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續第４期）

第七章

（一）

連日來，皇城各宮彌漫著一片興奮、繁忙的氣氛，到處是人來人往、奔走勞碌的景象。殿中省所屬尚食、尚藥、尚衣、尚乘、尚舍和尚輦六局，都已做好了必要的準備。御膳所需的食物已經采辦齊全，四季服用的冕服和備用的幾案也已裝箱分封；三部帳幕和外搭排城的氈毯、旗纛以及茵墊、燈燭、汛掃、張設雜物也都按類處置；左右六閑良馬都已加料進食，喂得滾瓜溜圓；各式輿輦、傘扇以至鹵簿、儀仗一一洗刷、放置齊全。左右飛騎禁軍也都接到命令，隨時聽候出發。就連內侍省、掖庭局、宮闈局等，也都忙碌了整整二十天，一切需用之物全已準備妥貼、就緒。皇宮上下都只等著皇上降旨駕幸關南了。

這駕幸關南的消息，已經從內宮傳出來有近一個月時間了，但卻始終沒有得到正式出發的準確時日。內宮的宮女、內侍們尤其顯得關心和振奮，都想乘著暮春的好季節，離開京城到郊野山川間去透透空氣，換換環境，領略那大自然的美妙風光。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卻一直等不到駕發的圣旨。

近一個月來，太宗朝罷，既不去立政殿會見皇后，也不到昆明池內苑散心賞景，更不在各宮走動，而一回內宮就進入自己寢殿右廂的書閤里，看書練字；意興好的時候，就欣賞閻立本畫的功臣圖像，以便最后修飾定稿；或者就拿出王羲之《蘭亭序帖》的真跡來，反復摩挲鉆研，一看就可以看上一、兩個鐘點，高興起來就自己動手，寫幾張“飛白”，挑選自己覺得中意的送給一些大臣們。

太宗自己也說不上為什么這一陣子以來，心情會顯得這般空蕩、惆悵乃至落寞？似乎心頭缺少了什么似的？缺少了什么呢？——這天，太宗照例早朝剛罷就來到了書閤里。

書閤回廊外，內侍們都靜悄悄地侍立著，沒有走進書閤里去，怕打擾了皇上獨自的沉思。

書閤里，飄散著淡淡的清香。狻猊青銅香爐里，龍涎香的幾縷青煙，裊裊飄升。太宗先是在幾個多寶格書架前，隨手翻了幾卷書；接著來到漢白玉石寬長條幾前展紙寫了兩幅“飛白”；可是不久，他又擲筆走到了香檀木書案前坐下，一手托額，向著綠瓷鑲嵌的空明長窗外久久凝望：那庭院中幾棵粉團花樹上，白色花瓣正在緩緩飄落，而低矮的一簇簇桃花，卻像那火燃般的一片紅云，開得正旺……

“呵！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太宗看著看著，不自禁地低吟起這幾句丘遲《與陳伯之書》里的名句來。“他該回來了吧？……”他？——誰？呵！太宗這才恍然：原來自己近一月來之所以感到空寂和百無聊賴，竟是因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魏徵在自己的身邊，沒有聽到他那熟悉而又真摯的錚錚忠言的緣故呵！

的確，他是在思念著魏徵。

自貞觀七年以后，魏徵的職事官位由檢校侍中升任到門下省侍中，級階進至左光祿大夫的文散官正二品的最高階，封爵由郡公而至鄭國公，位隆而任重。而他的耿直、剛正仍一如既往地沒有改變，對我的切諫、面諍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太宗想到這里，那歷歷往事，就都一幕幕地從記憶深處涌現到了自己的面前——

是魏徵勸我停止用兵邊域，而以交好安撫的策略，招致了四夷來朝，國有寧日；

當宮廷里奏起“破陣七德舞”樂時，他總是低頭不看；而奏“慶善樂”時，他卻全神貫注。他總是這樣用一舉一動來勸誡我偃武修文呵！

正是魏徵勸諫我不納鄭仁基的女兒、陸爽的未婚妻為充華，使我避免了一次可能遭到朝野議論的錯事；

又是魏徵諫止了我想到泰山去封禪耀功的想法，減少了勞民傷財的無謂浪費；

仍然是魏徵，看到了因為高昌王麴文泰入朝，可能驚動西域各國爭相貢獻而靡費國力、騷擾邊境的危害，制止了我讓歸附各國來京朝覲，只圖虛名而得實禍的炫功耀力行為；

就是在不久前，他去鉅鹿掃墓的前幾個月，因為見到榖水、洛水泛濫，幾百農家漂沒的慘狀，勸止我構筑飛山宮；是魏徵使我時時心里裝著百姓的甘苦哀樂，我也才有決心拆毀明德宮和飛山宮的玄圃院，將建筑材料移送災區，為黎民百姓又做了一件好事……

回憶起這一切，太宗就信步走到那一疊新近制成的楠木史書書架前，那分檔篆標得锃亮書柜里，分別排列著《梁書》、《陳書》、《北齊書》、《北周書》和《隋書》五代史冊。這都是由魏徵總成而新近修訂完稿的煌煌巨著呵！——他隨手從“隋書”檔里取出了一卷來翻閱，看到了魏徵親自撰寫的序論，邊看邊點著頭自語著：“他總是處處提醒我要以隋為鑒。是啊！隋之所滅并不在于國力的貧弱，而是耽于財富，放任無度所自找的可悲結局啊！富易侈，貴易驕，可不慎哉！”

