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與叔本華之死亡智慧,源于人類的生命意志,人類在此無論如何終歸逃不脫人生大限。人在彼岸世界,憑藉著“靈魂”與“氣”之氤氳,導引出莊子生死輪回觀的真諦;叔本華則用自然不滅原理來證明人類的不滅性(輪回)。世界作為個體有生有死,但是我們人這個類、這個物種、這個理念卻是永遠不滅的。文章討論了莊子與叔本華以不同的方式和跨越時空的死亡理解與詮釋。
關鍵詞:莊子 叔本華 生命意志 死亡意識 死亡詮釋
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08)03-0039-03
活著,還是死去,一直是哲學領域中不曾遺忘的重大問題。像斯芬克司(sphinx)的謎那樣永遠擺在人類眼前,死亡的困擾是任何一種試圖對人生作總體思考的哲學家都不可回避的問題。死亡作為生存的基本參照和背景,必然會給生帶來空前的力度,而對死亡缺乏真正的自覺意識,其后果必然是對生缺乏真正的自覺。古圣莊子與西賢叔本華思想中,關于死亡問題的思考,雖然相距2000多年,但卻仿佛跨越了時空,這兩個對死亡沉思得最為深刻的哲人,彼此交相輝映,深度契合,將其睿智的思想毫無保留地拋向了世界。
一、人生之大限:莊子之大道運行與叔本華的生命意志
莊子對生死的看法是發自本心的對生命的體驗,是把自己敞開到存在者的整體之中,并且持守在這個整體的基礎上,其妻死鼓盆而歌,認為死是“反其真”。人是天地間的匆匆過客,死亡是重新回到自然造化的懷抱,人們不再會對死亡感到悲哀或是畏懼,而應該是一種放松和喜悅。“子來有病,惴惴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大宗師》),其友人子犁對他們說:“叱,避!無恒化!”即不要驚動生命形式即將變化的人。莊子認為,死亡是另外一種活著而已,它只是生命形式的轉化,即生命改變了存在形式,因而莊子不把生死視為現成的現象,也不把生死視為由無到有,由有到無的轉變,而把生死放在如同四季轉換的大道運行之中。所謂的大道運行不是說獨立于人的客觀運行,而是人以素樸之心契入其中的大道之化。“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達生》)。死生之變化與四時之運行一樣自然而然,生命自然地發生,自然地消失,只要是出于天地造化的安排,“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形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樂》),所謂“通乎命”,即通曉明白生死之理。莊子打破了死生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把人生的過程看作是純粹的自然過程。把死亡看作是落葉一樣自然的事情時,死亡不再可怕,而有了葉落歸根的靜美,在有限的生命中開拓出意義的無限,此乃大道運行之真諦也。
在叔本華看來,真正個體的生存只有現在,而現在毫無阻礙地逃過去,也就是不斷過渡到死亡。人生活在世間,實際上每一口氣都在擊退時時要侵入的死亡。“我們從誕生之日起,就已經被死亡所掌控。死亡不過在吞噬自己的捕獲品之前,如貓戲鼠般逗著它玩耍一會兒罷了。在這未被吞滅之際,我們就以巨大的熱誠和想方設法努力延長我們的壽命,愈長愈好,就好比吹肥皂泡,盡管明知一定要破滅,然而還是要盡可能吹下去,吹大些。”因此,人的存在就是生命意志的存在。他認為,世界萬物都是生命意志的客觀化,而人則是表象化了的生命意志。“身體的各部分必須完全同意所宣泄的各主要欲望相契合,必須是欲望的可見的表出:牙齒、食道、腸的輸送就是客體化了的饑餓;生殖器就是客體化了的性欲;至于攫取物的手和跑得快的腿所契合的已經是意志的比較間接的要求了,手和腳就是這些要求的表出。”生命意志是世界的本質,而顯現的世界包括人的生命、肉體及其活動,都不過是生命意志的現象,反映世界的鏡子。
