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何面對豐富浩瀚的族譜文獻,學界長期聚訟不止,或充分肯定其史料價值,或極端否定其真實性。我們覺得:族譜中既存在真實性的史料,也不乏附會夸飾的內容。只要我們冷靜地意識到這兩個方面,我們便會分別用族譜的真實內容和不真實內容,進行社會史的分析研究,從而解釋若干歷史現象。
族譜資料的史料價值
中國向來有重視修史的傳統,國有國史,省、府、州、縣乃至鄉鎮村落有志,家族特別是有頭有臉的家族都強調必須有譜,即家譜。史志是國家立國的根本,要滅人之國,首先要讓人們忘卻自己的歷史。所以秦始皇滅六國后,要求把六國的歷史書盡行燒毀,把有勢力的家族遷離原來生活的地方,以消除他們對自己歷史的記憶。也有的統治者不惜篡改歷史,像有些號稱實錄的東西其實并不都是事實。
但是長期以來,求真一直是修史者矢志追求的目標,也成為他們的職業道德。只有堅持了真的原則,人們才能對過去的情況有切實的了解,不然就可能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以訛傳訛,而不知所終。
在族譜的修纂中,人們亦普遍把血緣的純潔性作為至高無上的原則,凡改姓、入贅、過繼都會影響血緣的純潔性,因而修譜時被排斥在外。凡遵循這種傳統的族譜,往往就能客觀而全面地反映一個家族的發展源流、起落興衰、聚合離散以及家族的經濟活動和活動范圍,家族與地方社會事務、地方權力格局的關系,家族與地方政治乃至與國家政治的關系等。有時國史及省、府、州、縣志缺載的東西可以通過族譜得到補正,特別是人物事跡,族譜往往最為重視,且記載相當詳細,因為這是家族樹立自豪感的基本材料。我們今天將社會史的研究從政治史轉移至社會文化史的過程中,民間史料與官方史志的相互補充顯得尤為重要。像歷史上的著名文學家施耐庵,正史里沒有關于他的傳記,但在施氏家譜中我們就能見到很詳細的記載。在開展民間社會經濟史、人口史、教育史、民族史、宗教史、華僑史、婦女史等諸多研究時,族譜都是一個重要的資料窗口。
譚其驤先生說:“譜牒之不可靠者,官階也,爵秩也,帝王作之祖,名人作之宗也。而內地移民史所需求于譜牒者,則并不在乎此,在乎其族姓之何時自何地轉徙而來……故譜牒不可靠,然唯此種材料,則為可靠也。”即移動的路線、移動的規模等方面的記載往往是真實的可供利用的資料。
族譜的生產機理值得追問
應該說不同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乃至社會風氣都會對族譜的修纂產生影響,對族譜記載的真實性形成考驗。根據陳支平先生的研究,明清時期的閩北地區主要以農業生產方式為主,那里修纂的族譜盡管部頭不大,但較為客觀、平實。而在閩南,商品經濟取得了巨大的發展,夸張炫耀的成分在族譜中就表現得較多,甚至血緣的純潔性也被極大地沖破,塑祖造神、聯宗合流等現象大量出現。由于商品經濟發展的需要,合姓、改姓、入贅、過繼者都能堂而皇之進入族譜,關于家族始祖的追溯亦多存在附會現象,攀附名人的現象特別嚴重。當然,其他許多地方的族譜都存在這種攀附現象。正因為如此,族譜的真實性就遭到了人們的質疑。
或許在我們對族譜的塑祖造神、聯宗合流等現象有了一個了解之后,我們就可對族譜作為史料的價值作出有區別的對待。
在福建地區的族譜中,有些大的族譜往往就是聯宗合流的結果,族譜里記載的人員并不一定具有嚴格的同血緣性,他們之所以會凝聚在一起,往往是面臨共同的生存危機之后所作的一種選擇。首先,這里的社會風氣中以強凌弱、以眾暴寡的傾向推動人們必須凝聚成大的家族,這樣才能在宗族性或地域性的械斗中處于有利地位。其次,宗族的凝聚有時是凝聚商業資本的需要,特別是在需要較大資本的海外貿易中,不僅需要較多的貨幣資本,而且也需要較多的人力資本,在福建沿海,已經有兒子的家庭往往還繼續收養螟蛉子,以便在出海貿易中,讓螟蛉子承擔巨大的風險。一旦螟蛉子躲過了風險,為家族贏得了巨大的經濟利益時,或許螟蛉子的身份就被隱匿。從這個意義上說,宗族的凝聚往往與商業特別是高風險的商業活動相伴隨,所以在閩北以農業為主的區域,宗族的發展規模就不如閩南那么大,宗族的活動也不像閩南舉行得那么頻繁。
我們或許還可以通過族譜去分析閩南商業發展的社會組織基礎。閩南的宗族也都強調“孝悌仁義、崇功報德”,強調家族內的相互幫助、相互救濟,但他們更多時候是為了共同抵御外來的威脅,如倭寇、海盜或者是土匪惡霸的侵襲等。這是海洋環境下人們的一種生存謀略。作為海商,他們不僅要聚合同血緣的人們,而且要調動全村、全鄉乃至整個地區的力量,有時他們還要與不支持海上發展的政府對抗,這些都迫使他們淡化宗族的血緣要求,而力圖凝聚到更多的力量。

清朝建立以來,非常注重家族在基層社會穩定中的作用。順治九年(1652年),清朝統治者借鑒明朝經驗,將朱元璋的“圣諭六言”即“孝順父母,恭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無作非為”頒行八旗及各省(光緒《大清會典事例·禮部·風教·講約一》)。康熙頒布“圣諭十六條”,即“敦孝悌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尚節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講法律以儆愚頑,明禮讓以厚風俗,務本業以定民志,訓子弟以禁非為,息誣告以全善良,誡匿逃以免株連,完錢糧以省催科,聯保甲以弭盜賊,解仇忿以重身命”。雍正帝將之擴充為“圣諭廣訓”,乾隆帝在下江南的巡游中給蘇州的大家族頒賜匾額等,都體現了清朝“以孝治天下”的文化追求。
