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族譜存世很多,對于族譜的文獻價值,學界早有肯定,認為其具有“補史之缺,證史之訛,詳史之略,續史之原”之意義。梁啟超先生曾說:“我國鄉村家家有譜,實可謂史學瑰寶,將來有國立大圖書館能盡集天下之家譜,俾學者分科研究,實不朽之盛業也。”確實,族譜作為鄉村社會的“百科全書”, 其蘊含的史料極其豐富,將其分類研究,必能發現正史或方志所缺漏的內容,推進人們對傳統社會的認識。
但是,族譜作為中國民間社會特有的文字記錄系統,其承載的文化觀念和行為規范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其編撰、保存或重修的背后是一套鄉村社會的文化運作邏輯,其體例采納、文獻編排乃至于世系梳理,都與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息息相關。因此,民間族譜的存世與流傳既是一種文化現象,也是一種歷史記憶,族譜編撰者通過“加法”和“減法”調整著集體記憶,利用族譜的神圣象征力量重塑社區或者房族之間的權力關系,而且這些族譜編撰者的社會歷史觀念與現實認識往往滲透到族譜的實體構造中,最終個體力量改造集體記憶,成為鄉村社會文化實踐的一種體現。
有鑒于此,我們面對一部族譜時,應當想到,這樣記錄家族歷史的時代環境和社會動機是什么?編撰方式是如何形成的?是什么人編撰或重建了家族規范與歷史記憶?族譜反映了編撰者集體或者個人的哪些社會觀念?編撰者通過文字系統企圖建立何種社會文化權力?為了較為明晰地說明這些問題,本文將著眼于晚清大變局的社會背景,以福建西部山區連城縣宣河鄉培田村的《吳氏族譜》為微觀的分析個案,分析族譜與晚清鄉村知識分子的地方文化實踐的關系。
晚清鄉村社會變動與吳泰均修譜
培田村位于福建連城縣與長汀縣交界山區,為單姓自然村,村民大約300戶左右,是河源溪流域的上百個聚落中的一個自然村。河源溪流域又稱“河源峒”或“河源十三鄉”。培田村現保存著完整的明清建筑和村落布局,是第三批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名村。
筆者曾多次到該村進行田野調查,搜集到一批民間文獻,其中以該村的《吳氏族譜》最為系統,極具研究價值。吳氏現存三個版本的族譜,分別為乾隆戊申(1788年)本(10冊)、同治甲戌(1874年)本(8冊)、光緒丙午(1906年)本(14冊)。比較三套族譜的編修間隔,乾隆至同治間幾乎百年為一修,而同治至光緒間則30年為一修,不能不說是巨大變化,其中蘊含的是晚清社會變動的影響。
與閩粵贛地區的許多鄉村相似,從明中葉開始到清代初期,培田村聚落格局和文化形態逐漸定型,其他姓氏逐漸遷移,吳氏成為村中的唯一姓氏,從“力農起家”生計模式慢慢轉變為“耕讀傳家”,從鄉間土豪逐步轉變為講求禮儀的士紳。進而修撰族譜,興修祠堂,興建書院,成為河源十三鄉的文化領袖。道光年間的長汀知縣徐曰都,在探訪培田時寫下了詩篇,雖有溢美之詞,但也反映了當時安定的情況:
勞人州縣耳,此語千古同。
鎮日疲筋骨,何當蕩心胸。
延陵有子弟,候門執禮恭。
坐我青云館,遂令塵念空。
但近代以來,鴉片隨著商業活動到來,吳氏族人吸食鴉片,導致安定生活的覆滅,“糧田萬頃,經累世創之而不足者,一竹管破之而有余;鐮金百貫,數十年積之而未盈者,一燈光熔之而立化。拖青紆紫,轉盼間親用氈蒲;饜膏飫粱,曾幾時親嘗藜藿”,嚴重的甚至鬻妻賣兒,“賈妻媳而不以為羞,賣男兒而不計絕嗣者”。最為嚴重的沖擊是太平軍入閩。太平軍先后4次入閩,以第二次(1858年)對培田的影響最大。時人曹大觀《寇汀紀略》比較詳細地記錄了太平軍內訌后出走的石達開所部在汀州的情況:“凡富商大賈,顯宦勢豪,挾黃白之物走避遠鄉者,各為賊指其處……如有窩匿隱瞞,必赤族屠之。”當時培田尚屬長汀,吳氏也為當地名族,自然在騷擾之列,吳氏族譜中的《鄉劫記》對此有完整記載:
九月廿九,賊旗指吾鄉,焚掠三日,曹坊、城溪、田源四山俱害,我兩村屋被焚者十之三四,人不屈者六七十,被擄者百余,祖像多亡,吾之宗圖且失……破箱焚廠,殺畜擄人,任所為而去……比歸,焚者煨燼,什物罄空,否亦堂無壁,灶無釜,倉無門,器無完,塘無魚,計兩門菩薩存者萬安橋圣母,豬牛剩者不滿六十,其他公服被履等無論矣。
戰爭致使房屋被焚,人口被擄,宗圖被毀,田地荒蕪,地方社會劫難空前。再加上兵荒馬亂之余,民間匪賊乘機而起,汀州一帶江湖會、大刀會、千刀會等會黨組織活動頻繁,流竄于閩西北一帶,沖擊了社區的穩定。面對如此變局,培田為吳氏單姓社區,血緣關系可為內修之本,于是他們力圖以此逐步恢復與完善宗族組織和宗法制度。譜牒具有最為直接的“收族”功用,成為首要之舉。那么由什么人來修譜呢?
