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避禍心理與白話短篇小說創作主旨的曲折表達

摘要：清朝建立以后，實行了一系列的文化專制政策，嚴厲打擊反清意識，在社會上形成了避禍心理，清初文人在創作上開始有所顧忌，尤其是對于一些統治者敏感的社會問題只能采取種種曲折、間接的表達手段。以《醉醒石》、《清夜鐘》、《豆棚閑話》為代表的白話短篇小說主要通過歷史題材、一定程度地借用參入歷史事件、改編歷史故事，及類比、象征、小故事大處著筆等多種手段，間接地抒發作者的胸臆，曲折地表達作者的創作主旨，并以此形成了當時小說創作上的一個鮮明特色。

關鍵詞：清初；白話短篇小說；創作主旨；曲折表達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4－0119－03

出于對自己正統地位和至高權威的維護心理，清初統治者在建立政權后，加強了文化專制統治，對思想和言論的控制也越來越嚴厲。一方面制定了嚴格的法令制度，如嚴禁生員議政干政，“不許大小各官投拜門生”：嚴禁文人結社：“士習不端。結社訂盟……著嚴行禁止，以后再有此等惡習，各該學臣即行黜參奏。如學臣郇隱者，事發一體治罪”；同時還借故制造了一系列震驚全國的事件，如順治十四年的“科考案”、順治十八年的“哭廟案”等，以打擊社會上的反清思想和維護中央政權的統治。此外，康熙年間興起的文字獄。更是清初統治者的一個重要的文化控制手段，并且以其嚴格和殘酷著稱于史。其獄案之繁多，株連之廣，懲治之殘酷，是前所未有的，正所謂“前代文人受禍之酷，殆未有若清代之甚者”：涉及的社會面也頗廣，有朝中大臣、政府官員，也有知名文人、下層知識分子，甚至連識字不多的普通百姓也不能幸免。

在殘酷的文字獄面前。由不得人不慌懼驚恐，噤若寒蟬。更為可怖的是，在朝廷的嚴厲要求和格外重視下，不但各級官府一遇此案，便多方窮鞫，不依不饒，而且它也往往成為仇家怨主尋罪報怨的極有效的手段，像彭家屏案、王錫侯案、徐述夔案等都是因私仇而以文字告罪的，而其結果幾乎是百告百中，被告者無一免于家破人亡的后果。為了避免禍難隨時地罹臨頭上，人們只得更加謹慎小心，處處防備，“以文為戒”，即梁啟超所謂“經過屢次文字獄之后，人人都有戒心”。于是避禍心理成為清初的主要的社會心理之一。人們開始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時代里，無論是說話還是著書，都得謹慎才好。在這種社會心理下，小說作家在創作上開始有所顧忌。一方面是郁積心中又不能不說的對明朝滅亡的感念與反思、對清朝入主中原的反抗與憤慨，另一方面又是新政權的嚴厲控制。因此，對于一些統治者敏感的問題、對一些能引起統治者不滿的觀點，都不直言，而是采用了十分曲折的手法來表達自己的創作主旨，并以此形成了這一時期白話短篇小說創作上的一個鮮明特色。具體手法表現如下：

一、選用與現實相似的歷史題材

歷史有著驚人的相似，歷史又有著取之不盡的寫作素材。通過與現實相似的歷史事件的敘述和描寫，來曲折地反映現實情況，通過對歷史事件的評論來間接地發表對現實的看法，是這一時期部分作品的特色。

如《醉醒石》第二回《恃孤忠乘危血戰》，講的是明太祖時劉濬、劉璉父子為忠為孝的故事，文中一面褒揚了劉氏父子的忠孝行為，另一面又批判了徐千戶和周千戶大敵當前各顧私利，不能同心協力，事后又互相推諉責任并邀功請賞的行為。在故事的結尾，作者還根據文中的情節作了進一步的議論：“若使當時為官的，平日才望服人，臨難不惜一己，自然破得賊守得城。百姓輕財好施，彼此相結，同心合力，也畢竟殺得賊，保全得家資。只是明季做官的，朝庭增一分，他便乘勢增加一分；朝庭征五分，他便加征十分。帶征加征，預征火耗，夾打得人心怨憤。又有大戶加三加五，盤利準人，只圖利己，所以窮民安往不得窮?還要賊來，得以乘機圖利。賊未到先亂了。若能個個謀勇效忠如劉巡檢，武將又協力相助；人人如劉孝子，破家報仇，結客滅賊，賊人又何難殄滅哉。只是有榜樣，人不肯學耳。”全篇沒有一字提到明末，但小說所寫的事件、所反映的問題正與明末叛亂四起，朝廷官員無能、自私、內訌、推卸責任等現實相似；作者在劉氏父子身上所著意宣揚的忠孝品質，也正是明末內憂外患嚴峻時刻作為國家臣民最重要的、也是最讓世人關注的品質，這些作者不言也自明。