作為人之本的生命意志,是一種盲目的欲求和為滿足欲求而進行的追求掙扎,這是導致人生痛苦的深刻根源。因為一切追求掙扎都是由于缺陷所致,由于對自己的狀況不滿而產生的,而缺陷、不滿就是痛苦。其間,欲望一天得不到滿足就痛苦一天,即使得到了滿足,那么難以忍受的空虛和無聊又會來襲擊。“所以,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著,事實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就是人生的兩種最后成分。”由于追求掙扎沒有最終的目標,所以痛苦也是無法衡量的、沒有止境的。當然,叔本華也并不否認人生有幸福的一面,但他認為一切幸福在本質上都是消極的,因為隨著幸福滿足的出現,愿望和享受也就完結了,人又回到其他愿望產生的痛苦之中。所以,“人生在整個根性上便已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人生在本質上就是一個形態繁多的痛苦,是一個一貫不幸的狀況”。顯然,叔氏的這種悲觀主義論調,與早他2000多年的莊子如出一轍。莊子一方面為人的處境“悲乎”、“哀乎”,另一方面又相信人可以“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齊物論》);一方面主張“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人世間》),另一方面又要“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天下》),這種悲觀于樂觀、消極與積極的因素復雜地糾結于《莊子》中,從而使莊子的生死智慧撲朔迷離。
二、生命意志之升華:骷髏見夢與寡欲禁性
死亡問題不是存在者狀態彼岸的問題,而是此岸的,任何關于此岸、彼岸的認識都建立在此岸的原初的基礎之上。莊子從人的出生和死亡來展開人的本真存在狀態,就是引導人們去領會出生與死亡狀態的那種最本己而又不確定的可能性。莊子講了一個關于骷髏言死之后的寓言(《莊子·至樂》):人死了,擺脫人間的桎梏,上面沒有君王,下面沒有臣子,沒有四季的冷暖寒暑,從容自得隨順于天地春秋之變化,即使國王的快樂也不會勝于此吧?莊子借骷髏之口論述了在對死亡的領會中才覺悟到人世間的羈絆和累贅。莊子用提問的方式列舉了引起死亡的諸多原因:是因為貪生背理以至于死,還是國家敗亡,遭到斧鉞的砍殺而死于戰亂呢?是由于凍餓而死,抑或是年壽盡了自然而死亡呢?莊子列舉的幾種死亡原因揭示了世俗對死亡的看法。死亡在這里被認為是由原因引起的結果,匱乏的生活條件、險惡的政治以及虛偽的仁義道德都足以致人死命。這種對死亡的看法揭露了社會的黑暗,莊子沒有停留在現成的現象領域去考察生死問題。在他看來,這種對死亡的看法是把死亡看作是由諸種原因引起的生命終結,是思辨領域的事情。骷髏對莊子說:“子之談者似辯士。視予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辯士在現實的世界中去考察死亡,把死亡視為生命的終結。這樣的生死是與有形的肉體和無形的精神相聯系的,同時生死也被現成的各種關系決定著。正如莊子對骷髏說:“我讓掌管生命的神靈恢復你的形體,把骨肉肌膚還給你,把你送回到父母妻子故鄉朋友那里去,你愿意嗎?”骷髏聽了之后眉宇間露出不滿的表情:“我怎么能丟掉南面為王的快樂,而恢復人間的勞苦呢?”這個“南面王”的表述發人深思、寓意深厚。骷髏所說的死后的快樂當然不是說有一個彼岸世界,而是把出生入死的素樸本真、無欲無求、無機巧、無心智視為最本真最原初的生存狀態,也就是說出生入死讓世內存在者所有的現成關系在存在者整體這一境域中消失殆盡。作為完整的原初的本性的人,不能從存在者那里去理解自身,而必須是從自身來理解自身。能勘破生死的人都是方外之人,他們與大道為友,游于天地之間,以萬物為齊一,以生死為一事,生命的變換只是假借著不同的身軀,其實都是造化的手筆,自然的運作。