一般而言,鄉紳群體倡議往往是族譜得以修撰的重要支持,但鄉紳群體也是多層的,變亂之時,鄉村知識分子的作用更為突出,他們長期居住在鄉間,往往成為修撰族譜的中堅力量。培田吳氏族譜能得到重修,完全來自于鄉居儒士—吳泰均的主持。值此危難之際,他獨立承擔著興修族譜的事務,光緒版族譜記他“癸酉續刊族譜,纂修校對,獨任其勞”,“獨任”點明了他在族譜編纂上的“用力”。
吳泰均其人其事可在族譜中得到了解。現據同治版《吳氏族譜》中的自我描繪,他早年成名,24歲即為邑庠生,但科舉仕途卻極不順利,57歲才考拔明經進士。他曾撰有《老科舉行》一詩,自嘲赴京科舉的情景:“科去科來來去忙,十載棘闈九棄槍。歸山已灌三年菊,到了槐黃技又癢……不聞人羨老龍頭,只聞人笑老相公……近似婆婆鬢已斑,猶學少婦搽紅粉。”不過科舉失敗并不意味著他在鄉間權威的削弱,反而有機會常常參與地方事務。根據相關資料,可以勾勒出吳泰均的大致情況:(1)與長汀縣的官員、文人有一定交情,根據光緒重刻《長汀縣志》所列咸豐四年(1854年)續輯校刻官紳名單,吳泰均作為廩生師職“采訪滕錄”。(2)學識突出,在長汀、連城鄉間任教,培養了不少學生,形成了門生故友的地方網絡。(3)注重自我修養,孝友持家,每日檢討功過,追求養性練氣,在家族中擁有較高的權威。(4)精通地理,為家族發展謀求風水的依據,尤其在改奪風水上有一系列的作為。如此種種行為,使其成為鄉間士紳的核心人物,“弟侄輩皆感先生之言,欣然樂善,捐祭田、興義學、設義倉,種種善事,無不踴躍為之”。
族譜編撰與家族凝聚
社會動蕩之際,人們需要加強家族內部的自我管理與血緣凝聚力以應對危機。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明確族譜在整理人心上的功用,吳泰均首先利用族譜普遍擁有的“族規”部分,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創造。他鑒于乾隆族譜中的《家訓》只會講大道理,過于籠統而缺乏可操作性,增加了《家法》、《族規》等具體條規,進一步強化了家族的自治能力。對《家法》,他明確指出“立訓使人遵,守法使人畏”,實際上就是強調它與國家法溝通的可能性。從具體內容上看,《家法》所處理的就是《大清律例》的違禁內容,而《族規》所規定的內容則大部分是與宗族公共事務相關的,比如祖堂管理、宗圖譜牒流存、公共財產經營、聚落風水保護等等。
閩粵贛地區的族譜編撰活動中,祖先源流常常是重要話題,并成為聯宗通譜的基礎,可視為一種文化權力的延展過程。但是早期的吳氏乾隆版族譜并沒有進行虛無縹緲的祖先追溯,他們比較強調開基祖,而對記載不清的2世以及其他祖先沒有作出詳細的說明。但此時,吳泰均為了使世系更為清晰,撰寫了大量吳氏家族與其他家族爭奪墳地的文書,編入族譜文獻,如《打鼓潭水碧寨下祖墳記》記載的是尋求2世祖祖墳事宜。可以明確的是,吳泰均尋復二世祖墳是一件無中生有之事,因為該墓早年就已失落,2世祖的事跡在族譜中也無記載。在乾隆版族譜中,吳家坊的培田和上里兩房吳姓通過共同建造始祖“八四郎公”祠堂,已形成家族整合。而尋訪2世祖之所以發生在編撰同治族譜的同年,其意圖是進一步強化家族的凝聚力。結果與當地邱姓發生了激烈沖突,“大訟將興,是非敢求一決”。雖然幾經周折才塵埃落定,但最終以吳氏的勝利而告終,其意義卻非同小可,正如吳泰均自己認為的:“祖先有所憑依,后嗣無忘追遠。”
