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近代掌故之學

近代以來，掌故學盛極一時。只是因為用通俗眼光來看，治掌故學的專家中，多為舊式學人，于是學界多以別樣眼光看待，甚且摒之于現代學術之外。實際上，這些人中不乏我們眼中的新式學人。從另一方面來講，他們治學的格局氣象決非簡單的新舊一語所能概括，其治學范圍之廣闊與方法之精微，更非傳統舊學所能涵蓋。作為一門學術，掌故學取舍必慎，征引必實，實有其不可取代之地位與價值。回顧近代以來的歷史，掌故學自晚清興起，至民國蔚然大盛，而細究其學術源流，觀其近代以來興盛之跡，實有其不可泯滅之價值。

1944年，瞿兌之應約為好友徐一士《一士類稿》一書作序，結果下筆不能盡，洋洋萬余言，成了近代談掌故學學術的第一篇大文字。文章辨析了掌故學的學術源流，對其研究對象、范圍、任務、方法等方面進行了闡述，并以多年從事掌故學的經歷對個中甘苦作了闡發。序文高度評價了好友的學術志業，認為一士先生的成就是掌故家從未到過的境界，自此而后，掌故學將可以成為一種專門有系統的學術，在今后繼續發展。作為學人的一種判斷與期待，這無疑為后來者提供了一個值得繼承并努力發揚光大的學問。遺憾的是，到今天為止，有關掌故學的理論探討依然罕見。在現代學術的視野里，掌故學似乎也隨著那段歷史而淡出了專家學者研究的視野。從瞿氏這篇序言和其一些著述中，我們約略可窺見掌故學全豹之一斑。

瞿兌之（1894～1973年），湖南善化（今長沙市）人，名宣穎，以字行，號銖庵，自稱銖庵居士，晚號蛻園。他出身官宦之家，父親為晚清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人稱“善化相國”。瞿兌之早年受過極好的舊學教育，先后曾師事過多位舊學名家，為近代著名學者、文學家王運的入室弟子。同時，他還在上海圣約翰大學和復旦大學等處受過現代教育，于新學亦有極好素養。民國期間，他曾先后任北洋政府顧維鈞內閣的國務院秘書長、編譯館館長、河北省政府秘書長等職，又曾以教授身份執教于南開、燕京等高等學府。新中國成立后，寓居滬上，以著述為業。

瞿氏學問廣博，詩書畫俱佳，文史造詣精深，在方志、職官、風俗制度等方面有深入的研究，尤精掌故之學，以諳熟京華掌故馳名學界。晚年潛心于文史典籍的箋校注釋，創獲頗豐。學問多途，交游廣泛。周劭先生認為在上世紀20年代到70年代的半個世紀中，學術界自王國維、梁啟超之后，夠得上“大師”稱號的，陳寅恪和瞿兌之兩位可謂當之無愧，并有一時瑜亮之評。瞿氏一生著作等身，據統計，有各類著述近50種。其中學界較為熟悉的有《中國社會史料叢鈔》、《人物風俗制度叢談》、《廬所聞錄》、《養和室隨筆》、《左傳選譯》、《李白集校注》、《劉禹錫集箋證》等。

民國時期，負盛名且頗見重于士林的掌故學家中，一般均認為以徐一士、黃秋岳和瞿兌之三人最具功力。他們均博聞強記、胸羅極富，擅長研究分析，而又自具特色。當時學者認為，徐一士史勝于文，黃秋岳文勝于史，而瞿氏介乎兩者之間。比較有趣的是，三人的治學范圍也呈現出這種現象。徐精于典章制度與朝野人士之變遷，黃擅道清末民初學人交游與風俗學術之演變，而瞿則于典章制度與風俗變遷兼治，尤精于京華掌故。三人治學相近，亦頗為相熟，而際遇則迥然有別。抗戰前夕，黃氏以叛國罪被處死，身后遺著《花隨人圣庵摭憶》，由瞿氏代為刊行。該書頗為陳寅恪推重，認為援引廣博、論斷精確，為談清代掌故著作中的上品。瞿氏之掌故學，較之徐、黃，有所區別。除了著述頗豐、分類較細之外，作為史學家，他善于將掌故學的成果運用于專題史如區域史、風俗制度史的研究之中。作為詩人，他的《燕都覽古詩話》又能創造性地以詩配文的生動形式來談掌故。此外，徐、黃均以文言寫作，瞿氏則有文言、白話兩副筆墨，后者顯然更能為一般讀者所接受。瞿氏《中國社會史料叢鈔》一書頗見重于孟森先生，并為其作序。孟氏認為此書取徑獨創，別擇有識，貫穿古今之源流，頗能糾以往史家詳于朝而略于野、達于政而忽于俗之弊。則瞿氏亦頗受當時新史學界推重可知。

