌九儀之賓客、擯相之禮……饗食，致贈?！薄秲x禮·士昏禮》：“若異邦，則贈丈夫送者以束錦?！薄秲x禮·聘禮》：賓客“遂行，舍于郊。公使卿贈，……使下大夫贈上介，亦如之。使士贈眾介，如其覿幣?！薄抖Y記·少儀》：“君將適他。臣如致金玉貨貝于君，則日‘致馬資于有司’。敵者日‘贈從者’。”

贈是禮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成禮的重要條件。《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載：“齊國莊子來聘，自郊勞至于贈賄，禮成而加之以敏?！鄙畹藐拔闹儋澝溃f：“服于有禮，社稷之衛(wèi)也?！庇终压迥辏骸肮鐣x，自郊勞至于贈賄，無失禮?！庇谑牵瑫x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于禮乎?”“出有贈賄，禮之至也”。有人甚至將這作為“士”的人格標(biāo)準(zhǔn)。如《韓詩外傳》卷一載：魯公甫文伯死。其母不哭。人問其故，對曰：“昔是子也，吾使之事仲尼。仲尼去魯，送之不出魯郊，贈之不與家珍。……此不足于士，而有余于婦人也。吾是以不哭也。”

禮之酬有兩義：一是指饗宴賞賜之后所贈財物，如《毛詩注疏》卷十六所言：“《序》：《鹿鳴》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豆{》：飲之而有幣，酬幣也。食之而有幣，侑幣也。”二是指饗禮時賓客以酒回敬主人。明梁寅《詩演義》卷十：“燕禮，主人獻賓，賓酢主人，主人又酌以自飲而遂酌以飲賓，謂之酬?！本哂袑χ魅嘶貓蟮囊馑?。故《爾雅·釋詁》云：“酬、酢、侑，報也。”其禮見于士冠、士昏、鄉(xiāng)飲酒、鄉(xiāng)射、聘禮等各種宴飲場合。如《儀禮·鄉(xiāng)射禮》：“主人以觶適西階上酬大夫……若無大夫，則長受酬，亦如之?！娛艹暾甙?、興、飲，皆如賓酬主人之禮。”

答是中國古代禮制中一種最基本的禮儀，包括對他人所問的回答，人們相見、別離和對他人以財物致意時的答拜等等。如《儀禮·士冠禮》所說：“主人東面答拜，乃宿賓。賓許，主人再拜，賓答拜?！薄抖Y記·曲禮下》：“君于士，不答拜也，非其臣，則答拜之。大夫于其臣，雖賤，必答拜之。”

答于禮有著重要意義，即使是對贈送者有著濃厚的敵對情緒，當(dāng)致意者前來拜、贈時，也要對贈送者致意答謝?！墩撜Z邛日貨》載孔子對陽貨非常不滿，陽貨想見孔子，孔子不見。于是，陽貨派人給孔子送去一頭蒸熟了的小豬，孔子迫不得已，只得瞅著陽貨不在家時前往陽貨家答謝。陽貨送小豬給孔子，而孔子趁陽貨不在家前去回拜，就是因為按禮，有拜贈必有答謝。如《禮記·燕義》說：“禮無不答?！倍偈娓菑娬{(diào)：“禮無不答，施無不報，天之?dāng)?shù)也?！?/p>

送是指居者對行者的相送。迎來送往，也是禮的基本要求?！蹲髠鳌坊腹贻d：于禮“凡公女嫁于敵國，姊妹則上卿送之，以禮于先君；公子則下卿送之；于大國，雖公子亦上卿送之；于天子。則諸卿皆行，公不自送；于小國，則上大夫送之?！薄吨芏Y·秋官·訝士》：“邦有賓客，則與行人送逆之?！薄吨芏Y·夏官·侯人》：“若有方治。則帥而致于朝。及歸，送之于竟?！彼投Y不僅出現(xiàn)在外交和政府官員的來往中，也是民間的行為。《孟子·公孫丑下》載孟子曰：“行者必以贐?！壁w注：“贐，送行者贈賄之禮也。”

《禮記·樂記》說：“禮也者，報也?！薄岸Y報情。”從上面論述看，贈答酬送之禮，都不是主體獨立的行為，而是由施禮者和受禮者雙方共同實施，構(gòu)成一種人倫之間的往來關(guān)系，核心內(nèi)涵是來而有往。

