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和歐洲分別處在歐亞大陸的兩端,在他們之間是綿延無盡的沙漠和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在遠古時代連接起歐亞大陸這兩端的只能是那些歐亞腹地的游牧民族,口頭的傳說,游人的記載,一代代相傳,這就形成了西方關于中國最早的認識,一半是神話,一半是傳說。隨著羅馬人的東征和后來蒙古人的西進,歐洲人關于東方的認識開始從神話走向現實。
希臘時代西方對中國的認識
被稱為古希臘史學之父的希羅多德(Herodotus,約公元前484~432年)在其著名的《歷史》一書中記載過遠處東方的中國的大體方位。他說:“紀元前7世紀時,自今黑海東北隅頓河(Don.R)河口附近,經窩瓦(Volga)河流域,北越烏拉爾(Ural)山脈,自額爾齊斯河(Iitish.R)而入阿爾泰天山脈間之商路,已為希臘人所知。”為證明這個論點,他在《歷史》的第四卷引用希臘旅行家亞里斯特亞士(Aristeas of Procounesus)的長詩《獨目篇》(Arimaspea)中所說的住在“北風以外”有一個名叫希伯爾波利安(Hyperboreans)的民族,其居地“延伸至海”。希羅多德是一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人,被譽為“旅行家之父”,這種記述反映了他開闊的視野。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記述,法國著名東方學家戈岱司(George Codès, 1886~1969年)認為“希羅多德的知識不可能延伸到如此遼遠”。
那么,西方人在古代時對中國的實際認識是什么狀態呢?對古代西方人來說,這個幅員遼闊的文明之邦,完全是個朦朧的龐然大物。在不同的時代,因不同的視角,他們給予了中國不同的稱謂。如果將中國視為亞洲半島南部海路的終點,中國被稱為“秦”、“秦奈”、“支那”(Sina, Chin, Sinae, China);如果被看做“橫穿亞洲大陸北方陸上通道的終點”,則被稱為“塞里斯”(Seres)。
但幾乎所有的西方研究者都認為公元前400年的克泰夏斯(Ctesias)是最早以“塞里斯人”(Seres)來稱呼中國的希臘作家。當時希臘人認為中國所生產的蠶絲極為神秘。他們不知絲從何來,于是將絲想象為“長在樹上的白毛”。普林尼(Pline L’Ancie,23~79年)在《自然史》(Histoire Naturelle)一書中說:“人們在那里所遇到的第一批人是塞里斯人,這一民族以他們在森林里所產的羊毛而名震遐邇。他們向樹木噴水而沖下樹葉上的白色絨毛,然后再由他們的妻室來完成紡線和織布兩道工序。”
100多年后,希臘史學家包撒尼雅斯(Pausanias)在他的《希臘游記》(The Ltinearary of Greece of pausanias)中也對絲作了記載,他說:“塞里斯人用織綢緞之絲,則非來自植物,另有他法制之也。其法如下:其國有蟲,希臘人稱為塞兒(Ser)。塞里斯人不稱之為塞兒,而別有他名以名之也。蟲之大,約兩倍于甲蟲。他這種性質,皆與樹下結網蜘蛛相似。蜘蛛八足,該蟲亦有八足。塞里斯人冬夏兩季,各建專舍,以畜養之……先稷養之四年,至第五年,則青蘆飼之。蓋為此蟲最好之食物也。蟲之壽僅有五年耳。蟲食青蘆過量,血多身裂,乃死。其內即絲也。”
顯然,他的看法比老普林尼的認識大大進步了,雖然其中的錯誤仍很多。關鍵在于他認為絲來自“塞爾”,希臘人對中國的稱謂直接和此相關。張星先生認為“塞兒”兩字,如果讀快些與浙江一帶的蠶字讀音相似,加上希臘語和以后拉丁語的尾音“斯”,“塞里斯”這個稱謂就產生了,拉丁語是“Sericum”,后來英文是“silk”。
此時希臘人看中國人真是霧中看花,如夢如幻。
塞里斯人長什么樣呢?“他們的身體超過了一般常人,長著紅頭發、藍眼睛,聲音粗獷……”這是老普林尼的看法。中國人壽命特長,最高“可達三百歲高齡”,為什么如此長壽?盧西安(Lucien)認為塞里斯人會養生之道,其訣竅是整日喝涼水,“整個塞里斯民族以喝水為生”。這個每時每刻都在生育的塞里斯人的性情如何?希臘作家們的看法不同。斯塔西(Stace)認為“塞里斯人吝嗇之極,他們把圣樹枝葉剝摘殆盡”。而公元1世紀時的梅拉(Pomponins Mela)認為“塞里斯人是一個充滿正義的民族,由于其貿易方式奇特而十分出名,這種方式就是將商品放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買客于他們不在場時才來取貨”。
第一個對中國社會狀況做介紹的 是公元2世紀末到3世紀初的巴爾德薩納(Bardesane),他說:“在塞里斯人中法律嚴禁殺生、賣淫、盜竊和崇拜偶像。在這一幅員遼闊的國度中人們既看不到寺廟,也看不到妓女和通奸的婦女,看不到逍遙法外的盜賊,更看不到殺人犯和兇殺受害者。”不少希臘作家受到巴爾德薩納的影響,后來的希臘人阿迷亞奴斯·馬賽里奴斯(Ammiayius Marcellinus)在談到這一點時說:“塞里斯人平和度日,不持兵器,用無戰爭。他們性情安靜沉默,不擾鄰國。那里氣候溫和,空氣清潔,天空不常見霧,無烈風。森林甚多,人行其中,仰不見天。”
遙遠的東方是一個夢。塞里斯成為正義之邦,文明之國,那里晴空萬里,皓月朗朗,如夢如幻,仙境一般。