瞿氏自幼即喜讀隨筆之書，嗜之若性命。博覽群書之后，認為前人纂述之業，皆由“襞積而成，如獺祭魚，如蠶吐絲，既得精英，遂棄糟粕”。以此，于晚明清初頗為推服顧亭林，于近人則對俞理初尊禮有加，又深愜俞樾、陳澧治學方法。他主張學出專家，不專一轍，最有益之學，莫如“討人物事跡之墜逸，溯風俗制度之變遷，辨明近代易于傳訛之事，以匡謬正俗，裨益見聞，考見時代升降文化遞嬗之跡”。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其治學方法與格局氣象，而這也可看作是他后來治掌故學的由來與學術傳承。

關于掌故學的學術淵源，瞿氏認為它導源于古代正史與雜事的分途和筆記之體的興起，而直接動因則為救濟舊式治史體裁的不足。他認為，正史與雜史之分途，由《三國志》啟其端，而博采群書、引雜史入正史則由裴松之為《三國志》作注肇始。裴注“上搜舊聞，傍摭遺逸”，而范曄甚至直接將這些來自于當時眾多歷史記載的舊聞遺逸寫進了正史之中，由此導致史家著作的凌雜瑣屑。舊式的史料處理方式不足以應對，新的史學體裁與治史方法必然產生。

在瞿氏看來，正史與雜史之分由《三國志》啟其端，而真正分途則從宋朝始。這是從著述之旨來講的。他認為著史貴能明人物之性情愛好，使其聲音笑貌躍然紙上；又貴能從一件事情的發生前后敘述一代興亡大事，使當時參加者之心理與事態之變化都能曲折傳出，而使讀者自然領會于心。在宋代以前，唐人修晉以后的歷史還能不失著述之旨，雖然唐人很喜歡采錄故事，往往瑣屑至于笑談，但猶能于剪裁去取之間示其微意，使后人善于讀書者自己去領會，考見一時的社會風俗時代心理。因此，雖然《三國志》裴注已開啟了一種新的治史方法，但其真正成為一種客觀要求則是在宋朝。宋以后，私家碑傳文字盛行，正史多抄錄這些諛墓之文，千篇一律，漸趨于官樣文章之形式。這導致宋以后的史是必須連同家乘、野史、小說、筆記一起來讀的。因為，事的曲折隱微、人的性情風格，在正史幾乎全找不著的。甚至社會政治制度的實際狀況，也必須靠著另外的書來說明。在這種情況下，舊式治史方法的局限性暴露無遺，掌故學的出現也就勢所必然了。

掌故學的特別之處，在其打破了編年體、紀傳體、紀事本末體與通典體的藩籬，將四者通而為一，克服了上述四種體裁嚴格注重體例組織，詳于此而略于彼的弊端。因此，掌故學可以說是作為一種新的史裁而出現的。

而近代尤其是民國以來掌故學得以發展，一個重要原因是近代私家著述特別是報章雜志的興盛，為掌故學提供了資源。瞿氏指出，治近代掌故學之資源，筆記一類書占大部分。治掌故必從清代始，正因晚清以來私家著述與報章雜志的興起。由于清末文字之禁驟然失效，從前悶著不敢說的一切歷史上疑案，漸都成為好事者之談資，于是談逸聞的紛然而起。數十年來，私家刊行的專著，以及散見于報章雜志的，一鱗片羽不脛而走者，不可勝數。人人感覺興趣，遂成一時風尚。徐一士即坦承自己后來走上治掌故學的路子，即得力于少年時代居家受學，父親于正經書之外不廢閑書。他說當時有“閑書”與“正經書”之分，所謂“閑書”即指筆記小說一類私家著述，則近代掌故學得力于筆記小說十分明顯。