禮強調(diào)贈答酬送之間的來而有往，目的是等級規(guī)范下的人際和諧?！抖Y記·禮器》說：“昔先王之制禮也，因其財物而致其義焉爾。”禮的核心是物質(zhì)生活資料的等級占有，禮也特別注意在禮制對物質(zhì)和文化享受的等級規(guī)定之外，利用冠、喪、婚、聘、燕、饗、祭、覲等禮儀，進行在禮制等級規(guī)定之外的物質(zhì)和文化享受的再分配，以籠絡(luò)邦國、貴賤、上下人際之間情感。這種再分配的方法就是禮的物質(zhì)贈送酬答。

贈送酬答為最基本的禮節(jié)，貫穿于冠、昏、喪、祭、鄉(xiāng)、相見之禮的整個過程。從《儀禮》，我們可以看到各種儀禮之中物與“言”的贈送酬答所表達的這種涵義。如《儀禮·士相見禮》載，士相見一定有“摯，冬用雉，夏用腒”。求見者與主人要有三番五次的致敬和辭讓，方能完成相見的初步禮節(jié)?！抖Y記·曲禮上》說：“夫禮者，自卑而尊人。”從這一實例，可看出禮正是在物與“言”贈、送的辭讓和酬、答的致敬中向?qū)Ψ奖硎娟P(guān)懷、尊敬，賦予“自卑而尊人”的意義，和“以通上下親疏遠近”的目的。推而廣之，便是《左傳》文公十五年載史佚所說：“情雖不同，毋絕其愛，親之道”的“救乏、賀善、吊災(zāi)、祭敬、喪哀”。

禮有冠、昏、喪、祭、鄉(xiāng)、相見之禮。《禮記》有專篇談這些禮儀的目的和意義。如：《冠義》說，冠禮在于“責(zé)成人禮”，使知“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的責(zé)任和行為，確立“孝弟忠順之行”，“所以自卑而尊先祖”。《昏義》說昏禮是為著“合二姓之好”，使男女之間“敬慎重正而后親之”，“以成男女之別”。鄉(xiāng)飲酒禮是通過這種禮，向?qū)Ψ奖硎尽白鹱屝蹙础保驗槿藗兿嘟?，“尊讓則不爭，絮敬則不慢，不慢不爭，則遠于斗辨矣，不斗辨則無暴亂之禍”。燕禮是要讓“上下和親而不相怨”，以達到國家“和寧”的目的。聘禮規(guī)定對待他國的賓客要有豐厚的贈送，“一食再饗，燕與時賜無數(shù)”，也是要“內(nèi)君臣不相陵，而外不相侵”。所以朱熹說：社會“雖有尊卑，而一往一來，禮無不答，是以上下交通而遠近洽和也。”

二、禮的物質(zhì)之贈向“言”的轉(zhuǎn)換

禮調(diào)和等級制度下人際之間關(guān)系的手段，最早主要以物質(zhì)饋送來實現(xiàn)；但禮的物質(zhì)的贈送酬答是與“言”相伴的。因為贈送酬答的物固然已包含贈送酬答的主體之意，但主體之意卻往往難以物盡，而必須輔以言辭。如《儀禮·士昏禮》載：“父送女，命之曰：‘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母施衿結(jié)帨，曰：‘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儀禮·士冠禮》載士冠禮時有醴辭、醮辭、字辭。它們都是行禮飲酒時說的祝賀的話，如醴辭曰：“甘醴睢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边@醴辭、醮辭、字辭，事實上都能以詩視之。只不過在這些禮儀中，物質(zhì)的贈送酬答具有更重要的意義，“言”僅作為儀式的內(nèi)涵起著輔助的作用。

禮不僅與“言”相伴，而且“言”也必有來有往。《周禮》、《儀禮》對此多有記載。如前面說到的士相見禮，《儀禮·士昏禮》所載昏辭的對答：“吾子有惠，貺室某也。某有先人之禮，使某也請納采。”對曰：“某之子舂愚，又弗能教。吾子命之，某不敢辭。”致命，曰：“敢納采?！笨芍Y的物質(zhì)的贈送酬答，多輔有“言”的贈送酬答。故孔子說：“無辭不相接也，無禮不相見也?！?/p>

