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洛打則詩九首

吉洛打則，曾用筆名：彝詩橋，男，彝族，1985年7月15日生于昭覺縣則普拉達。畢業于西南民族大學彝學學院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專業，現任《涼山日報》社記者，已在《涼山文學》、《涼山日報》等雜志報刊上發表過數十首詩歌作品；2007年在成都參加過“第四屆中國多民族文學論壇”。

火古脈孤兒

那年冬天的火古脈

本該降落的雪沒有下落

過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的父親帶上斧頭和繩子

要去先人種下的那片森林

劈砍過年木柴

誰知在回家的途中

一只鳥

屙了一泡屎在他父親的頭上

畢摩說這是死亡的預兆

果然沒過多久

他的父親就死了

那年冬天的火古脈

本該冬眠的蛇沒有入眠

過年的準備期越來越緊

他的母親背上水桶和木瓢

要去先人挖下的那口古井

舀取過年用水

誰知在回家的路上

一條蛇

吐了一口毒在他母親的腿上

醫生說這里動不了手術

只輸了幾瓶液

他的母親也死了

那年冬天的火古脈

本該團圓的家沒有團聚

過年的三天里充滿悲沉

可憐的他靠上鍋莊和殘火

想去先人指定的世姆蒽哈

找回父親母親

誰知在求死的樹上

一片樹葉

落了一首詩在他絕望的心靈

天神說詩能解脫苦難

的確過了很多年

他好像過得很好

致阿依木惹

是什么使你迷惘惆悵

是什么讓你沉重漠然

是什么令你感慨萬千

是什么給你殘缺的夢

哦，阿依木惹

青春使你這般憂傷

生活讓你如此郁悶

風雨令你一身滄桑熟爛

歲月給你一幅愁眉苦臉

不，你已不可能再是小孩

你應該是一只翱翔的雄鷹

無邊的藍天是你的理想

無頂的高山是你的生命

日出時，你是一朵晶瑩的露花

空氣中，你是一縷幽淡的芳香

天亮了，你是一幅絢麗的油畫

黃昏后，你是一首朦朧的情詩

而真正的你自己

只不過是一個彝人

一個背井離鄉無可無奈的彝人

一個被世俗折磨得疼痛不堪的彝人

夕陽落了，而你還走著

在漫長的道路上

撫摸著你累累的傷痕

默數著你甸甸的苦果

直至破碎了

你水晶般的脆弱靈魂

月亮出來了

柔和的光芒灑遍大地

一切卻又陷入寂靜

但請你相信

大山母親

永遠深愛著你——

阿依木惹!