叔本華認為依據經驗對死亡各種原因的分析并不能代替對死亡本身的看法。生命意志與其說如骷髏見夢一般,不如說本來就是虛無;個體生存過程中必然遭遇痛苦與死亡,毫無價值和意義可言,一個人如果真正明白了世界就是生命意志的表象,那么他就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否定生命自身,就像骷髏不愿回歸肉身。叔氏認為,意志的否定只能是意志的自我否定,而這樣的否定只有通過意志的自我認識才有可能達到。凡個體必然有生有死,個體死亡并不觸犯生命意志。而這樣一種認識也就可以成為我們意志的“鎮靜劑”,成為我們壓抑和取消欲求、達到意志否定的催化劑。叔本華在談到這一層面時說:“對于整體大全的認識,對于自在之物的本質的認識,就會成為一切欲求的和每一欲求的清靜劑。意志從此便背棄生命,生命的享受現在使他戰栗,他在這些享受中看到了生命的肯定。這時這個人便達到了自動克制欲求與世無爭的狀態,達到了真正無所謂和完全無意志的狀態。”由此看來,叔本華所謂意志自由或意志否定的實質是“自動克制欲求”、“清心寡欲”或者“禁欲”。這也是不難理解的。因為在叔本華的哲學里,所謂意志的肯定不是別的,正是無止境的貪欲。因此,他十分推崇斯多葛派的哲學,鼓吹“絕對的禁欲”,為此他提出了三種基本方法:第一,禁絕性欲。因為性欲是生命意志的最強烈的表現,性欲的滿足不僅肯定了個人的生存,而且還延長了生命并產生新的生命,禁絕性欲可使意志隨身體的生命一同終止;第二,忍受痛苦。如散盡財產,故意造成貧窮,不使愿望的滿足和生活的甜蜜激動意志,強制自己去做不愿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歡迎和忍受外部強加于自己的各種損失、羞辱和痛苦,乃至自鞭自苦、菲薄生活,消滅各種微弱的殘存意志;第三,絕食而死。這是自愿選擇的最高程度的禁欲,死是痛苦的真正解脫,隨著死亡而告終的不只是現象,還有本質。“對于這樣結局的人,這世界也隨時告終了。”時間、空間沒有了,主題、客體消失了,世界變成了“虛無”,亦即佛教的“涅磐”境界。
莊子借骷髏之口稱會死的境域具有南面為王的快樂,這種以無聚集萬物的狀態與人世間的君主對萬民的主宰完全不一樣,因此骷髏不愿放棄這一快樂回到人間的累患之中。能生會死的人體悟了包融萬有的存在,與所有現成事物、現成關系決斷了的生存與死亡既包涵著強烈的生命意志的自我隱蔽,也包涵著生命意志的揭蔽。骷髏不愿回到肉身與叔本華的否定厭惡自身如出一轍,以不同的方式,跨越時空的界限,彼此深深的契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種對生命意志升華的相互詮釋,真可謂心有靈犀。
三、輪回觀:死亡意識之升華的哲學意蘊
輪回思想在莊子思想中占有相當地位,人死之后,靠的是什么回復于未生之前呢?莊子有兩種解釋回答了這個疑問。一是靈魂,一是氣。“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鼗,墮其天芷,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知北游》)。人的軀體之于靈魂,就好比天生的弓衣或天生的口袋。靈魂套上弓衣或口袋便化而生,拋開這弓衣或口袋又化而死。然而出生入死的只是弓衣和口袋,靈魂本身卻是不死的。除靈魂以外,構成莊子生命輪回觀的另一種動力因素“氣”。《知北游》關于氣之聚散決定人之生死的那一段論述,我們已經很熟悉了。所謂“通天下一氣耳”的道理,又演示為“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的循環變化,可確認為一種標準的二元輪回模式。
叔本華認為,人類作為個體雖然必然有死,但賦予人類的基本因素,即“推動個體活動的力量”,卻不因我們的死亡而毀滅。然而,這種推動人體活動了力量,不可能是意識,即一般人所理解的靈魂。這是因為,意識不是有機體的原因,而是它的派生物,是其結果的“表現物”;意識之限于有機體存在時才能發生的作用,一旦有機體死亡,它的作用也隨之停止;個體性是有機體的特性,同時也是意識的特性。既如此,那么這種推動人體活動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呢?叔本華稱之日“自然力”。而且,這種自然力是一切生滅變化的前提,可以推動無數相同的現象運動變化,具有永恒性,其本身與因果變化無關。這樣我們就不能因為“如今有機體的生命停止了,就據以推測此前推動它活動的那股力量”也歸于烏有了。這就如紡車雖已停止不動,但我們卻不能因此推測紡織女郎亦已死去一樣。叔本華得出結論,從這一點也足以證明我們的真正本質是不滅的。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叔本華的死亡理論和莊子的輪回觀念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這僅僅是剛開始,叔氏繼續闡釋他的“輪回”思想,盡管他沒有用輪回這個詞語。