禮由物質(zhì)的贈送酬答為主轉(zhuǎn)向“言”(詩)的贈送酬答，與春秋時期的賦詩贈答有重要關(guān)聯(lián)。

《禮記·孔子閑居》說：“詩之所之，禮亦至焉?！边@話并不僅是說詩一定合于禮，亦是說禮樂活動總是和詩的活動結(jié)合在一塊。西周春秋時期，禮與詩的活動原本融為一體。詩歌的演唱本身就是禮的儀式內(nèi)涵的組成部分?！对娊?jīng)》的三頌，本身就是祭祀時演唱的歌曲；《小雅》是周王朝饗禮時演奏的歌曲?！吨芏Y·春官》載太師掌“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太師本屬禮官，主管音樂舞蹈，而音樂舞蹈并不限于祭祀，宴飲等場合也有樂舞相伴，但宴飲也納入了禮的范疇。禮樂互為一體，因而，詩歌的各種演唱過程也都是禮儀的過程。如《左傳》襄公四年載穆叔前往晉，晉侯以饗禮接待他。禮儀過程中“金奏《肆夏》之三”，“工歌《文王》之三”和“《鹿鳴》之三”。《文王》、《鹿鳴》均為《詩經(jīng)》中的詩篇。而且，歌樂必須與這禮儀進程配合，什么時候奏樂，什么時候歌舞，也都分毫不差。如《禮記·鄉(xiāng)飲酒義》載鄉(xiāng)飲酒舉行時，要“工人，升歌三終”，“間歌三終”，“合樂三終”。所謂“升歌三終”。即升堂歌唱《鹿鳴》、《四牡》、《皇皇者華》?！伴g歌三終”即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合樂三終”，即堂上的歌者和堂下的笙奏一起，歌奏《周南》中的《關(guān)雎》、《葛覃》、《卷耳》和《召南》中的《鵲巢》、《采蘩》、《采蘋》?？芍娕c禮相輔相成，詩不離禮，禮不離詩。

從《左傳》看，春秋時期列國君臣賦詩贈答，也基本都是在燕享時進行。如文公四年：“衛(wèi)寧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文公十三年：“鄭伯與公宴于榮。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賦《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鄭伯拜。公答拜?！背晒拍辏骸凹疚淖尤缢沃屡?，復(fù)命，公享之。賦《韓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再拜?！毕骞拍辏骸凹疚渥尤鐣x拜師，晉侯享之。范宣子為政，賦《黍苗》。”襄公二十六年：“齊侯、鄭伯為衛(wèi)侯故，如晉，晉侯兼享之。晉侯賦《嘉樂》。國景子相齊侯，賦《蓼蕭》。子展相鄭伯，賦《緇衣》?！?/p>

值得注意的是，春秋時的賦詩贈答都是按禮儀進行?！蹲髠鳌肺墓贻d：“晉人懼其無禮于公也。請改盟。公如晉，及晉侯盟。晉侯饗公，賦《菁菁者莪》。莊叔以公降，拜，曰：‘小國受命于大國，敢不慎儀。君貺之以大禮，何樂如之。抑小國之樂，大國之惠也?！瘯x侯降，辭。登，成拜。公賦《嘉樂》?！睆倪@段話看，春秋時期列國君臣的賦詩贈答，是在當(dāng)時諸侯君臣會同之禮中進行，也具有禮儀的性質(zhì)。但在這些禮儀中，詩樂的禮的儀式功能已大為削弱，物質(zhì)的致意功能也已退居次要的位置。由于雙方的主要目的在于某些具體問題的溝通，物質(zhì)在表達具體意愿方面具有極大的限制，因而，“言”(賦詩)的表意功能得以彰顯。

春秋時賦詩贈答成為一種風(fēng)氣，有如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卷四十七所說：當(dāng)時君卿大夫“一舉動必有占，一酬答必有賦?！比舨粫x詩贈答，便會被認為缺少風(fēng)雅。這種貴族間風(fēng)氣的流行，使“言”的贈答酬送開始在禮中受到重視，逐漸成為一種貴族的交往話語，為“言”包括詩的贈答酬送完全擺脫贈答酬送之“言”的禮的儀式作了全面的鋪墊。

