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以來,福建沿海形成了往臺灣移民的風潮,這一方面是因為沿海地瘠人稠,生計艱難,另一方面也因為沿海人民向來有航海的傳統,盡管渡過臺灣海峽要經過黑水洋,但人們仍多冒死以往。渡臺成功后,一些家族獲得了新發展。晉江鰲江范氏就是一個典型的事例。
范學海獲取功名前的鰲江范氏
據族譜載,鰲江范氏一世祖志道公在洪武時期隱耕于晉江,后因入贅鰲江陳氏,而在鰲安居繁衍。鰲江范氏第一次可考的修譜,是第12世孫范學洙時,確切地說,是清代雍正乙巳年至丙午年(1725~1726年)。雖譜中有萬歷時族譜散佚、寅公手繪族人世系圖的記載,然終無可考。“寅公,號祝字。生萬歷甲寅年十月十七日寅時,卒康熙癸亥年五月十三日辰時……公攻舉子業,所志不遂。本宗譜牒散失,賴公手集世系圖數帙,俾修譜者得,粗知肇基世次,公之力也。”(陳支平:《臺灣文獻匯刊》第3輯第1冊《鰲江范氏家譜》,廈門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本文引文皆出自此書)在閩南宗族觀念濃厚的社會里,修譜是一件家族大事,它是一個家族之所以成為家族的標志之一,家之有譜,如國之有史,有追本溯源、明宗別派、團結族眾之效,成為一個家族盡力而為之事。范氏到了第12世時,方才第一次修譜,說明此前的范氏家族并不強盛,譜中文字似乎也表明,此期鰲江范氏生活并不殷實,雖有多人求科名的記載,卻大都以家貧而中輟。如萬歷時的魁元公,白天在市場做些小買賣補貼家用,晚間力學,“雖雅好誦讀,竟以貧累不遂所懷”;天啟時的魁文公,也不忍見父兄辛苦勞作,因而放棄了舉業。
在12世范學海獲取功名之前,鰲江范氏的謀生之路頗多。做生意是一條重要的路徑。如萬歷時的魁元公,不僅當過會計,還做過買賣:“少岐嶷不凡,年十三即知會計。嘗為人坐肆,賬目經手不差,故家貧,夜讀書,日游市廛,以佐家用。”順治時的興祖公,則以經商實現了家庭殷實的愿望。嘉靖以后,閩南海外貿易日漸發達,而隆慶開港,則使實已猖獗的走私貿易合法化,海內外貿易為閩南帶來了豐厚財富.但奇怪的是,范氏雖居鰲江,卻并未見以貿易致富的記載。范學洙20多歲游歷臺灣,居住在其叔范景淳家,“坐食于景淳叔家者一歲”,表明此期范氏已有族人開始往臺灣移民謀生。也有移居杭州的記載。順治時的復功公,幼年時即奔走于外,后來在杭州仁和縣安家。后復功公思鄉情濃,搬回鰲江老家,但其子女仍在杭州,“子三,長學晉,次學經,三學鳳,皆居杭州”。后來杭州子孫也有回鰲江老家省親的:“雍正戊申回祖里,見父祖墳塋未妥,遂留家修理。又念分居異省,回籍維艱,遂再娶吳氏,冀廣嗣續,為看守祖墳計。”移居外地的范氏子孫與老家保持了聯系,雖然他們成為范氏聯系社會、獲取信息的重要渠道,譜中卻無重要文字能夠表明他們的移居為范氏家族帶來了重大發展。因此,似乎也可以說明,此期的范氏社會地位并不高,其生意大概也只相當于小商小販的規模。家庭紡織成為輔佐家用的一條路徑。順治時的政仁公之妻陳孺人,即“以女紅佐家,三更就枕,雞鳴輒起”。同期文貴公在父親過世后,母親的紡織幾乎成為家用的主要來源:“公年十一,父見背,又與其兄相失,隨母播遷。時雖雛齡,即能知艱苦。而母勤于紡織,撫孤懇摯。”范學洙之母曾氏也如此:“生平勤苦,雖隆冬盛夏,篝公紡織,午夜不休。”明末清初的福建沿海多戰事,也為一些人提供了謀生的機會。英公就棄儒冠游海上,欲圖借此成名:“公性聰敏,博學能文,革命之時,山海鼎沸,公棄儒冠游海上,欲藉此成名,然剛愎自用,竟以恃才殺身。”雖然英公并未達成成名的愿望,但也表明為海上勢力服務不失為一條出路。此外,譜中表明他們努力最多的就是科舉之路,但大都或因經濟條件不足,或因時局動亂而未達成所愿。