另外一個原因則是由于晚清以來政局變遷，經世之學的興起。晚清以來，學風丕變，自民間講學大儒、學者名流，以至朝廷興學取士，多及掌故之學。這既因緣于世變，亦有學術遞嬗轉移之力，交互作用，得學者提倡而大盛。錢穆先生指出，晚清嘉道之際，漢學家如阮元、焦循、凌廷堪等人治學已經顯出窮途將變的氣象。龔自珍、曾國藩、陳澧、朱一新等繼之而起，“始于議政事，繼以論風俗，終于思人才，極于正學術”，一時學風乃丕變。而當時即有人認為“今時最宜亟講者經濟掌故之學，經濟有補實用，掌故有資文獻。無經濟之才，則書盡空言；無掌故之才，則后將何述。”于是，作為史學之旁支，掌故之學遂成為一門經世學問，蔚然興起。

關于近代掌故學的創始，朱杰勤先生《龔定研究》一書認為：“近數十年來，士大夫誦史鑒，考掌故，慷慨論天下事，其風氣實定公開之。”考其實，此論確卓有見地。龔自珍本人即以掌故羅胸自矜，其《己亥雜詩》即說：“掌故羅胸是國恩，小胥脫腕萬言存。他年金匱如搜采，來叩空山夜雨門。”

另一位對掌故學產生重要影響的著名學者是俞正燮，其治學范圍極廣，“搜討之勤，識議之博，上下古今，縱橫馳騁，分鑣并趨，悉講求于根柢之學”。程恩澤認為俞氏治學“其善，于始也，能入其妙；其終也，能出叢籍”，“正窮乃稗，稗窮乃注，注窮乃金石”。則其學術氣象可知。徐一士將其書定名為《一士類稿》，即仿俞理初之意。

而在近代中國社會轉型的過程中，掌故學除了作為一門經世之學承繼傳統學術而興起之外，在新學與現代學術中還有其自身的位置。在近代中國學術轉型過程中，掌故學發揮了重要作用。

朱一新在晚清提倡治經不如治史，以治史代治經之論。認為治史以掌故治學尤要，“史愈近者愈切實用，故國朝掌故必須講求，明史亦須熟讀”。今人羅志田認為，所謂掌故之學略相當于今日之近現代史。從近代以來學者講學、學堂課程設置來看，則羅氏此說，實為有據之論。掌故學的興起有其深厚的學術背景，實導源于乾嘉之際對清代考據學的反動和史學的提升。

錢穆先生認為乾嘉專經而不能通之以史，所以致于叢脞而無用，章實齋、魏默深皆已微窺其意，至朱次琦始明白昌言之。近代嶺南大儒朱次琦講學鄉里，創禮山草堂，以“四行五學”為校訓。所謂四行，指“敦行孝悌，崇尚名節，變化氣質，檢攝威儀”；而五學則指“經學、史學、掌故之學、性理之學、辭章之學”。掌故學與史學并列，為五學之一。這基于朱氏漢宋調和的主張，認為治孔子之學無漢學無宋學。以此，他駁斥了義理、考據、辭章的分法，主張考據是工具，乃治學中所有事。因此，他將考據排除于其五學之外，提出了新的五學分法，并疏通論列：“經史之誼，通掌故而服性理焉，如是則辭章之發也，非猶乎文人無足觀者矣。”他繼承章學誠對史學的主張，并予以進一步發揮。他分史與掌故為二，史明事變，掌故以通制度。主張史之于經，猶醫案也，故治史必通經。治經與治史不可偏廢，而掌故學則正是兼通經史之學。“掌故者，古今之成法也。本經史之用以參成法，則用法而得法外意矣。”僅文無足觀，僅掌故為胥吏，僅性理為陸王心學，僅經為乾嘉考據，僅史是亦吏矣。