懷念嘎布

十二歲那年

在雞多犬猛的普雄火車站

第一次坐上大涼山境內

唯一的一列慢車

由于是彝歷年期間

背豬肉拜親朋的同胞們

在這條穿山引洞的巨蛇里

流成了一股煙酒彌漫的黑河

筑成了一方沉默愁容的石墻

每隔十幾分就到一個小站臺

上車的如蜜蜂簇擁而來

下車的似螞蟻急速而去

在來來去去的人群中

我只記住了一個叫

嘎布的彝族男人

一頭臟兮兮的亂長發

一面黑漆漆的土豆臉

一身輕如毛的時尚裝

一口帶彝腔的四川話

兩只耳朵各夾一支煙

嘴上還叼著一支

說起話來爽快又響亮

走起路來飄然又瀟灑

左手時不時地去摸額發

右手不斷地在招呼人們

心地善良且樂于助人

自由自在快活如神仙

時過十年后

在那列慢車上

我又見到了嘎布

感覺沒什么變化

依然是當初的他

依然過得那么好

其他的都變陌生了

只有他是如此地熟悉

熟悉得讓你永遠也忘不了

也許他是不會記得他見過的人

但見過他的人是不會把他忘掉

到后來我才知道

在他四歲那年

被父母遺棄在這列車上

他就再已沒有出過一次車門

衣食住行都是在車里進行

外面的世界與他絲毫無關

他沒有欲望也沒有愛情

他只有喪失靈魂的軀體

他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

他只是人們閑聊的話題

愛在月城

秋天在美麗的月城

回憶起遙遠的童年

空中的點點星光

又灑下絲絲哀愁

一片落葉

直飛入夜空

故鄉的方向

使孤獨更深

一群螞蟻用忙亂的手腳

忘情地舞蹈著悲苦人生

池塘里花魚輕游

宛似天府的云霧

每一棵茂盛的綠樹下

都擺著一張方塊板凳

有人坐著想念過去

有人坐著想象未來

而我沉默坐著

看天上的月亮

總是感到憂傷

香煙抽完一支又一支

舞曲跳完一段又一段

在這迷人的晚上

月城廣場的中心

只有一個陌生女人

笑容淡出甜蜜的夢

一陣輕柔的春風

在我和她的中間

無聲地飄著愛戀

用一半的生命愛你

我用一半的生命愛你

另一半留給大小涼山

也許沒有一個聲音

屬于被遺忘的時光

也許只有一個時光

屬于被重復的聲音

枝頭上輕柔的晚風告訴我

愛是我們最初的夢想

花苞上透明的露珠告訴我

愛是我們最后的守望

滄海里古老的碎石告訴我

愛是我們唯一的歸宿

一棵草的方向注定是風吹的方向

一只鷹的翅膀注定是飛翔的翅膀

我的血肉注定只為你沸騰

我的靈魂注定只為你燃燒

我的痛苦是因為愛你

我的幸福是因為愛你

放棄所有苦難的日子

辭掉所有沉重的工作

我用一半的生命永遠愛你

永遠并不是遙遠的近義詞

卻不知永遠的遠方

凝聚了多少次無奈的遙望

讓過去的都消失在過去里

從此讓我們愛在夢的世界

讓我像鏡子一樣照出你的美麗

讓我去揭開藏在石洞里的秘密

夢會像陽光一樣溫暖，融化冰雪

愛會像春風一樣復蘇，吹醒大地

愛你，我義不容辭

愛你，我義無反顧

我用一半的生命來報答誓言

而另一半

留給其他人和我自己

愛你，我只能用一半的生命

愛你，我其實不需要用生命

一念之中

月城的夜空很空

寂寞總是最難耐

看不見的野風

又吹過火古脈

夢的遠方

父親吸煙坐著

化成一座孤獨的山

母親含淚躺下

流成一條悲傷的河

漫天璀璨的星光

閃爍著無盡思念

三月的布谷鳥

迷失在城市的森林里

曾幾何時向往的拉布俄卓

如今雖身在其中

心卻只想念故鄉

是誰讓我沒完沒了地

聽著烏蘭巴托的白納

獨自傷感

默默哭泣

而誰又能理解

我為詩狂的命

這么多年過去了

一塊玻璃的碎片

還保留在右手里

肌腱總不能靈活

輕輕扶摸著巴掌大的傷口

難忘酒后失去理智的沖動

突然靜下心來

感覺所有的事情

都發生在一念之中

又結束在一念之中

迷路的風

黑暗中迷路的一陣風

散落荷花凋零的城池

閃爍在樹枝枝頭的星光

揉碎了孤葉飄飄飛翔的夢

聽不見的痛苦有多痛

看不到的遠方有多遠

離開家的孩子

是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是一封沒有郵票的信

明月駐扎的地方

思念也隨之明亮

總是在群山之巔

想像光芒筑成靈橋

返回遠古夢鄉的村莊

一支寂寞燃燒的煙

燒不掉祖先走過的足跡

送魂的路程

在煙火中盛放開來

腳穿草鞋的最頭一個捕獵者

身披蓑衣的最后一個守獵者

歸根到底就成了彝人的石頭

刻在黑巖石上的歷史文明

永遠是一只有家難回的鳥

在畢摩念誦經文的深沉里

在蘇尼敲打皮鼓的瘋狂中

還有誰的靈魂不曾被欺騙

還有誰的肌腱不曾被斷裂

其實我最感謝一塊玻璃

見過我血的那些綠草和雨

以及救過我命的朋友們

都知道它就在雙流的喇叭口

它給了我不可思議的死亡

又給了我意想不到的生命

火谷拉達

傳說火谷拉達

有一個叫孜魔絲嘰的土司

沒病裝病

逼請天下著名的畢摩蘇尼

策劃了一場荒唐的法事

一時貪念

宰殺阿依丑痞的尤葛哈繭

籌辦了一頓悲壯的晚餐

結果氣死了自己

拋下一只可憐的獵狗

從此，人們說起他

就會想到火谷拉達

同樣說起火谷拉達

就會想到他

傳說是一棵不老的青松

歷史是一條不斷的河流

風不會在乎野草的方向

雨不會同情碎石的命運

再唱一遍彝人之歌

再抽一支紅河香煙

我的終點站就到了

十年前的火谷拉達

歡喜地參加朋友的婚禮

十年后再到火谷拉達

沉痛地參加朋友的葬禮

在火谷拉達

有些東西

熟悉得讓我懷念不已

有些東西

陌生得令我恐慌不安

最后的抒情

當蒼山葬送最后一片雪

當黃昏啟動最后一班車

我從巴士朦朧的窗口

看見了遠空群星之中

彎月寂寞的神情

當野風吹謝最后一朵花

當黑夜點燃最后一個夢

我從大地憂傷的心靈

聽到了遠古碎石之間

殘河孤獨的歌聲

一路斜看著寂寞的彎月

一路傾聽著殘河的孤獨

我把歲月滄桑的記憶

串成了音色赤橋下

彝人宿命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