到第11世范學洙父親興祖公時,家境得到一定改善。興祖公范豸(1647~1711年),15歲時喪母,時值清廷在沿海推行遷界,范豸跟隨父親投奔鏞州外公蔡家。外公家頗為殷實,但并未讓范氏父子白白寄養,而是給了范豸一小筆錢,讓其做些小本生意。后外公家人見范豸肯吃苦耐勞,又很孝順,就貸給他更多資本,讓他經商。范豸漸漸積累了一些財富。“蔡公家富厚,遇公少□。于舅氏得錢百文,鬻蔬自給。日以其贏余,視父所常嗜者,市以供。或奇其勤苦且孝,厚貸之貲,因得從事。懋遷不數年,累金盈百。”1671年,范豸回到泉州,歷經兵難得免。有了一定家產后,范豸成家立業,遇災難之年,賑濟鄰人。復界后還延請塾師,教育子弟:“復界后,族中房屋寥落,建塾無地,公特小齋為主人讀書處。禮延塾師,自供館膳者幾十年。族中待師之隆,其風自公始也。”與興祖公同樣注重族中子弟教育的還有辨茂公(1661~1739年),雖然家計清淡,卻并不吝嗇財物,專門為子侄構建了讀書處:“構私軒為其子侄讀書處,提綱挈領者十余載,諸從識未始非其力也。”光友公興學的效果更為明顯,他在臺灣努力撫養兩位兄長和自己的子女,注重對他們的教育,其中一位范學海后來還考取了進士。為了鼓舞子弟們讀書學習,他還專門構建了一精舍,名“澄齋”。這不僅成為子弟們學習的地方,也成為他面向社會講學的場所。
第一代的成功
11世祖興祖公興學,其妻曾氏督促子弟讀書甚嚴,這在其子范學洙(1689~1777年)身上初見成效。讀書不僅成為科舉之路的希望,也在實際上成為范氏謀生的一條重要路徑。范學洙從小即表現出聰穎的資質,“三歲能背六十甲子。四歲能背千字文。五歲上學,竟年四書畢讀。六歲背《四書注》,以病作輟”。雖然他從小潛心讀書,但卻遭遇了家貧拖累。“然困于貧,晝攻書,夜則磨豆腐以佐家計。貧日甚,慮不能具修脯,二十歲即舌耕于高州山下。”當他發奮攻舉之時,卻遭遇了父喪。在家庭經濟日見窘困的情況下,他去臺灣投奔叔父景淳,并在那里獲得了發展機會。
景淳為光友公的字。光友公生于康熙癸丑年(1673年),八歲喪父,在母親的督導下攻舉業,卻似乎并不熱心功名。學稍有成就即在家設館教學:“游其門者濟濟也。學未售,以命自安,不隨俗茍就功名。年二十九始受知于臺廈道王公名之麟,時理學政。充臺邑庠弟子員。然不作近名想。”光友公之兄為文質公、文宗公,他們何時移居臺灣尚不得而知。光友公幼年喪父,而后在侄子尚年幼的情況下,兩位兄長也相繼逝世,光友公一身兼三家之長,辛勤撫養。“公歿五月余,仲弟文宗繼歿。一室呱呱,人多以厚德薄賞為憾。賴季弟光友,敦手足之愛,撫育諸孤過于己出。經紀家務,有如公在。”光友公較注重對子侄的讀書教育,延師在家,教導子侄。后輩也不負所望,學有所長,侄子學海還中了進士。鑒于光友公已有的良好讀書條件,范學洙在這里讀到了更多書籍。“叔多書,日無所事,惟與書為緣。雖贍家術乏,然得以大肆其力于簡編,揣摩舉業,而學問得以長進,未始非是年之力也。”康熙辛丑(1721年),臺灣發生動亂。朱一貴以不堪知府王珍貪暴苛政為由,舉起“反清復明”的旗幟,一時取得軍事主動權,趕走知府王珍,欲另立國號,在臺灣恢復明朝體制。社會動蕩下,范學洙及光友公全家只得返回鰲江老家避難。康熙壬寅(1722年),動亂得以控制后,范學洙等再次返回臺灣。范學洙于當年參加府試,進入府學,成為一名廩生。癸卯,即雍正元年(1723年),范學洙回鰲江參加恩科鄉試,未中,便重操舊業,于高州山下設館講學,等待回臺灣補考。后光友公捎來書信,說臺灣館金更多,范學洙在母親和舅父的勸說下再往臺灣。第二年,卻又不得不回家為母親辦理喪事。之后再赴臺灣,修撰家譜,設館講學,養家糊口。講學不僅為范學洙改善了經濟狀況,還在雍正己酉(1729年)為他贏得了廩生資格。其后三年一往返臺鰲間,壬子,將其長子辨綸攜往臺灣,代理訓蒙,自己則抽身出來修撰家譜。