禮由物質(zhì)的贈、送、酬、答為主轉(zhuǎn)向“言”的贈送酬答也與主體崇尚道德人格不無關(guān)系。

春秋時期，禮樂崩壞彰顯出物欲對于禮樂本質(zhì)的破壞，也導(dǎo)致了禮的內(nèi)涵和儀式在一定程度上的分離。于是，強化道德人格的完善，反對物欲的追求，便成了當(dāng)時眾多思想家的任務(wù)。如孔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边@一觀念不斷的強化。在一定的程度上導(dǎo)致了士大夫們對物欲人格的輕視，而把道德的修養(yǎng)當(dāng)作了最高的價值選擇，于是，以“言”代替物質(zhì)的饋送便在知識階層，尤其是儒家學(xué)者中逐漸流行開來。如《說苑·雜言》載子路將行，向孔子辭行。孔子問子路：“贈汝以車乎?以言乎?”子路曰：“請以言?！笨鬃颖愀嬲]他：“不強不遠，不勞無功，不忠無親，不信無復(fù)，不恭無禮。慎此五者，可以長久矣?！薄盾髯印ご舐浴芬草d：曾子行，晏子從于郊，曰：“嬰聞之，君子贈人以言，庶人贈人以財。嬰貧無財，請假于君子，贈吾子以言?！标套拥脑捳f明，在春秋時期，贈言已被社會看作是“君子”的行為。所以荀子說：“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故贈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觀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于鐘鼓琴瑟?！?/p>

賦予贈言(詩)主體以君子的品質(zhì)，不僅使贈言(詩)徹底擺脫禮的儀式的制約，成為一種獨立的人際交往形式，而且，也為贈言(詩)規(guī)定了合乎倫理道德的內(nèi)涵。

三、禮與贈答酬送詩的倫理屬性

倫理是禮的本質(zhì)屬性。禮的倫理的屬性表現(xiàn)為兩方面，它是人際往來關(guān)系的外存形式，它是以仁義道德溝通人際關(guān)系的內(nèi)在目的和功能。由于禮的贈答酬送是禮的倫理屬性在日常生活層面實現(xiàn)的具體手段，詩、禮原本互為一體，詩的贈答酬送由禮的贈答酬送發(fā)展而來，而且西周春秋時仍是禮的儀式的一部分，為禮的倫理屬性所規(guī)定，因而，詩的贈答酬送也就難以超越禮的倫理的屬性。換言之，即禮的贈答酬送賦予類詩歌的濃厚倫理性質(zhì)?？鬃右舱菑倪@一意義賦予了詩“可以群”的功能。

很明顯，詩的贈答酬送承襲了儀禮的贈答酬送之名，但我們不應(yīng)將詩的贈答酬送僅僅看作是對禮的贈答酬送單純概念的承襲。因為在這概念的繼承中，也包含著對于禮的贈答酬送往來形式的繼承。于禮，不管是贈送還是酬答，都不是主體獨立的行為。贈、送主體與酬、答者之間互為主客，構(gòu)成一種倫理目的關(guān)系。而贈答酬送詩也始終保持著禮的物質(zhì)的贈答酬送這種往來的形式?，F(xiàn)在能見到的明言為贈詩的《詩經(jīng)·大雅》中的《崧高》和《烝民》，不見答詩，但那并不能說明有贈無答。從漢以后的這類詩看，有贈詩都是必有答詩的。如漢代有《客示桓麟詩》，桓麟亦有《答客詩》?？梢姸Y來而有往的規(guī)范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為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重要原則，詩文的贈答酬送也為禮的這一原則所支配。