又如第十二回《狂和尚妄思大寶》，寫的是成化年間侯立柱聽信相士之哄言，妄想為帝，聯結宮中韋含太監圖謀不軌，事發受誅之事。作者通過本篇意在告誡人們：“我想四民中，士圖個做官，農圖個保守家業，工商圖個擢利，這就夠了。至于九流，脫騙個把錢糊口，也須說話循理。……人寧可貧窮到餓死，還是個良民。若這干人，輸了個砍頭。還又得個反賊之名，豈不是可笑!故為百姓的，都要謹慎自守，各執藝業，保全身家。不要圖未來的富貴功名，反失了現前的家園妻子。”文中的故事和議論顯然是針對明末百姓起義紛起、威脅中央政權這一現實，作者借此隱晦地表達了對明亡的反思。

二、在虛構的故事中參入歷史事件

有的作品寫的雖然不是歷史題材，而是虛構的故事，但是作者為了能夠既避免文禍又能抒發心中感慨，就在故事發展過程中一定程度地參入歷史事件。這種歷史事件，不是全文的主要內容，字數極少，在運用過程中，與整個故事銜接得十分自然，若不聯系清初的社會背景，幾乎不會感覺到有什么特別用意。而實際上，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作者正是通過這些不起眼的歷史事件的參入，引起讀者的聯想和與現實的對比，表達自己的創作主旨。

參入的歷史事件主要作為虛構故事發生的背景，而這種作為背景的歷史事件，往往又以朝廷、帝王之事為多。如李漁《十二樓》的《鶴歸樓》以宋政和年間的社會狀況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只因宋朝的氣運一日衰似一日，金人的勢焰一年盛似一年，又與遼夏相持，三面皆為敵國，一年之內定有幾次告警”。這種社會情形與明末相似。又如《云仙笑》第四冊《一碗飯報德勝千金》，描寫元朝至正年間，“順帝無道，天下饑荒，水旱蝗疫，處處不免。”淮安府山陽縣旱蝗成災，瘟疫大作，死者盈路，黃通理開倉濟饑，卻受到污陷，說是假托濟饑，買服民心，圖謀不軌，受到官府捉拿，激起民變，最后為劉福通的黃巾軍所救。在這一故事中，既有虛構的情節，也有歷史真實事件，在這虛虛實實中。揭示了官逼民反的道理。

參入的歷史事件中又以動亂事件為多。如大量地穿插了諸如隋末唐初的動亂、宋末金兵的南下、元末的起義與暴動、嘉靖時的倭禍等事件。通過對戰亂下的社會和民生的生動描寫，曲折而真實地反映了明末清初的大動蕩對社會和百姓造成的巨大災難和極大痛苦。如《載花船》卷二寫到南宋末年時，金兵入侵，“臨安朱刺史差人往金營納款，這秀州刺史也獻地請降”。不日金兵大至，但見：“戰馬飛騰，金戈耀日。畫戟鋒帶血腥，鐵甲氣余乳酷。一片頭纓俱赤色，何殊火曜臨凡：滿地嗶嚦帶雄聲。不異震雷盈耳。雕鞍上抱定絕色嬌娃，總是香憔粉悴。”“塵飛滿目，皎白為之不明；馬溺成川，陸地非舟不往。正是萬里兵烽至，黎民遍地驚，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城外人家，兵丁大掠，金帛子女，略無存留。”這種情形也正是清兵入關和南下的所作所為。雖然作者沒有提到清兵一字，但作為當時社會背景下的作品，我們從中不能不作出如此聯想，這也正是作者創作用意之所在。