雖然范學洙在科考中運氣不佳,一把年紀尚未考中舉人,其真才實學卻得到了政府官員的賞識,并通過他們獲得了更深入的融入社會的機會。乾隆己未(1739年),臺灣學道劉良璧聘請他主講崇文書院,一年可得到學租150石,在旁人有了微詞以后,范學洙辭職離去,自設館于南潭社。不到半年,劉良璧又請他參加臺灣縣志的修撰。第二年四月修成,五月再次回家參加秋試,然仍未中。再返回臺灣,壬戌(1742年),獲得鄉貢身份,甲子(1744年)進入國子監肄業,之后終于走上仕宦之路。“甲子,入都國子監肄業,大司成宗室德濟齋考選入充武殿英校書。期滿,壬申,特授安溪儒學訓導,署教諭。任滿,鐘大丞聘掌鰲峰書院。丙子,俸滿引見,奉旨任候升,乃任安溪廣文。甲戌,奉詔歸焚黃,以覃恩馳贈修職佐郎榮親。其文學到處有聲,京師閩學爭延西席,至庠舍不能容。”
范學洙個人在學識上的積累和造詣,不僅為其自身經濟條件、社會地位的改變創造了條件,還為家族發展帶來了利益。首先,他主持修撰了范氏家族第一部族譜,這在家族色彩濃厚的明清閩南,是家族的一件大事。其讀書經歷和編撰臺灣縣志的經歷,都為他修撰族譜奠定了良好基礎。其次,為家族建立了小宗祠。雖然設館講學報酬并不十分充裕,范學洙還是極力做到了這點:“戊午,積四十多金,因舊宇敝漏,重新為亟,遂謀助諸友,合己蓄六十多金,欲草草為棟宇計。諏之形家,謂此屋枕寶蓋而拱鰲峰,充昌厥后,遂與兄稍宏其宇,權小宗祠,奉四世祖光輝公神主,得本房子姓獲沾其福。兄曰:‘善。’因構四楹,統以廊廡。奉祭之時,堂構上下可以羅拜百余人。遂于秋興工,三月落成,長至進主,雖木石所須強半未遂其值,堂構既成,垂裕有墓,即索逋接踵而心自怡然也。”家譜、祠堂,是一個家族的重要標志,也是一個家族彰顯社會地位的重要表現。范學洙此舉,不能不說是對家族的一大貢獻。再次,為其他族人的發展提供了信息資源。雖不能夸大個人在家族發展中的作用,但范氏族譜能得以在民國時期重修,子孫繁衍至今,是與前輩們的不懈努力分不開的。
與范學洙幾乎同時代而又獲得功名的還有范學海、范學山、范古樹等。古樹公本居泉州,雖力攻舉業,卻久久不能中式,連童生試也未能通過。到了34歲時,仍不忍放棄,轉往臺灣就試,終于于康熙戊戌(1718年)考入諸羅縣學,成為一名生員。但是運氣不佳,仍舊不能中鄉試,雍正時,一紙官文把他改回泉州原籍,之后便到臺灣設館講學。范學山(1699~1746年)是名武科孝廉。他是光友公之子,從小便與范學海等一道,受到光友公的耳提面命,20歲時在臺灣成為一名生員,留心韜略,“至乾隆戊午始薦鷹揚武科第十名。因父老,急于歸家,竭力事親,出自天性,是以未得到京會試。迨己未欽命提督學政劉公延修臺郡志,恩舉孝廉,采入郡志,有小傳”。范學海(1695~1777年)幼年喪父,由叔父光友公協助撫養長大,年十八即善于騎射,成為縣學生員。康熙戊戌(1718年)得中武進士,會試過關后,念及母親,未參加殿試即告假歸。后候補山東登州府水師守備,久未能有缺,雍正六年,河東(河南、山東)總督田文鏡將之“委充兗州府壽張營中軍守備,署游擊事,兼理東昌府城守營事”。譜中關于范學海對家族貢獻的記載不多,突出的當是讓親近之人獲得了朝廷榮封:“榮封世代,例及其叔,其勛業偉然,為邦家光者,正未有艾也。”此外,便是于候補時期,為前來投奔的范學致提供了一些方便。范學致幼時家境頗為殷實,舅父家也頗為發達,但是慷慨好施,卻又不屑勞作,不屑與寒賤為伍,祖父、父親、母親相繼過世后,家道衰落,只好去投奔尚在登州候補的范學海,學海當時并不寬裕,也只能勉力接待。此外應當一提的是范學典,為文宗公之子,也即光友公二兄之子。他并未獲取功名,卻獲得了相對殷實的家境:“性好整,凡日用服器必端潔雅飭,構別墅于山莊,辟徑砌庭,植花卉果木數百株,布置錯落,籠鳥盆魚,靡不雅致。客至茶香酒熟,事事整齊,頗有大家風味。臺顯者耳其名,恒往造之門,門外車馬每絡繹焉。”對于族人,也常有惠及:“待貧人有恩,遇喪葬之不能者,每隨力賑恤。族有諱文啟公者,卒于臺,子幼家貧,不得歸葬,乃捐金船其骸以歸。辛丑臺亂避難祖里,旋移寓鷺洲。以□始祖墳久缺祭掃,率其族弟章達,不憚跋涉往祭。又以墳地遠去祖里,艱于巡視,欲置公業數畝為守塋之資。”