太宗把史書放回原處，又剪手來到了書閤南窗下白瓷缸盆栽的一棵翠綠的黃楊木樹前，看著那濃綠而細小扁圓的茂密葉子，他又一次思念起魏徵來：這生長需時而又具有頑強生命力的黃楊木，雖然枝干矮小，卻多么富有生氣呵！正像魏徵的為人一樣！可是，他怎么還沒有回來呢？……

太宗顯然感到一種期待的焦灼，正使自己有點煩躁起來。“來人哪！”他大聲呼喚著內侍。

兩名內侍立即應聲來到了書閤。

“把侯君集從吐谷渾星宿海捕獲的那只小鷂拿來。”

內侍很快從回廊檐下摘下用細藤心編織的鷂籠，小心地提進書閤，雙手呈遞到太宗面前。

太宗輕輕地打開籠門，一只活潑的小鷂立即扇動著已經剪短了的翅膀，輕快地一顛一跳地蹦上了太宗的手臂。小鷂羽色光澤斑斕，發出了啁啾的鳴叫聲，顯得十分可愛逗人。看到這奇異而又活潑的小生命，太宗心頭覺得輕松了些，微微一笑，拿起翡翠玉碟，專心地為小鷂喂食著粒粒米仁。小鷂愉快的啄食，掃除了太宗心底那一絲無聊的惆悵，漸漸高興了起來。

正當小鷂跳上太宗的掌心，太宗把手掌上下起落地逗引著小鷂撲翅輕飛時，回廊上突然傳來了內侍一聲曼長的傳唱聲：

“鄭國公、侍中魏徵見駕！”

這突如其來的呼唱，使太宗猛地驚醒過來：“即刻進見！”他剛一說出召見的話語，這才發覺手掌上還停立著一只小鷂。倉猝間，他不知道把這只小鷂怎樣安置才好？他向書閤四處張望了一下，那南窗下的黃楊盆栽使他清醒過來：把小鷂暫時棲置到南窗外吧！

當太宗剛一轉身向南窗走去時，魏徵已經跨進了書閤：“臣魏徵拜見陛下！”已經來不及走近南窗了！急切間，太宗只得把小鷂匆忙地塞進御袍斜襟處的單紗衣褶間，這才轉過身來，笑著走向魏徵，雙手攙扶起他，賜坐在書案旁。

“回京一路可好？”太宗含笑問道。

魏徵帶笑望著太宗，又斜睨著那置放在長幾一角的鷂籠，莞爾一笑，回答說：“一路之上，行旅十分順心，關中一帶的洪水已退，災民大都回歸家園，正忙著補種搶栽春麥，修整房舍。”

太宗詳細地詢問了河北、山東民情，還特地打聽了下曲陽十幾年來的變遷。魏徵一一作了回稟。

“臣進得宮來，見殿中省各局官員十分忙碌，校尉們也正在刷洗戎裝、兵仗，內侍們都高興地告訴我說：陛下正要準備出發駕幸關南去。”魏徵如同閑談般向太宗說道。

“本想去近處的芙蓉園賞春，順道去萬年縣少陵原畋獵，后來宮里不少人勸朕到稍遠的關南一帶走走，就讓皇城各局做些準備。”太宗婉轉地敘述著自己的設想。

魏徵奇怪地看著太宗，問道：“既然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何以不發駕南幸？”

太宗臉上浮起了不自然的羞慚神色說：“朕之遲遲未敢決定南行，說實在的，還是怕卿又要為此向我痛陳利害呵！以此，朕久久委決不下！”

說罷，君臣兩人不覺一齊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一停，魏征見到太宗似乎坐立不寧，總是用雙手去拉平那身上御袍的胸襟。只見在太宗胸腹間的袍服夾層中有一個物件在蠕動；而太宗見魏徵注視，也更加忸怩地遮掩著這可疑的部位。看著太宗的動作，魏徵輕輕地笑了，他已猜到在那袍服內襟處，正是那空籠里的一只飛鳥被太宗藏了起來。他也便不動聲色地起身走到了那張漢白玉長幾前，低頭專注地欣賞起太宗方才書寫的兩幅“飛白”來。太宗也便順步走到了幾邊。

“陛下長年運腕走筆，這‘飛白’長進尤快，較‘八分’為佳。”魏徵用手指小心地按住那兩幅書紙，邊品賞，邊評論著。

一談起書法來，太宗的興致就特別的高。多年來，他想盡一切辦法，終于搞到了王羲之《蘭亭序帖》的真跡。盡管朝野盛傳他曾派遣蕭翼向老僧辯才智賺真跡手本的流言，他也不予澄清。他覺得，只要自己已經找到了真跡，就比什么都珍貴，至于是否是從辯才那兒智取來的，都已是無關緊要的了。他除了把這一真跡由自己親手珍藏在書閤里，時時品賞玩味和動手臨摹外，還特地讓弘文館榻書人馮承素、湯普徹和當代書家虞世南進宮來摹臨真帖，并將這些摹本賞賜給近臣們。他知道魏徵也是一個懂書、善書的行家，因而平日里少不了評議書法，縱論二王。今天，一則見魏徵久別后回京，心情舒暢，二則聽到剛才魏徵對自己“飛白”的贊揚，也覺得分外高興，就接口說道：