禮的贈答酬送既賦予了贈答酬送詩的形式，也規(guī)定了贈答酬送詩的內(nèi)容與功能。

禮的贈送酬答目的是維護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和士人之間的和諧關(guān)系，其內(nèi)容不外乎對特定對象表示贊美、崇敬、友好、勸勉、祝賀等。如《儀禮·士冠禮》載士冠禮中的醴辭“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醮辭“始加元服，兄弟具來。孝友時格，永乃保之”，都不外乎勸勉、祝賀。《儀禮·士相見禮》的贈答之辭：“某子命某見，吾子有辱”，“某不足以辱命，請終賜見”，表達的是對對方的尊敬?！秲x禮·士昏禮》所載昏辭：“吾子有惠，貺室某也。某有先人之禮，使某也請納采”，表達的是對于女方的感謝。而先秦外交時的借詩言志，也更多是通過表示歌頌、贊美、友好之意來溝通雙方?！蹲髠鳌焚夜贻d，秦伯接待晉公子重耳時。重耳賦《河水》。有人認為《河水》即《沔水》，如是，重耳所賦即取《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的諸侯朝見天子之義，以表示對于秦伯的尊重和贊美。秦伯回答的詩為《六月》，《六月》的本義是歌頌尹吉甫輔佐宣王征伐的詩，秦伯以此詩作答，意在告訴重耳，重耳定能還晉，如尹吉甫一樣輔佐天子，表達的是十分隆重的祝福。

早期的贈送酬答詩表現(xiàn)的主要是禮的贈送酬答的話語內(nèi)涵。《詩經(jīng)》中的《崧高》和《烝民》都是對特定對象的贊美。如《崧高》云：“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揉此萬邦，聞于四國?！薄稛A民》云：“仲山甫之德，柔嘉維則。”漢代僅存的幾首這類詩歌中，秦嘉夫婦的贈答主要是表示懷念；客《示桓麟詩》是贊美桓麟；蔡邕的《答對元式詩》、《答卜元嗣詩》在對對方之贈表示感謝的同時，充滿著對對方的贊頌。魏晉南北朝時，贈送酬答之類的詩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由于魏晉以來人的覺醒，主體的政治屬性得以減弱，個體的身份得以增強，情感的訴求凸顯，這類詩歌的政治功能隨之減弱；但是，它的“群”的倫理本質(zhì)并沒有改變。西晉時期，尤其是陸云、潘尼的這類作品，都沒有超出禮的贈送酬答贊美、崇敬、友好、勸勉、祝賀的范圍。陸云贈送《從事中郎張彥明為中護軍、奚世都為汲郡太守》為“感《鹿鳴》之宴樂詠《魚藻》之凱歌而作”。其它如《贈汲郡太守詩》、《贈顧驃騎詩二首》等等，都無不體現(xiàn)著禮那種通過贊美、崇敬、友好、勸勉、祝賀來維系人倫關(guān)系的精神。

從唐代始，受魏晉以來賦、書等文體贈與問答的影響，贈送酬答類詩歌吸收了賦、書等文體贈與問答討論說明問題等方面的題材，近乎無所不寫，包括要求、干謁、詢問、說理、邀請、解釋問題等，但也基本沒有超出春秋時賦詩言志的范圍，對對象表示贊美、勸勉、友好、懷念、祝賀、哀悼仍是主要的內(nèi)容。初唐宮體詩中的大量這類作品，正是以它表現(xiàn)出來的禮的倫理精神而盛行于初唐詩壇。這在后來的唐德宗為曲江文人宴會詩所作的序中表達得很清楚：“朕在位僅將十載，實賴忠賢左右，克致小康。是以擇三令節(jié)，錫茲宴賞，俾大夫、卿士得同歡洽也。夫共其戚者同其休，有其初者貴其終，咨爾群僚。頒朕不暇，樂而能節(jié)，職思其憂，咸若時則，庶乎理矣?！倍切┮允銓憚e情、友情之類的這類抒情詩，如李白的《贈王倫》、李商隱的《夜雨寄北》等等，看似與禮樂精神無關(guān)，而實際上卻體現(xiàn)著禮的贈送酬答的調(diào)和人際關(guān)系的精神本質(zhì)。鐘嶸《詩品序》曾說：“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卑拙右自凇杜c元九書》中也說到這一點：“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即“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不管是相戒、相勉、相慰、相娛，還是干謁、詢問、說理、邀請、解釋問題等，都不過是主體與特定對象和人群的交流手段，目的也都不外乎用以溝通主體和特定的群體和個人之間的情感。因為這類詩歌即使只是一味地抒寫自己的情感，但當(dāng)它一旦與特定的對象與人群構(gòu)成一種目的關(guān)系。潛藏著以之加強與特定對象情感的目的，它的倫理本質(zhì)就得到了確認。

由上面的論述可知，贈答送酬詩不僅繼承了禮的贈答送酬的形式。也繼承了禮以“通上下親疏遠近”的倫理精神本質(zhì)和功能。

責(zé)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