三、創造性地改編歷史故事

有些作者為了更充分地表達對現實的看法，大膽地改編歷史故事，借“史”發揮。這類作品主要集中在《豆棚閑話》中。

作為明遺民的艾納居士，他的《豆棚閑話》刊行在文字獄十分嚴重的康熙年間。在這樣一個時期，隱晦地表達對現實的看法更是必然之舉。《豆棚閑話》中寫了幾個歷史故事，與同時期的寫史故事相比，表現出兩個明顯特點：一是時間上離現實更為遙遠一些，二是將原有的歷史故事進行了創造性的改編。如第一則《介子推火封妬婦》、第二則《范少伯水葬西施》、第七則《首陽山叔齊變節》。其中《首陽山叔齊變節》對歷史的改動最引人注目。叔齊、伯夷作為氣節之士千百年來為人仰慕，但是針對清初許多所謂的遺民紛紛變節、向新朝投降的現實，艾納居士借用了這一歷史故事背景，進行了有針對性的改編，將叔齊塑造成一位靦顏新朝的變節之徒，并揭露了他的投降思想：“我們乃是商朝世胄子弟，家兄該襲君爵，原是與國同休的。如今尚義人山，不食周粟。是守著千古君臣大義，卻應該的。我為次子，名分不同，當以宗祠為重。前日雖則隨了人山，也不過幫襯家兄進山的意思。不日原要下山。他自行他的志，我自行我的事。”這種心理反映了清政權穩定后一些遺民受不了生活上的困苦，為變節找理由開脫的現實，這與王應奎在《柳南隨筆》中所寫的“鼎革初，諸生有抗節不試者。后文宗臨按，出示山林隱逸。有志進取，一體收錄，諸生乃相率而至。人為詩以嘲之曰：一隊夷齊下首陽，幾年觀望好凄涼，早知薇蕨終難飽，悔殺無識見武王”的清初歷史事實是一致的。同時作品還刻意加入了商亡后，許多士人出于各種想法仿效叔伯二人入山做遺民，許多民眾紛紛投降新政權的描寫，都是對清初現實真實而曲折的反映。

相對于那些完全取材于歷史的作品，這種改編歷史的作品更能充分、自由地表達作者的創作主旨。

四、給小故事扣上“大帽子”

在一些作品中，正文寫的其實是生活中的一個很小的故事，但作者卻在入話或結尾議論中從大處落筆，扣上“大帽子”。引起人們的聯想和注意，以體會小故事中蘊含的作者不便直言的深意。

如《醉醒石》第一回《救窮途名顯當官》，正文寫的是一名獄吏身上發生的一些細小的故事，但在入話中作者強調的是：“士大夫事權在握，而不辯雪冤獄，矜恤無辜，不深負上天好生之心乎?”結尾又落在“當權君子，能不廣行方便，詒厥孫謀乎?”將話題引向“士大夫”、“當權君子”這些國家重要人物身上，作品的用意、指向就超越了小小的獄吏，創作主旨不言而喻。像這樣的情況在當時的小說創作中是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如第九回《逞小忿毒謀雙命》，正文寫的是市井中惡棍謀命奸人女之事，本是常見故事，但作者卻從國家之事和忠義之名談起，在開篇入話中道：“事成是何名目，事不成是如何結果。這是楊椒山主張國事的。我道人當國家之事，果能赤心白意，慷慨承擔，事成固不求忠義之名，事不成何妨為忠義之鬼。”第十四回《等不得重新羞墓》中，正文寫一婦人嫌丈夫貧賤而棄夫他嫁的故事，作者在入話中也上升到了國家和朝臣：“你又看那不安貧賤的人，那個是肯為國家做事的人。”“是不安卑賤之心，竟為五倫之蠹。即如王敦、桓玄，干犯名義，謀反篡位。先時戕害僚友，繼而弁髦君上。末后把祖宗宗祀斬了，妻子兄弟族屬梟夷。”《五更風》中的《鸚鵡媒》寫的是家庭故事，入話更是從大處人手的：“國難曷由而起?文愛錢乎?武惜死乎?將相不和乎?而其禍最烈于勛戚宦寺之間，而尤烈于宦寺。宦寺者，國之陰賊也，陽變速而陰變遲，陽禍小而陰禍大，陽謀露而陰謀藏。欲彌家難，不聽婦人言而已；欲彌國難，不許宦官干政而已。”

類似的寫法不得不讓人們發問：就正文中的故事來說，有必要在入話中發出如此議論嗎?議論和故事的內容是否相稱?作者是不是小題大做了?但是若聯想到當時的社會情況和社會心理，也就了解作者如此做的深意了——在不能就事論事的當時環境下，不甘于沉默的知識分子要想表達內心深處的感慨，只好借無關國事與政治的小故事來小題大做，寄寓深意。正如《清夜鐘》第五回回末總批中所言：“借事寫世情，盡多題外之意”。