“羲之《蘭亭序帖》變章草為今草，韻媚宛轉，確是神品，雖付以年月，久臨也難臻其妙。朕練‘飛白’，倒是覺得于此或可追及逸少。”

說到這里，他走近一個古樸的檀木立柜前，慎重地打開了柜門，從里面取出了一個裱絹黃綾軟卷和另以紗綢裱裝的幾卷繭紙，放在書閤正中的氆毯上，逐卷舒展開來。他招呼魏徵一起同他觀賞書法。

魏徵欠身低頭看去，那絹裱軟卷竟是王羲之《蘭亭序帖》的真跡，其余卷軸則是馮承素、湯普徹和虞世南的臨本。

“玄成，你且細看。”太宗指著那黃綾軟卷說：“《蘭亭序》共三百二十四字，字字飄撇蘊藉，無一相同。”他又俯身指著其中的幾個“之”字說：“尤其這十幾個‘之’字，真是點畫多變，豐殺得所，重字俱構別體，而不失遒媚勁健，實為難得。”

魏徵看了這用鼠須筆寫在蠶繭紙上的真跡，也嘖嘖贊嘆道：“逸少‘八分’僅屬妙品，而此帖的確堪稱神品，真是‘天馬行空，游行自在’。古人論書法，以‘氣韻生動，骨法用筆’為先，而‘經營位置，傳移模寫’為其后，可謂抓住精髓。逸少此帖，妙盡魏晉風骨！”

“是啊！”太宗頗有同感地說：“真跡、贗品，比較自明。玄成，你且再看這馮、虞臨本。”他又指著那綢裱的兩幅繭紙書帖，對魏徵說道：“其間優劣，卿有何評說？”

魏徵細細端詳了馮承素和虞世南《蘭亭序帖》，稍作沉思后，回答說：“據臣看來，兩者雖不逮逸少真跡，卻也別具風采。承素臨本，運筆謹慎，心慕手追，逼似真跡，形似稍勝虞本；而世南摹跡，馳騁己意，揮毫大膽，更得風韻，神似超越承素。”

“玄成此評真合朕意，可謂識書知書。馮、虞兩人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太宗一面說，一面就小心地卷起地上的軟軸，又謹慎、鄭重地放回原處，而后說道：“朕今正刊定《晉書》，擬為王羲之傳親撰論辭，評其書法，初稿出手以后，將送卿一閱，亦助朕涂竄修定。”

魏徵略略欠身施禮后說道：“謹遵圣命。為使逸少書法傳之永世，臣今已令四子叔瑜及外孫薛稷每日臨摹陛下欽賜右軍摹本，以承虞世南、褚遂良筆法。”

“呣。”太宗贊許地點了點頭，說：“草、隸、真、行，均須有人真傳；只是卿之幼子、外孫年歲甚小吧？”

“兩人尚屬髻齡，不過六歲左右；但書法練筆，正宜從小抓起，日后方能有成。”魏徵回答道。

太宗笑著頷首：“這話有理，筆頭功夫恰同馬上武藝一般，須自幼打好功底才是。”說到這里，他突然間覺得胸口不太舒服，順手從橫襟處伸進去一摸，原來這一陣來只顧說話，竟忘了那藏起的小鷂了。這時，他才從胸間袍服夾層處拿出了這只小鷂。仔細一瞧，那小鷂竟已早早悶死。

君臣兩人看著那只已經死去的小鷂，會意地對視了一眼，不覺同時迸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來。

（二）

近一年來，國事更加有條不紊地走上正軌，黎庶百姓真正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朝野風氣也已逐漸恢復到了禮義淳樸的可喜境界。自從吐谷渾伏允入侵蘭州被擊退，李靖、侯君集、任城王道宗和薛萬均、李大亮等率軍渡湟水，過青海，越積石而到達河源的星宿川以后，四方邊境一直沒有戰事而比較安寧。國家版圖西及碎葉，南經廣州而達屯門山，北過大同直到步越多山，東至于海，東北直抵鴨綠江唐恩浦口，西南通達交趾、驃國。西域十六國內附，羈縻州國甚至遠達天竺、真臘、波斯、婆羅門和大食國等地。朝廷上下經過簡政精員，各職事省局辦事效率大大提高，章法規范嚴密有序，少有差錯；參與朝政的大臣們都忠謹齊心，奸佞之徒已無由夤緣干預國司；前年放歸的三百九十名死刑罪犯，去年秋天也都按期返回監所。由魏徵、房玄齡等修訂的新禮，也已詔行天下，使州縣政務、鄉野秩序有例可循。山東、河北水災善后事宜，均已落實付行，今年秋后可望豐收；工商各業正在各地蓬勃興起；太學各館弦歌之聲不輟，文史書畫舞樂諸藝并呈異彩；歷算釋道各門經術人才輩出……