風水與鄉村社會生活息息相關。吳氏家族自明中葉以來,在風水上極為重視,而且他們認為“風水”不是一成不變的,是可以改造和需要維護的,甚至是必須去爭奪的,風水一直是他們能夠在河源十三鄉成為文化領袖的秘密武器。明代嘉靖至萬歷年間的吳氏10世祖吳欽道“居林泉,好讀書,善七弦,尤精于選擇堪輿”,而吳泰均則是在清末出現的另一位風水精通者,由于其科場失意,一直力圖改造本鄉風水,于是在風水理論上鉆研頗深,達到了很高的造詣。吳泰均在編纂同治版《吳氏族譜》時,將自己大量有關風水的文稿收錄其中,大肆宣揚培田的風水,其中以《建閣筑峰改水聞》最為著名,這是改造培田風水的總體方案。他還專門開列了“八勝表”,對歷代祖先的風水建樹做了全面的回顧,并逐一分析了主要的關節點,指出其中可因可革之處。在他的主持之下,眾人對風水極為熱衷,“需用錢,文社為主建,各祖各戶樂捐,工則照丁分派”。民眾的積極參與使得風水改造成為扭轉太平軍沖擊所帶來的人心渙散局面的一種手段。同時,在他的主持之下,吳氏在與其他姓氏的風水之爭中,取得了勝利,為了強化這種勝利的象征意義,他又專文撰寫《張老師庵記》編入族譜,詳盡記載該事情始末,并規定了相關儀式:八月十八日要殺豬宰羊祭天地眾神和吳氏祖堂;八月十九日要以朱砂、燕泥、酒飯填補三處藏符窟窿;八月二十日要插青一道,催龍七次,等等,使風水之爭完全成為凝聚宗族的活動。
應該說,相關文獻的重新梳理,本身就是吳氏族人進行家族凝聚的行為,吳氏借機進入了家族發展的鼎盛時期。如南派下,第19代共有男丁19人,其中有文生員5人,武生員4人,武舉人1人,武進士1人;第20代共有男丁81人,其中有文生員4人,武生員2人。這些族人或從政,或經商,或務農,在家族內部各有分工,相得益彰。晚清長汀舉人杜光在《引齋吳先生傳》中說:“汀南吳家坊,為邑巨族。其富貴功名,不亞于郡城,而孝義節廉之士,恒多出乎其間。”光緒年間主修族譜的吳震濤,在《允軒公傳》中也自豪地說:“吾家乃文乃武,采芹食餼,登科掇甲,不下二十人。”
族譜編撰與社區權力
傳統鄉村社區由于鄉民自治,除非有重大官司訴訟,否則社區情況是沒有檔案卷宗可供查詢的,因此祠堂和廟宇等民間公共場所往往就是鄉村社會的檔案館,族譜、碑銘等資料就是鄉民生活的檔案,修撰族譜、重刻碑銘可視為鄉村檔案整理過程,由于檔案是備案查詢的,實際上它就是宗族或者社區劃分權力與責任的文書。
在傳統社會中,宗族在地域社會的重要性往往可以由其是否在區域神靈崇拜體系中發揮著領導作用而得以檢驗。在培田所有的神靈祭拜活動中,規模最大、儀式最為隆重的是輪祀鄉土之神—瑚侯王。瑚侯王是河源十三坊共同信奉的神靈,當地人尊稱為“公太”,正式的稱謂應當是“敕封瑚凈口威濟侯王”。有關瑚侯王的來歷,有多種說法,有謂青蛙,有說是五代王延鈞。
但對于瑚侯王到底是什么人,晚清培田吳氏文人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首先是吳茂林閱讀史書后,即寫信遍告河源各坊,認為王延鈞“逆荒淫,不應為神”, 瑚侯王應當是五代十國時創建閩國的閩王王審知,即民間俗稱的“白馬忠懿公王”。而吳泰均則有另一種解釋,因為同治三年(1864年),太平軍占領南陽,吳泰均在求神保佑之際,叩問神的來歷,結果扶乩得告:“王乃六朝時人,姓名瑚,曾扶宋高祖劉裕于洞庭湖,以功封閩王”,隨后吳泰均查史書,發現劉裕于義熙六年(410年)與盧循戰于洞庭湖,“險被風濤”,因此瑚其人確實存在無疑。吳泰均在編撰族譜時,將相關情況編入族譜,為十三坊鄉民所接受。比如,吳泰均將當時供奉瑚侯王的廳堂和抬瑚侯王出巡的神輦上的對聯改為“劉宋褒忠千七載,長連載德十三坊”,時至今日還有遺存,足見鄉村知識分子對于地方信仰解釋的權威性。
吳泰均在整合培田地方社會的文化實踐中,已經逐漸意識到,面對著社會的“變局”,培田的事情已經不是培田本身所能處理的,因此,必須跨越宗族,在一個更大的空間范圍內進行活動。