以移居為契機獲得的發展
從上文的描述來看,鰲江范氏在部分移居臺灣后,獲得了重要發展。尤其是光友公在臺灣站穩腳跟后對族人的提攜并由此帶來的家族進步,功勞頗大。從光友公自身來看,他在臺灣主要在家設館講學,由于頗有學識,“游其門者濟濟也”,可謂生意紅火。在兩位兄長相繼過世后,他一人擔當起了三家家長之任,極力撫養教育,謝卻生徒,專門教導子侄學業。而后建立“澄齋”的精舍,成為對外講學的場所。范學洙20多歲投奔光友公,也曾在“澄齋”講學。范學洙不僅在澄齋處館講學,還自己設立了南潭社,處館講學。范學洙之子辨綸后來跟隨父親到臺灣,也曾經接替父親代理訓蒙。“自己酉鄉試以后,歲館于臺,三年一歸,歸時履未嘗有斤金之貯也。壬子鄉試后,攜長子辨綸來臺代理訓蒙,神稍□,遂得于乙卯春重修譜事。”講學成為他們有效的生存發展之道。這一方面得益于自身知識儲備的條件,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與社會形勢的契合。臺灣初定,希望通過讀書科舉途徑進入臺灣乃至全國仕宦階層的人當不在少數,開館講學剛好迎合了這種社會需求。清政府也希望在臺灣推行教化,以便于統治。此期臺灣的科舉競爭相對大陸為小,一是讀書生員總人數相對少,二是總體水平相對大陸要低,這些為大陸生員在臺灣的考試提供了相對多的優勢,也是大陸生員往臺灣就試的主要原因。從范氏家族來看,無論移居臺灣,還是往臺灣求學就試,其成就的獲得都是因為契合了時勢。明末清初的臺灣,具有很大的開發潛力,相對于開發較為成熟而人口又頗為密集的海峽西岸的鰲江,無論處館教學還是從事生產貿易,機會相對來說都要多得多。在范學洙回鰲江處館于高州山下的時候,光友公曾捎信讓他去臺灣處館,說那邊“有六十多金之館”。范學洙念母親年邁,猶豫不決,其舅父就勸說道:“汝母弱者,以貧煩心,隨不贍也。若束金得厚,自神怡體康矣,何慮?”范氏家族正是契合了臺灣發展的契機,才獲得了一次重要發展。
從移民獲得發展還有另外一個例子,那就是移居金門(史稱浯洲)。同臺灣一樣,當時的金門也是塊具有開發潛力的熱土。與范學洙等同時代的范學胤,15歲時父親過世,母親肺病臥病在床,與妻王氏男耕女織,卻并非詩情畫意,而是度日維艱。“先業無半畝之遺,惟佃耕以食,婦織佐之,亦良苦矣。”母親過世后,他聽說浯洲有荒地,薄稅可耕,于是攜妻帶子,移居浯洲,“然其地常有風沙之患,生亦不聊焉。治家勤儉,雖無恒產,亦不至大困也”。雖然并未在浯洲一夜暴富,卻也改善了原有的窘境,不至于“大困”。這也可以說是范氏通過移民獲得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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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廈門大學歷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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