這近三百年來少有的繁榮、興旺盛世，使唐太宗心頭感到踏實和寬慰。但自前年到今年五月，他的心情卻一直比較抑悶和悲苦，視朝時少有以往那種向群臣縱論古今的慷慨氣度，寢宮內廷里也難得聽到他那原有的無羈開朗的笑聲。

國事值得慶幸與欣慰，而自己的家事卻是不幸而酸楚的。前年，貞觀九年（公元六三五年）四月庚子，太上皇（高祖）崩于垂拱殿；去年，貞觀十年六月，長孫皇后又緊接著逝世。父皇與皇后兩位親人的去世，對太宗的打擊是沉重的。有時一回到內宮，獨對案前宮燈，就會有一種茫然若失之感兜上心頭，不覺愴然淚下；有時一個人躑躅于殿前庭陛，仰看碧天白云飛馳，又會怔怔地久久出神……

今年，貞觀十一年（公元六三七年）入春以后，太宗的氣病又犯，苦于不習慣低濕氣候，到了五月，多雨悶熱的天氣，更使他頻添了不少苦惱與焦躁，心緒一直比較低落，平時也多好斥責內侍與臣下，那脾氣較之過去的確是大得多了！

見到皇上這樣的境況，眾大臣都一致勸駕東幸，就連魏徵也覺得還是讓太宗到洛陽去住一段時間為好。洛陽宮苑歷經隋文帝、煬帝修繕、擴充，處所寬閑，構筑精巧，特別是洛陽西苑，周圍一百二十六里，北倚邙山，西憑孝水，西靠洛河，榖、洛二水交會其中，青林重復，綠流回繞，亭閣掩映其中，湖池水域廣大，花樹叢雜其間，鳥獸棲息四處。這風光綺麗、園林雅靜的地方，將會有助于洗凈太宗心頭的悲辛，更能療治他正在重犯的氣病。好在從長安到洛陽，一路上有顯仁宮等等行宮可以駐蹕安頓，也少煩擾百姓。五月中，魏徵、房玄齡、長孫無忌和高士廉等執政重臣，聯名上疏勸太宗東行洛陽。

六月初，御駕出發東行。太宗命太子留守京城，日常政務也一并付以處決。尚書、門下、中書三省大臣，大都隨駕伴赴洛陽。

一出京城，物移景換，耳目一新。那同時可容十二匹馬并駕齊驅的寬闊、筆直御道，由西往東通向看不到盡頭的遠方；御道兩邊是一行垂楊、一行曲柳的長長林帶，兩邊林帶的外圍又是槐、桐夾栽的護路綠樹；透過密密匝匝的林帶樹木綠蔭，可以看到平整如同棋盤的錦繡田野和縱橫交錯的渠網；左右遠處的灞水和灃水在汩汩奔流，時而在陽光照射下，一閃一閃地耀著銀光。浩浩蕩蕩的車隊在初夏輕風中轆轆向前。

四野風情，如畫山川，洗卻了太宗心頭的一絲陰霾，長期積壓的抑悶，就像被泱泱春水消蝕著的冰凌那樣，在慢慢融化。但是，稍有不如意事的干擾，那煩躁的陰云又立刻會在他的胸間四合密布。而這種擾人心煩的不如意事，卻偏偏要來抵消那初夏風光所帶來的輕快與歡愉。一路之上竟接連發生了好幾起讓太宗耐不住性子的煩心事。

在長安縣登臨了子午關，又南行五十里游覽了太和谷，并于籠山為苑的翠微宮小住了兩天后，御輦繼續向前進發。

這一日，駕幸河南壽安縣顯仁宮。長途跋涉和路上一直未能逗留暫住的辛勞，使太宗感到有點疲憊，下旨在顯仁宮歇駕五天，以便稍稍將息后，再臨幸洛陽長樂宮。

御輦、重臣車輿、宮女內侍車隊和大批儀衛、禁騎的到達，大大地驚動了小小的壽安縣。由于連年來壽安縣倉儲不足，一時又措置不到可口的美味，這使沿路奔走而來的上下人等大失所望。太宗也因原想在這里將養幾天的期望落空而感到掃興。第一天，他勉強地隱忍了自己的不滿，到第二天中午，御膳食譜竟然還是普通的嫩羔、魚膾和素食時，他終于忍不住了。就在御膳餐桌上令內侍傳喚壽安縣令前來見駕，當著眾大臣的面，厲聲訓斥了這位縣令的不恭和怠慢，直嚇得這小小縣令渾身上下篩糠也似地顫抖不停，只是跪拜叩頭連稱“死罪”，竟講不出一句說明原委的話來。陪膳的魏徵見此情景，就放下象箸，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太宗盛怒的臉色。

直到壽安縣令退出了御膳堂，憂心忡忡地離開顯仁宮，魏徵終于再也壓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只見他離身走出餐桌的座次，逕直走到太宗的面前，整冠撩袍行了朝見大禮。

“玄成，這是為何？”太宗大吃一驚，立即雙手攙扶起了正在跪拜的魏徵。

魏徵難過地說道：“陛下竟因供應不周而斥責地方官吏，臣恐各地承風相扇，競逞侈靡以供御駕所需，則必致民不聊生，此殆非圣上行幸之本意。當年隋煬帝正因責罰臣民不獻食物，或嫌臣民獻食不精，無限剋求，以至國亡。此為陛下所親見。陛下本應以隋為戒，兢兢業業，謹慎節儉，少擾地方，毋累百姓，怎能以一餐一食而致怒下吏？若說知足，今日供應即應滿足；如感不足，則即令飲食萬倍于今日，也難稱心。臣伏請圣上一餐一飯心存百姓而追思當年！”