義倉是中國傳統社會民間救濟的重要措施。清康熙年間,官方勸諭,“官紳士民捐輸谷石,于鄉村立社倉,街市鎮立義倉”,并由公正紳耆妥為管理。但清初宣河一帶的義倉建設效果不理想,因此“兇年一值,富閉糶,貧苦糴,奸宄竊發,弊竇叢生”,吳泰均對此曾有議論。為了顯示吳氏在社區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他撰有《約立義倉疏》入族譜。在這篇文獻的指引下,吳氏以祖宗的名義建有多個義倉,如東溪公、石泉公兩房各立義倉,中公、宏公房也設有義倉,除此之外,還設有郭隆公義倉。受其影響,宣河地域內的曹姓“炎德公后裔將六月六日上譜席費多少交谷生放,歲增本息”;巫素卿“獨捐谷百石,為通族義倉,累積盈千,救濟奚窮”。
吳泰均匯編吳氏族譜時,將類似于義倉等善舉的文獻一直置于突出地位,他希望通過文獻整編,不僅將吳氏家族塑造為樂善好施的形象,而且期望通過公共事務的參與,使培田成為河源十三鄉的“文明之邦”。
同治壬申年(1872年),吳泰均特于里中邀集鄭玉成父子、黃發揮、黃發林、黃振等鄉紳各捐田產建立拯嬰社,族譜收錄了《拯嬰社表》,從中可以看到他們當時超越時代的思想及其對女嬰的重視:
女可溺乎哉?乃天欲生之人,忍溺之,逆天和,逆天者,不祥;朝公禁之,人私溺之,又犯王法,犯法者不昌;況宴科女滓,難吞神哲,勸文剴切,而此風未息者,將借口于貧寒養苦嫁送累多耳。茲告四鄰,有生女苦養而愿養者,社內報明,給錢五百,薄助布姜;不愿養者,將女送至,給助加前,即抱配別姓,乳娘為媳,其畏累多者,著人送至報明某姓,給貲抱配如前,幸勿投之殺盆。留出一條生路,庶多一女,必多一母,多一母,必多數子,而大生廣生無負上帝生生之心歟?
從文獻上看,顯然這些鄉村知識分子在一定程度上也接觸了新式事物,因為吳泰均在《老科舉行》的附記中敘及了進京科舉乘坐火輪船之事,他在思想上是有所感觸的,拯嬰社的善舉和力圖使相關文獻流傳的舉措,都證明他力圖通過調和新式思想與舊式方法的矛盾來應對變局,達到社區和諧。
余論
分析吳泰均編撰族譜的過程及其所包含的社會文化意義,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中國進入近代社會的大背景下,培田經歷了太平軍“寇汀”的破壞,存在著社會危機。但此時的傳統資源并沒有萎縮,倒是鄉村知識分子利用傳統文化整頓社會秩序,力圖使鄉村獲得再生,其中族譜的編撰及相關文獻的整編是其主要手段。顯然族譜編撰的社會意義在于強化社會控制系統,使家族和社區獲取更大的發展空間。事實上,吳泰均在同治年間通過族譜所重新整合的社區模式,在光緒譜的修撰中得到進一步強化,不僅他在同治譜中所加入的大量私人文獻被完全保留,而且《家法》的內容被延伸為《公益社章程》,時值晚清“新政”,他的后輩文人將其視為地方自治的范本,要上報長汀縣進行推廣。因此族譜編撰活動的出現不是社會特殊現象,而是中國鄉村社會比較普遍的行為方式,只有深入閱讀相關文獻,特別是將族譜置于具體的歷史境況之中并加以系統的梳理,才可以理解其所具備的社會文化史含義。實際上族譜是鄉村知識分子力圖通過文化實踐進行自我拯救與整治的方式,從這方面講,近代鄉村社會中“傳統”的強化與近代化歷程并非相悖,而是可以耦合的。
(題圖:由筆架山遠眺培田的聚落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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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廈門大學歷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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