在這種思想指導下,清初族譜的修撰進入了一個高潮期,庶民修撰族譜衍成風潮。在山東棲霞,家族的歷史以前往往只刻在墓碑上,到了清初,則普遍修撰族譜,“家有宗派載之于譜……以崇孝德而敦族誼”。黃城《丁氏族譜·丁氏舊譜序》中說:族譜“詳其源流,別其支派,使后之人,閱譜而知某與某為一支,某與某為同派,各支各派本同一源,所謂正人倫之始,復正人道之終者,在是矣”。雙山張氏修譜之后,宗族和睦:“遠者引而近之,疏而親之,闔族如一家,千百人如一人。無論賢、不肖,咸知敦睦,世世守孝友之風,人人存忠厚之衷。”2001年六修雙山《張氏族譜》中所載《二修譜序》說,族眾互幫互助:“自譜之后,有慶相祝,有喪相吊,有患難相扶,谷者翼之,莠者抑之,無煩官府之法。富者財之,貧者力之,將助吉兇之義容有未贍乎……一教一養,俾吾諸宗日邁月征焉。官修職,士修學,民修業,永永百世,父慈而子孝,兄友而弟恭,文公之禮范常存,柳氏之家法不替。”光緒十七年續修汶陽《陳氏族譜·序》中說:“譜書藏于家中,比戶可給,出游可挾,晦明風雨展譜而閱之,上自始祖于高曾祖,以及旁支之伯叔子侄,亦可以晤晤焉。是譜諸書至悉也。”
族譜特別致力于聚合族眾。乾隆八年纂修的《齊郡譚氏族譜》覆蓋到棲霞、文登、淄川、濰縣、寧海州等幾個地區。光緒年間修譜,棲霞、萊陽、海陽三地區60余村70余人聚集到棲霞小李莊共議修譜事宜。迨《齊郡譚氏族譜》印成后,共有40多個村出錢存譜,20多個村捐錢贊助。古陽疃《李氏族譜》記載的族眾覆蓋膠東棲霞、龍口、招遠、萊陽、海陽等5個縣市、16個鄉鎮的56個村莊。從某種意義上說,能使鄉村社會秩序穩定的修譜行動是對朝廷政策的響應。
族譜的文化傾向

作為宗族,一般都有自己的族規、族田、族塋、族產以及宗族的人物傳記等。這些內容往往又都反映在族譜上。
為了樹立自己的良好名聲,在宗族的內部,往往亦注重士紳文化的建設,許多宗族都把發展教育、通過科舉躋身仕途作為自己的目標。大體可以說,強調家族成員的功名是全國各地族譜的普遍現象。無論這些功名是考來的,還是捐來的,是真實的,還是杜撰的,幾乎所有族譜都會為入譜的有功名者保存畫像,記錄他們的科名和業績。這客觀上能對族人產生激勵作用。宗族還經常舉行祭祀祖先的活動以及迎神賽會等文化娛樂活動,把族規中的規定落實到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去,而這些族規大多模仿中原傳統大家族沿襲儒家說教而制定的族規、家訓,具有較強的文化規勸的意味。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看成是對中原文化的一種依歸。從客家、畬族的相繼修撰族譜,更容易清晰地看到這一點。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禮失而求諸野”的說法,如今地處邊陲的福建確實保持了許多中原文化的傳統因子,起源于宋的朱子學就產生于福建的土地上,而且對福建的廣大地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福建文化幾乎是全面地吸收了中原文化,進而不斷地推進著自己的文化發展進程的。
在福建的族譜中,人們很容易產生今天的福建人其先輩皆來自中原的印象,或許我們只能把這理解為是福建人對中原文化依歸的結果,并不代表福建土著人滅絕了,而是福建土著人中原化了。福建土著人之所以中原化,則應該理解為直至明中葉以前中原文化一直處于主導地位。在中原人的視野里,福建屬于未開化地區,這里的人們往往以漁鹽作為生計方式,生成的是具有海洋性的文化,只是因為當時海洋文化仍處于自給自足狀態,商業貿易也未取得較大的發展,而當時的中原文化相對來說則已發展得較為成熟,福建海洋文化必須與之融合,必須通過科舉謀求功名,從而進入當時的主流文化圈,乃至影響中央政府的決策。由此看福建文化,我們今天看到的福建少數民族都很小,或許就是依歸中原文化較深的一種體現。也正因為如此,明清政府對福建的家族建設采取了鼓勵和支持的態度,甚至可以說福建家族發展本身就是響應政府要求其中原化的一種表現。
放眼嶺南、西南各地,出于對明清中央政權強大力量的懾服,依歸于中原文化的現象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著,清朝在西南地區推行的“改土歸流”是政府對該地區依歸進展不大的一種強制性政策,其能有所推行或亦標志著地方土著的頑固態度有所松動。
綜而言之,對于族譜,我們既可以追問其真實性,依據其真實的資料復原一段一段的歷史;亦可以在了解了其必然存在不實的事實后,分析其背后的實際功利需求和文化演變的傾向。從這兩方面看,族譜的研究價值還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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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廈門大學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