他不僅用自然不滅原理且還用物質不滅來證明人的本質或人類的不滅性(輪回)。他指出,“那些被當作灰塵或躺在那里的物質”,不僅能轉化成許多物理現象也可自行變成動物或植物,乃至生命。而且,物質和自然力一樣也具有永恒性和普遍性,因而,“物質亦同于自然力,并未參與因果所引導的無間斷的狀態變化,它以絕對的固執性,保證人類的不滅性”。叔本華為我們的本質(生命意志)不可毀滅提供的第二個重要證明是所謂理念或物種不可毀滅的證明。叔本華認為,我們作為個體有生有死,但是我們人這個類、這個物種、這個理念卻是永遠不滅的。而物種和理念不是別的,正是我們的本質,因此,理念或物種的不可毀滅性直接地就是我們的本質不可毀滅性的證明。而且,從另一個角度講,理念或物種是生命意志的直接客體化,是“生命意志實際扎根的地方”。因此,理念或物種的不滅直接地也就是生命意志的不滅。
叔氏的這一表述與莊子的生死一氣說互相詮釋,相得益彰,凸現出生死輪回的哲學意蘊。莊子生死觀中除了有形氣變化一說之外,同時也有形骸與魂魄分為兩橛的觀點,并且也表達了精神脫離肉體而長存的信念。莊子關于氣化生死的論述與關于靈魂不滅的論述處在不同篇章的不同段落中,彼此之間缺乏整合性的理論概括,有如散珠一般。我們把這些散珠串起來,就會發現莊子的思想和神話思維的一個普遍信念就是靈魂在氣之中如出一轍,由此看出,氣聚則生就相當于魂靈(神)來舍;氣散則死就相當于“魂魄將往”,離開了弓衣和口袋。就連《列子·天瑞篇》中“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的觀念也同叔本華的思想密切關聯。在《大宗師》中子犁對子來將死所作的感嘆便是一個顯例:“偉大啊!造化者,又要把你變成什么東西,要把你送到哪里?要把你變成老鼠的肝嗎?要把你變成小蟲的膀子嗎?”子來死于此,而鼠肝、蟲臂生于彼,看起來只是變形轉生,實際上就是新的意義上的一種輪回。所以子犁會對圍著垂死的子來哭泣的妻兒們訶叱說:“去,走開!不要驚擾將變形轉生的人!”既然死于此是生于彼的條件,出入往返于死生之間就如儀式是例行程序一般,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呢?除了鼠肝蟲臂和為雞為彈兩例之外,莊子還講到蝴蝶、蛇、蟬、魚鳥、鯤鵬等等以變形為特征的生物,以及與靈魂關系密切的骷髏,都或明或暗地在形變的表象之后隱藏著靈輪轉生不死的古老信念。
叔本華則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表達莊子相同的理念,他用彩虹打比喻來解說個體生滅和種族不滅。他把不滅的種族比作彩虹,把生滅的個體比作構成彩虹的水珠。一簾瀑布的水珠變化著,連續不斷地出現和消失,但是它們支撐的彩虹卻依然雄偉壯麗和諧的掛在天空,絲毫不為這些水珠的千變萬化所動。同樣,每一個理念即每一個物種也絲毫不會為它的個體成員的生死以異動所影響。叔本華還用自然循環論來描述和論證種族不滅。他認為,萬物雖然只有一瞬間的逗留,又匆匆走向死亡,但它的本質不變,并不斷地、反復地借個體顯現出來。由此叔本華得出結論說:“歷史有如萬花筒,每當回轉時,都讓我們看到了新的形狀,而實則不論何時我們所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東西。因此,這樣的生滅并不影響事物的真正本質,同時,這種本質的存續與生滅毫無瓜葛,因而它是不滅的。”“種族是不會衰老、永遠年輕的。死亡之于種族由于個體的睡眠,或者是眼睛的一瞬。”或者可以說,個體死亡只是自然玩弄的一個“游戲”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叔本華把這種自然循環看作“自然界中最普遍的形式”,斷言“不論在哪里都不例外,自然的純粹象征是圓形,因為圓形是循環的圖式”。這就在實際上契合了莊子的輪回說,得以使死亡意識躍升至哲學形而上學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