太宗聽了這番諍言，也為自己方才的作色感到吃驚和內疚，他誠懇地說：“非卿不聞此言！”接著，他向周圍陪膳的大臣們說道：“朕昔日征戰曾經壽安，市肆小攤買飯而食，臨街逆旅僦舍而宿；今日身居至尊，駐足麗宮，口就美味，豈得仍嫌不足？誠忘本而負民！”立命通事舍人傳旨慰諭壽安縣令，并決定御駕即日啟程，直向長樂宮臨幸。

車駕抵達河南郡境。邙山遠遠在望，紫微城高大巍峨的城樓也在一片乳色煙嵐中隱隱閃現。隨駕上下人眾，全都振奮起來，這近一個月的長途旅行，眼看就已到達終點。飛騎揮鞭，馬行加速；車輦傳呼，高輪滾滾。在威武雄壯的儀衛簇擁下，在無數閃光耀金的旗幡引領下，在歡快吹打的鼓鈸簫管聲聲中，長長的御輦宮車陸續進駐洛陽西苑。

太宗及六宮和各省官員分別安頓在長樂宮、金城、乾陽殿、披香殿、乾元殿和城北紫微城、苑東上陽宮各處。

洛陽宮城所別具的絢麗景色和經過一晝夜的安息將養，使太宗的心境漸趨平靜。到達洛陽宮的第三天，太宗偕同隨行大臣和宮女、內侍，一早驅車登臨月陂、上陽兩堤，俯覽流經禁苑的榖、洛兩水，然后回車至丹霄樓，置酒宴請群臣。

御宴還沒有正式開始，太宗正率領群臣在丹霄樓各處回廊憑欄遠眺，興致勃勃地指點評說著西苑各色風景的時候，一名內侍手托金盤呈上了一紙封事。太宗深感詫異：今日大臣俱在左右，緣何竟有奏疏？他邊笑吟吟地繼續與眾大臣敘說著何處宜于畋獵，何處木秀水清便于避暑，一邊就隨手打開了這封來得蹊蹺的奏疏。

看著，看著，太宗的臉色慢慢地變得嚴峻起來，最后竟勃然大怒，用力地在身邊幾案上猛擊一掌，便把那奏疏遞給了魏徵。眾大臣一時不知所以，都被太宗這一情緒的突變怔住，面面相覷地不敢作聲。

魏徵展開奏疏看時，原來這是滎陽郡中牟縣一名八品縣丞皇甫德參直接給皇上的一紙奏本。這奏本十分大膽地彈奏太宗本人，言簡意賅而措辭銳利。奏書上說，太宗修洛陽宮是勞民傷財，征收河南地租是厚加聚斂，而目前民間婦女流行梳簪高髻，全是宮中率先成風傳出來的結果。

當魏徵剛看到最后一行時，只聽得太宗憤恨地大聲說道：“這是訕謗朝廷！此人難道要國家不役一人，不取一文地租，宮女全無頭發，才稱心如意嗎？”說罷，就對御史大夫說：“務須查究此人以定罪！”

太宗話音剛落，魏徵就立即搶上一步奏道：“陛下暫請息怒！臣子上書，如不激切直率，不能打動君主之心，而激切直率之言又往往使人覺得近于毀謗。昔日賈誼為漢文帝上書言政，竟說當時朝政‘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言語聽來似乎過分，而賈誼的用心忠懇卻是顯而易見的。所謂狂夫之言，圣心擇焉，唯陛下詳察，取其意而原其辭！”

這才使太宗逐漸冷靜下來，他思忖了一忽兒后說：“朕如加罪此人，則今后誰敢復言！”他頓了頓后，又接著說：“也虧他有這般大膽，八品縣丞，肯于如此直言，卻也難得。來人，賞賜皇甫德參錦緞二十匹。”

內侍正待奉旨離去施行，魏徵卻用手勢制止了，繼續向太宗進奏說：“臣觀陛下近來不好直言，雖今對皇甫德參奏疏勉強含容，遠非如從前那般豁如自然。此非從諫如流，也非廣開言路之道！”

被魏徵這一挑明，太宗覺得確是道著了心病，臉上不禁浮起了羞愧的陣紅。他稍稍思索了一會兒后，說：“玄成此言深中我病，皇甫德參敢于冒瀆直諫，正是臣下必具之膽識，其宜為監察御史。”他當即命房玄齡草詔傳敕。

浮云散盡，天青氣朗，丹霄樓上又恢復了原來一片和熙歡笑的輕松氣氛。在內侍奏言“御宴業已擺就”后，君臣們一起步入丹霄樓內的宴會大廳。

這是近年來少有的豐盛而又歡樂的御宴。太宗一掃兩年來的愁苦、煩悶，面對西苑煙景，興致特好。在巡酒笑談聲中，太宗高興地說：“今日我等歡聚東都，行看當年煬帝極侈經營之宮闕禁苑盡為我有，四海八荒升平安樂，不可不賀！諸卿宜各賦一詩，以詩記盛。”說罷，他率先以《尚書》為題，吟詩一首說：