如果我們把此階段希臘人對塞里斯人及其國家的認識概括一下,而不計那些明顯傳說的部分,結果如裕爾所說:“塞里斯國廣袤無際,人口眾多,東至大洋和有人居住世界的邊緣,向西幾乎延伸至伊穆斯山和巴克特里亞疆界。塞里斯人為文明進化之族,性情溫和,正直而簡樸,不愿與鄰人沖突,甚至羞于與他人進行密切交往,但樂于出售自己的產品,其產品中絲為大宗,還有絲織品、羊毛和良鐵。”
羅馬時代西方對中國的認識
中國和羅馬帝國雖遠隔千山萬水,但在羅馬帝國東征和漢朝經營西域的過程中,兩個偉大的文明直接或間接地發生了聯系,對于這些,歷史學家已經有了深入的研究。
這樣,在羅馬人的歷史文獻中就有了對遙遠的中國的進一步的認識,在幻想中有了實際知識的進展。
首先,羅馬人對中國的地理位置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生于亞歷山大時代的希臘人科斯馬斯(Cosmas Indicopleutès)在他的《世界基督風土志》(Universal Christian Topography)一書中講到中國時說:“我可以提一下,產絲之國位于印度諸邦中最遙遠的地方……這個國家叫秦尼扎(Tzinitza),其左側為海洋所環繞……秦尼扎國向左方偏斜相當嚴重,所以絲綢商隊從陸上經過各國輾轉到波斯,所需的時間比較短,而從海路到達波斯,其距離卻大得多……從海上去秦尼扎的人……需要穿越整個印度洋,其距離也非常大的。所以,經陸路從秦尼扎到波斯的人就會大大縮短其旅程。這可以解釋波斯何以總是積儲大量絲綢。”
這里有兩點應注意:一是他較準確地記述了中國的方位;二是他明確指出了到達中國的兩條道路的特點。英國學者裕爾認為“他以真確的事實談及中國,沒有把它說成半神秘狀態的國家”。
其次,在西方歷史上羅馬人第一次報道了中國歷史的一個真實事件。這就是泰奧菲拉克特(Théophylacte)在他的《歷史》一書中所提到的“桃花石人”。在我們考察西方人對中國的認識過程時,有一點不能忘記,在歷史上中國和歐洲之間文化交流的橋梁是中亞地區和阿拉伯世界,西方關于中國的許多認識是經過中亞和阿拉伯這個中間環節的,泰奧菲拉克特關于“桃花石人”的報道就是根據突厥人的文獻而來的。他在書中說在桃花石城(Taugaste)附近形成了一個非常勇敢而又強大的民族:“桃花石人的首領為Tasan,它在希臘文中的字面意思是‘天子’。在桃花石人中,權利并不受派系之苦,因為對他們來說,君主是天生的。這一民族崇拜偶像,其法律是公正的,生活中充滿智慧。他們有一種具有法律力量的習慣,即禁止男子佩金首飾,盡管他們在從事貿易方面具有極大的規模和便利,使他們掌握大量的金銀。桃花石以一條江為界。從前,這條江將隔岸遙遙相望的兩大民族分隔開了。其中一個民族穿有黑衣,另一個民族穿鮮紅的服裝。到了我們這個時代,在莫里斯皇帝統治之下,那些穿黑衣者越過了大江,向著那些穿紅衣者發動了戰爭,他們成為勝利者并建立了自己的霸業。”并說桃花石人在舊皇城“數英里遠的地方又筑了另一城,蒙昧人稱這后一座城為庫博丹(Khoubdan)”。
這桃花石城為何處?這桃花石人為何民族?法國漢學家寶桂內(Deguignes)和英國史學家吉邦友(Gibbon)認為桃花石指的就是中國, “桃花石”(即張星所譯的“陶格司”)是漢文“大魏”兩字的轉音。因為當時中國的北方正為拓跋鮮卑占據,取國名為“魏”。“桃花石”這個詞在元朝的李志常所寫的漢文獻《長春真人西游記》中提到過,書中說:“見中原漢器喜曰:桃花石諸事皆巧。桃花石謂漢人也。”桃花石人的首領為“Tasan”(耿升對此詞未翻譯成漢語),張星將其譯為“泰山”(Taissan即Tasan)并認為這是漢語中“天子”二字的轉音。上文中所說的“一條江”,張星認為就是長江,所說的穿黑衣的民族和穿紅衣的民族的戰爭就是隋文帝統一中國的戰斗。因為,當時中國以長江為界,長江北是隋,尚黑;長江南是陳國,陳兵尚紅,這樣才有“黑衣國及紅衣國”之傳說。桃花石人在舊都的附近又建一城,名曰“庫博丹”。張星先生認為這符合中國的歷史事實,因為隋文帝的確在舊京城外建了一座新城。古代的突厥民族和西亞各國都把中國的長安稱為“克姆丹”(Khumda),這里的“克姆丹”和“庫博丹”“同為一字,不過寫法略有不同而已”。所以他說:“僅此一端,已足以證明席氏記載之陶格司為中國,無可疑也。克姆丹之名于西安府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上敘利亞文中。”(張星:《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一冊,臺灣世界書局,1983年版)
由此,張先生認為泰奧菲拉克特這位羅馬的歷史學家所著的《陶格國記》(即桃花石國記)就是《中國記》,他所介紹的大部分歷史事實是對的。這是西方人歷史上關于中國認識的第一次最為具體的記錄,并可以在中國史中得到印證。這一記載也被后來的西方漢學家所證實。西方人關于中國的朦朧記憶開始逐步從神話走向現實,實際的認識也逐步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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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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