如果說朱次琦是在舊學中尋求突破，探源析流，為掌故學爭得了一席之地，成為“舊學之殿”，那么以下諸人則是在新學中為掌故學正名。作為著名的早期維新派人士，王韜主張改革八股時文的取士制度，建議文科廢除八股詩文，分十科考試。所謂“十科”，有經學、史學、掌故之學、辭章之學、輿圖、格致、天算、律例、辯論時事、直言極諫。這一分類，中西學兼容并包，掌故之學在現代中國學術轉型過程中遂有了新的學術價值與內涵，成為新學的一部分。隨著近代社會的推移，這一特點日益明顯。1897年，維新派在湖南長沙創辦時務學堂，梁啟超任總教習。在《時務學堂學約》中，梁氏將學堂講授的課程分為兩種，一為溥通學，一為專門學。前者包括經學、諸子學、公理學、中外史志；后者則包括公法學、掌故學、格算學。掌故學被作為專門之學，成為新學教授的重要內容。1902年，張之洞上奏朝廷《欽定學堂規模次第興辦折》，將高等學堂科目分為八類，體現出中西合一的特征，而國朝掌故之學附于中外史學門內。同年，張百熙制定了《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將大學分為政治、文學、格致、農業、工藝、商務、醫術等七科。掌故學與經學、史學、理學、諸子學、辭章學、外國語言文字學等歸入文學科，掌故學被作為學術門類正式確立下來。

值得注意的是，掌故學甚至一度被作為圖書分類的標準，應用于圖書目錄學中。1895年，維新派發起組建了強學會，并設立了一所學會圖書館。此后新建學會多相仿效，并定有閱覽章程。蘇州的蘇學會即設有專門圖書館，其藏書分六個門類：史學、掌故學、輿地學、算學、農商學、格致學。則掌故學在近代學術中的位置，十分明了。

現代掌故學的一個重大特點就是史料的多元化，平等地看待一切史料，甚至以處理正統史料之外的史料見長，其考證事實的方法頗值推重。現代掌故學者認為凡為史者，貴從官史外得逸聞以證當時實狀，在瑣屑的地方顯出社會制度。在掌故學者看來，“可有不可信的材料，而沒有不可用的材料”。因此即使是片紙只字，在他們看來都是很可寶貴的，在某種適當的地方，必有用處。他們的成果不但可補正史之不足，甚至可以與之頡頏。柯昌泗先生即認為研究近代史，不可不看《凌霄一士隨筆》，《清史稿》是官方史，而《凌霄一士隨筆》集清野史之大成，加上他們二人的親身經歷，是最可靠的近代史資料，也是學習清代歷史的必修讀物。實際上，陳寅恪先生的古典、今典論，與掌故學即不無關系。

因此，掌故學決不能以舊學一語籠統概括。造成今日掌故學晦而不明的原因，一則緣于民國以來西學崇拜而造成的新舊對立觀念，一則緣于該學科在現代學術格局中處境尷尬，找不到合適的學術定位。作為史學旁支，在史學本身尚且在探尋自己出路的時代背景下，自身被作為史學的一種應有之義而化于無形。近代雖不乏掌故大家，但他們或生前名噪一時，身后便很快聲光黯淡；或生前已見摒于學界，終未逃脫式微的命運。他們的成果我們或隨手拈來，或根本不認為其是史料。他們的方法我們似乎更想當然地認為是史學的應有之義，是一項基本功夫。于是掌故學的衰落，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學術有高下之別。治掌故學僅憑實物是不行的，僅憑書本知識也是不夠的。它對治學者有很高的要求，需要材料與方法兼擅，天分與學力同具，有老吏斷獄的能力，其難度不能不使很多人望而卻步，這無形中也限制了這門學術的發展。此外，這種文章，稍有不慎，就淪為信口雌黃、但博聽者一時好奇的野狐禪，不僅無益，且為害不淺，其低下者多為人詬病，又使許多有識者對掌故學避而不談，采取了回避的方式。這大概也是掌故學終不免于黯淡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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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甘肅政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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