“日昃玩百篇，臨燈披《五典》。

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

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

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

群臣紛紛持酒稱頌。一巡過罷，魏徵也以“西漢”故事為題，賦詩一章：

“受降臨軹道，爭長趣鴻門。

驅傳渭橋上，觀兵細柳屯。

夜宴經百谷，朝游出杜原。

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

太宗聽罷，連聲說好。他向在座群臣說道：“魏徵每言，必以禮約束于我；即令賦詩，也寓諫于辭。真是一舉一動，為民正君。卿等均應舉酒相敬！”

大家都隨著太宗高高地舉起酒杯，歡快地傾杯而飲。丹霄樓上充滿了一陣又一陣興奮、爽朗的笑聲……

御宴撤除，太宗興猶未盡，提議群臣一起泛舟積翠池。

諸大臣紛紛跟隨太宗步下丹霄樓，來到了樓邊的積翠池旁。這時，早有內侍宮監備好了各色畫舫游艇。大小幾十只龍舟鳳舸緩緩駛離池岸，向湖心玉屏島蕩去……

湖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翠池宛如一幅碧綠透明的軟緞，輕輕抖開，船行水面，飄若飛絮，只覺一天碧藍映水翠，兩岸青樹卻船行。

太宗與魏徵、房玄齡、長孫無忌、高士廉等一起佇立在龍舟上，扶舷縱覽沿池亭閣高檐遠挑，堤岸林木扶疏，靜聽水禽搏浪歡鳴，幽谷傳來隱隱鳥叫，都仿佛置身化外而感到少有的閑適與安寧。就在這微波輕撼船身，浪花飛濺朱舷，心隨龍舟低昂的靜謐境界中，魏徵若有所思地指著那擦舷回流的湖水，低聲地向太宗閑談說：“臣聞古人有言：‘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臣愿陛下永記今日湖水載舟游目騁懷之樂，而不忘水可覆舟之危。憶創業之苦而思守成之難，居安思危，處治慮亂，時時以民為重，以民為念！”

太宗注視著那緩流輕蕩的湖水，十分誠摯而又感動地向魏徵說道：“卿以愛民之心愛朕，朕終將牢記卿今日之言，決不有負于百姓，有負于社稷。”

各色畫舫朱艇、鳳舸龍舟，披著初夏輕風，正緩緩地滑過水面，向著玉屏島駛近……

直到第二天，太宗還浸沉在昨天游湖的歡快心情中，久久咀嚼著魏徵所講過的每一句話。仿佛是知道他對于魏徵的思念似的，內侍恰在這時為他呈送來魏徵的奏疏。

“《十思疏》！”看著魏徵連夜草具的疏本，太宗不由得在書案前自言自語地說出了聲音。他迅速地瀏覽了全文，不覺又獨自復述著魏徵疏奏的內容，說：

“講得是多么的透徹呵！——為國君者如能看到愛好的東西就想到知足以警戒自己，將有所行動就想到適可而止以安定百姓，考慮到地位高而危險大就想到以謙遜平和來控制自己，畏懼驕傲自滿就想到效法江海之容納百川，愛好打獵游樂就想到一年最多以三次為限，擔心懈怠就想到自始至終保持謹慎，唯恐上下隔絕就想到虛心聽取意見，害怕讒言與邪惡就想到正心修身斥退奸佞，給人賞賜就想到不因一時興起而錯賞，對人用刑就想到不因一時盛怒而處罰過分。——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呵！文武爭顯所長，君臣靜心省事……彈琴揮弦，垂衣拱手……就能做到無為而治了！”

太宗又反復地把這奏疏看了兩遍，愈看愈覺得有道理，他興奮地站了起來：“的確說得太好了！我要把它抄錄下來，貼在我寢宮的屏風上，默記成誦，永銘我心！”

“來人！”他高聲傳喚內侍進來吩咐道：“你速去請弘文館書學博士馮承素來乾元殿。”

馮承素接旨后，很快進苑見駕。

太宗命他在繭紙上立即謄錄魏徵的《十思疏》。當馮承素舉筆落墨時，太宗一直站在他的身邊注視著。隨著馮承素的運腕走筆，太宗逐字逐句地校讀著：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所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盈則思江海而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恐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

（三）

桃花謝了又開，燕子飛去又飛回，時如水流，歲月無情。貞觀十年以后，魏徵由于政務繁重，身體漸漸地覺得衰弱下來，特別是一雙眼睛已經開始昏花，三天兩頭要鬧些小毛病，每遇刮風，眼里就會流下淚水來。從洛陽回來以后，發病的次數更頻繁，一種老之已至的感覺，時時襲上魏徵的心頭。平時一靜下來，他也經常考慮到自己并沒有為國家建立過什么功業，只是由于直言辯說而取得了太宗的信任，因而畏懼滿盈的情緒偶而也沖擊著自己的心田。在貞觀十二年以前，魏徵曾經幾次向太宗要求為散官，而辭去職事官的實務。但每次太宗總是婉言慰諭，讓他繼續留任。甚至手諭懇留說：“金屬含在礦石中本沒有什么可貴，只有經過高明的工匠琢煉，做成器具，人們才寶貴它。朕正以金屬自比，而以卿為冶鍛金礦的良工，以便對朕多加鍛煉。”后來因為經不起魏徵的一再請求，太宗才命魏徵辭去侍中職務，而為特進的散官，但仍舊參與門下省的重大政事，凡是有關朝廷典章制度的大事，都要他參議決定；俸祿、賞賜，國公府的官屬和警衛配置，全都和職事官一樣。