五、類比手法的運用

與上述借用、改篇歷史事件等方法不同，類比手法是一種更為曲折的表達方法。作者在表現和宣揚某種品質時，有時不直接寫此種品質及故事，而是寫與此品質在特征上有相似之處的其他品質及故事，極為隱晦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其中寫得最多也最為典型的是借婦女之貞節來類比朝臣之忠貞。

如《醉醒石》第四回《秉松筠烈女流芳》，從正文來看，寫的是一個烈女形象，表現的是婦女貞節品質。但是如果細讀人話和結尾，就能知道作者寫節烈之婦，實言忠節之臣。作品在開篇入話中寫道：“孔融藏匿張儉，事發，弟兄母子爭死；一家義俠，奕世美譚。后來竟有貪權畏勢，不識綱常節義，父子不同心，兄弟不同志；況在賈豎之中，巾國之流，凜凜節概，出于一門。”將一個寫節婦的故事冠以如此的開篇，不能不說是極有深意的。同樣寫節婦的還有《清夜鐘》第二回《村犢浪占雙嬌》，正文寫的是兩個村婦不堪婆婆凌虐，為守貞節，雙雙沉水而亡的故事，但在結尾處，作者發出這樣的感慨：“可見天地正氣，原自嘗存；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由此看來。作者寫此文是為強調為國之忠貞。又如《生綃剪》第八回《挑腳漢強奪窈窕娘》中，蟾舒之父陸生勸其改嫁時，文中寫道：“蟾舒一聽此言，猶如幾盆烈火潑上身來，走向父母面前跪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豈更二夫!’”其父道：“血性男子，盡有歷事幾君的，何況女流之輩!聽父之言，終身之倚。”蟾舒道：“古來丈夫不如巾幗，那李陵失身異域，馮道仰事四朝，至今言之，尚有余穢。孩兒寧可餓死，決不效那些狗彘，硯觍人間。”結合清初的歷史背景，蟾舒父女間對話中所蘊含的更深意味是十分明顯的。

六、象征手法的運用

象征手法也是這一時期常用的一個手法，和其他手法相比，它對主旨的表達更為隱晦。

如《都是幻》中的《梅魂幻》一文，寫明末南斌為龍神轉世，曾隨友人京，至永樂陵冢，見有梅樹十二株，相傳為永樂帝所植，“南斌忖道：此梅新抽小枝開花尚且如此，想當初原枝所發之花不知怎樣香華，如何艷麗。自傷薄命，因而傷梅花之薄命，竟抱著梅花號啕大哭”，昏于樹下，夢入王宮，在宮中做駙馬，平動亂，后宮中失火，“宮主已無蹤影，仍依原路走回，火已熄去，宮主既失，十二王與王后也無。宮殿是一塊茫茫白地。孤身無倚，感痛悲傷，號啕大哭”。在這里，梅花的歷史與興衰、南斌的出身和游歷、王宮的繁華和幻滅，甚至南斌的幾次“號啕大哭”，都含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它非常曲折地表達了作者對于明王朝的眷戀和對明亡的悲哀之情。又如《豆棚閑話》第八則《空青石蔚子開盲》寫了兩個盲人原是要求蔚藍大仙醫好雙目。“開眼看那光明世界”的，待到雙目復明，卻見世上“許多孽海冤山，倒添入眼中無窮芒刺。反不如閉著眼的時節。到也得清閑自在”。結果二人不愿返人世，讓蔚藍大仙將自己置于杜康埕中，做桃源世界的美夢。這些都是有所指向和寄托的。《五更風》中的《鸚鵡媒》，將故事的背景設在魏閹篡政的天啟年間，而故事里的家長水昆侖懦弱無能，任由后妻胡作非為，幾乎害死善良的前妻之子，影射了熹宗天啟皇帝的無能和魏忠賢閹黨的種種惡跡。

通過各種手法曲折地表達作者的創作主旨，是清初特殊的歷史時期有遺民傾向的作家不得不采用的辦法。關于這一點，當時的文人們已經有所認識，有人就曾主張讀者在閱讀此類作品時要“善讀”，如《豆棚閑話》第十二則回末總評中寫道：“艾納所云，‘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繼堯、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豈不信哉!著述立言，皆圣賢發憤之作也，亦在乎后學之善讀。”第七則回末總評也指出：“必須體貼他幻中之真，真中之幻。”這種認識也說明了曲折的表達手法的確是當時小說創作中的一個特點。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