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作為一種心理活動,是人們對客觀事物感性認識和情感體驗的結晶,詩歌創作的源泉,來自于人們對客觀事物的深切感受。蘇軾在《江行唱和集序》中說:“…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于詠嘆。”“有觸于中”就是對客觀事物的感受。人們寫詩,總是“有感而發”。沒有對客觀事物的感受,詩也就無從寫起。詩忌雷同貴創新,關鍵要在“感受”二字上下功夫。不同的人,對客觀事物的感受往往是各不相同的。我們學習寫詩,必須努力培養和提高自己的感受能力,善于發現和捕捉自己與眾不同的、帶有個性化的感受,從而寫出別人沒有寫過的新意來。這也就是宋人戴復古所說的“須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隨人腳后行”(《論詩十絕》)。
寫出詩人個性化的感受,需要從多方面去努力。這里,有兩點需要特別注意:
一是要注意符合詩人不同的身份。所謂身份,就是一個人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他所從事的職業和社會地位。身份不同,對客觀事物的感受當然不盡相同。秋天來了,舊時文人想到的是傷逝,而農夫想到的則是收成。看到飴糖,做大夫的柳下惠想到的是用來養生,做強盜的跖想到的是用來粘門栓。看到春光,王維筆下“凝妝上翠樓”的“閨中少婦”想到的是“悔教夫婿覓封侯”,葛鴉兒筆下“蓬鬢荊釵”的農婦想到的則是“胡麻好種無人種。正是歸時不見歸”。這就是身分不同,感受不同,也就是感受的個性化。關于這一點,清人袁枚《隨園詩話》中有一段十分精彩的論述:“凡作詩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畢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門柳枝詞》云:‘留得六宮眉黛好,高樓付與曉妝人。’是閨閣語。中丞和云:‘莫向離亭爭折取,濃陰留覆往來人’。是大臣語。嚴冬友侍讀和云:‘五里東風三里雪,一齊排著等離人’。是詞客語。”這三人都是詠柳,但由于三人身份不同,對柳樹這一客觀事物感受各不相同,寫出的詩意也就不同。漪香是女人。她從柳色青青聯想到女人的眉黛,于是希望把它留下來送與高樓正在梳妝打扮的婦女。畢秋帆官至中丞,是朝廷重臣,他從柳陰聯想到大臣應蔭庇百姓,于是有“濃陰留覆往來人”之語。嚴冬友是“侍讀”,屬于寄食皇家或他人的賓客,很自然會從文人的角度想到歷代文人所寫的折柳傷離。于是產生“一齊排著等離人”的感嘆。三人對柳的不同感受,完全符合三人不同的身份,是不可互換互借的。否則,不是婢學夫人。就是夫人學婢,“舉止羞澀,終不似真”,給人以矯情做作之嫌。
二是要注意體現詩人不同的身世。所謂身世,是指一個人的經歷和境遇。不同的身世,對人的思想、性格、情感等都會產生很大影響。很自然地,也會影響到對客觀事物的認識和感受。我們寫詩,應該注意結合自己的身世去把握對客觀事物的不同感受,使感受打上個性化的烙印。曹雪芹的《紅樓夢》寫到黛玉、寶釵填詞詠柳絮一事,就對我們很有啟發。黛玉說柳絮“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寶釵則認為“幾曾隨流水,豈必委芳塵”;黛玉感嘆柳絮“今生誰舍誰收”,寶釵卻說“任他隨聚隨分”;黛玉傷感柳絮“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寶釵則高唱出“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黛玉寫得哀怨,寶釵寫得豁達。兩人對柳絮的感受截然不同,緣自于兩人身世的完全不同。黛玉父母早亡,寄人籬下,對自己的前途、命運完全無力把握,所以她很容易從柳絮的飄泊無憑想到自己的身世,發出了凄清而又婉轉的哀嘆。寶釵則是生長于豪門皇商之家,有錢有勢,又有母親疼著、哥哥護著,生活無憂無慮,所以她用不著去哀嘆柳絮的飄泊無憑,而是認為對“無根無絆”的柳絮,“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表現出她對生活的自信。結句還透露出她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關于身世與感受的個性化,我們還不妨比較一下唐代三位詩人的回鄉詩。一是初唐宋之問寫的《渡漢江》,一是盛唐賀知章寫的《回鄉偶書》(其一),一是晚唐李昌符寫的《晚秋歸故居》。這三首詩寫的題材是同一件事——回鄉有感。但因身世的不同,詩人的感受也完全不同。宋之問被朝廷流放到蠻荒之地欽州,離家數千里。與家人音信斷絕,彼此存亡不知。經過“經冬復歷春”的痛苦煎熬后,他偷逃回家,在渡過漢江、快到家時寫下了這首詩。這種經歷決定了他當時的心情是急切想知道家人的音訊,但又害怕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所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賀知章是“少小離家老大回”,三十多歲進京為官,八十六歲辭官返鄉。雖然自己“鄉音未改”,但畢竟離家太久,一切都發生很大變化,人事消磨、親情疏淡、物是人非、自傷老大等一系列傷感情懷自會油然而生。所以他要借兒童“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句充滿稚氣的問話,表達自己無限深沉的人生感慨。李昌符既無宋之問流放異地、音書斷絕的遭遇,也無賀知章“少小離鄉老大回”的經歷。他生活于唐朝末年,藩鎮割據,農民起義,戰亂頻仍,社會動蕩不安,百姓求生艱難。李昌符做過京官,還戍過邊,戰亂與動蕩,他親歷親見親聞。亂世中能保全性命,平安回家,自是大幸;然而動亂給家鄉所帶來的破壞,他又不能不感到痛心。所以,中間二聯,他寫了“忽驚鄉樹出,漸識路人多”,表達出自己看到家鄉景物、熟人那種無比喜悅之情;還寫了“細徑穿禾黍,頹垣壓薜蘿”,表達出自己對家鄉荒敗景象的哀愁,從而隱隱透露出“黍離之悲”。李昌符回鄉的感受是有喜有悲,悲喜交織,這是宋之問、賀知章都不可能有的,這就是感受的個性化。
詩,應該努力寫出詩人個性化的感受,“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陸機《文賦》)。這樣的詩,才會給人以新鮮感,才會富有感染力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