貞觀十二年（公元六三八年）七月，太宗從洛陽回到長安后幾個月，由于尚書右仆射出缺，又想到讓魏徵擔任。魏徵終于也把它推辭了。

貞觀十三年（公元六三九年），魏徵已整六十歲，更覺得健康狀況大不如前。自從為散官以后，他有較多的時間待在自己的府邸。他深感時間于他已經不多，需要抓緊多做些有利于百姓和后代的事。平時除對重要政務、民情，適時地向太宗奏疏建議外，余下的時間，一是誘導、教育年紀還小的三子叔璘、四子叔瑜和寄居在魏府的外孫薛稷；其次便是修改、整理和最后潤飾自己撰寫的那幾部著作。其中《故書》十卷、《祥瑞錄》十卷、《時務策》五卷，都已定稿刊行，現在需要化更多功夫的是五十卷《群書治要》。

這一年——貞觀十三年的元宵節，裴氏一早就同魏泰和嚴氏商量著過節事宜。照裴氏的意思，利用元宵節日，一并為魏徵六十歲作壽。她知道魏徵一向反對“過生日”“祝壽”這些世俗禮儀，但一想到幾十年來老爺辛苦為國，難得有過同家人團聚歡慶的機會；如今眼看著丈夫霜染兩鬢，體力不佳，還整天忙著政務、著作，不由得不心痛，說什么今年的六十整壽得讓他高興、輕快一些才好。她不去書房打擾老爺，就悄悄地把這主意同嚴氏、魏泰說了。兩人齊聲贊“好”：“我等安排妥貼了再告訴老爺，他也不便推辭了。”

“不過也不宜過于張揚，就家里人一起過節樂子，想老爺也不至執拗。”裴氏補充著說了一句。

經過商議，魏泰張羅外場，讓國公府官屬分頭去采辦一些過節食物并通知裴均、叔慈來府；另派人到薛家去接回叔珊；魏泰親自先去光祿寺讓現任光祿少卿的叔玉回府，接著再去國子監接回叔琬。裴氏利用早晨空隙，早早地給叔璘、叔瑜和薛稷講解了《說文解字》中的幾個難字，又督促他們讀了《孟子·告子上》篇，臨寫了馮承素用雙鉤筆法摹寫的《蘭亭序帖》，講述了一番書法“絲牽縷結、剛柔相濟”和“撇末須鋒銳而穩，捺腳要沉著而余古意”的道理；之后，就讓他們三人自己去糊扎花燈，以便晚上過節賞燈。嚴氏在府邸內院打點措置全家團聚慶壽和歡度元宵的一應飲食雜務。

永興坊魏府上下都在為節日的喜慶而奔忙，唯獨魏徵一個人在書房里安靜地校輯著《群書治要》的文稿。誰也沒有來打擾他，他也不知道合府人等今日的歡快與忙碌。他在書房里吃過送來的午飯，稍事休憩后，就又埋頭案幾，忙于書稿的點竄刪削了。

直到京城里遠遠近近響起了“噼噼啪啪”和“嘭——叭”的聲聲爆竹時，魏徵這才從書稿上抬起頭來，揉了揉酸澀的雙眼，略伸了伸腰。這時，他才發覺不知什么時候書桌上已點燃了琉璃檠燈，窗外早就暮靄沉沉。

他起身步出書房，先在前院庭陛上佇立了一會兒。只見長安夜空閃耀著各色焰火，那“銀蛇狂舞”的青白火星，“長龍躍海”的金黃光帶以及無數禮花所噴射、迸耀的七色光斑，把個黑黝黝的天空點染得絢麗斑斕，如同白晝；那斷續四起的各種鞭炮聲響，更頻添了一番熱烈氣氛。魏徵這才記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自言自語地低低說了聲：“又是一度元夜到！”便轉身向后院走去，早有府邸屬吏為他在前頭掌燈引路。

那屬吏一直引領魏徵來到了后院花園里。魏徵正在奇怪今天這晚飯怎么開在花園里，卻已見月門里全家人早就恭候排列在左右兩邊，每人手里都提著一盞紅光閃閃的花燈；再朝里望去，那葡萄架下也懸掛著各色各形的元宵花燈，把個后花園打扮、照耀得七彩繽紛、光艷奪目。魏徵不覺心里振奮，再看自己周圍，難得會聚的一家人今天竟全部到齊，連叔珊、裴均也都回府過節，一種親切、溫暖之情，陡然從他的心頭升起。他含笑地在家人們的簇擁下，直至已經擺好酒宴的石桌前。當裴氏率領全家老少，先后向他祝壽致意、敬酒賀節的時候，魏徵也才恍然于自己已進花甲之年。家人團聚的溫暖和節日游燈的歡樂，全然沖刷了他時序催人的悵惘。他也高舉酒盅與全家大小同賀共樂。席間，觥籌交錯，笑語洋溢。

用罷最后一道甜食——桂花核桃仁糯米湯圓，魏徵的興致依然很高。他特地提著家匠為他制作的“雙魚躍波”花燈，走在最頭里，領著全家人在后花園里提燈巡游了一遭。提燈祝節以后，他還特別夸獎了叔璘、叔瑜和外孫薛稷親自制作的“雙翼粉蝶”、“輪轉荷花”以及“擺身蜈蚣”等各色花燈的精巧、別致。而后，又和一家人一起猜打了葡萄架下掛燈上張貼的不少燈謎。看到魏徵抽出難得的時間過節的大好興致，全家人都分外高興。整個魏府浸沉在一片熱烈、歡快的氛圍中。

元宵的歡樂一直延續到快近子夜。

“阿泰，你叫人拿些松香木塊來。”魏徵興猶未盡，高興地吩咐著魏泰。

一堆干燥的松香木立時拿到了花園里。魏徵命人在一個空曠的地方堆成一個長方形的方塊，他親自引火點燃。剎時間，木堆熊熊燃燒，柴節噼啪作聲，那竄跳的火紅光焰，把后花園照耀得一片通紅。

“來，大家都來跳火！”魏徵含笑地向一家人說道：“元宵跳火，不只是為了驅邪趕魔，圖個吉利，實在其中有古意存焉！為天下昌盛太平，為施仁義于黎民，人人都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啊！”

說罷，魏徵招呼著叔璘、叔瑜和薛稷，說：“我等老小最先跳過去。”他率先撩袍跨步跳過那紅光熊熊的火堆。

隨著叔璘、叔瑜和薛稷們無羈的喧笑和天真的歡躍，全家大小和魏府官吏、侍役們一個接一個地跳過那紅光燭天的松香木火堆……

（四）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度過了歡樂的六十歲生日和那一年的元宵佳節以后，繁忙的公務和不停的寫作，使魏徵的身體越來越加虛弱。憑著不屈的意志和頑強的毅力，他在病魔的不斷襲擊下，掙扎著，苦斗著，堅持著。其間，他曾先后就“慎始克終”、“要不忘危”、諫止使者歷西域各國購馬和向高麗用兵等事，向太宗進呈了《十漸疏》、《居安思危疏》等五六道奏本，并且完成了《群書治要》一書的定稿工作。就這樣，他又拖過了三年。

到了貞觀十六年（公元六四二年）七月，魏徵終于因為勞累過度、年老力衰而難于支持，臥病不起。入冬以后，病情轉劇。太宗聞訊，心里著實掛念，先后派遣御醫診治，命尚藥局對癥制藥，中使探病不絕于途，并多次手詔慰問，還依照魏徵平日儉樸的習慣，賜贈素色的被褥和布服。這年冬至，太宗在太極殿受群臣祝賀朝會，在班列中見不到魏徵，心里感到特別地難過。朝會剛罷，就命駕永興坊，親自來看望魏徵的病情。這天，他屏退左右，一個人和魏徵在臥室病榻邊談話，直到暮色蒼茫時才回宮。也正是在這一天，太宗才知道魏徵身居國公高位，而府邸里竟沒有一間正廳。他立即命令停止正在建造的一座宮中小殿，將全部建筑材料運抵魏府，五天時間就建起完工；為了適時了解魏徵的病情，太宗命中郎將李安儼值宿魏府，一有動靜，隨時奏聞。

貞觀十七年（公元六四三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魏徵病情惡化。這天凌晨前，魏徵一直處于昏迷狀態。夫人裴氏已經衣不解帶地守候在他身邊兩個晝夜了。辰時過后，魏徵才微微睜開了眼睛，稍稍清醒了些。他見到夫人裴氏正含著淚花關切地望著他，就艱難地翕動著嘴唇，要裴氏坐到他的枕邊來，說：

“婉卿，看來我已不久于人世……你也不必過于悲傷，人固有一死……”

魏徵的聲音低沉而又細微，斷斷續續，說說停停，顯得十分吃力。看到丈夫那蒼白、瘦削的面容和那微微顫動的白發銀須，裴氏止不住地簌簌落下串串淚珠來。魏徵像是要安慰夫人，他嘴角慢慢地牽動了一下，浮漾起一絲淡淡的笑容，接著說：

“……杜如晦、薛收、戴胄、溫彥博都已先我而去，我也要走這條路……你原不必傷懷……”

說著，又費力地喘息著。裴氏拿來一個素墊靠在床頭上，扶著魏徵坐正了，含淚勸慰道：“老爺不要只往壞里想，將養一陣，慢慢會復原的。”說罷又背過身去，擦去了臉上的淚痕。

魏徵閉目養了一會神，又微微睜開眼睛，繼續向裴氏說道：

“我一生備受艱難，你也跟著我吃了不少苦……好的是后半生幸遇明主，不負我的素志，為朝廷、為黎民百姓做了些事……我雖死也能瞑目的……”

他稍停頓喘息了一陣后，又接著說道：“我沒有什么能遺留給你……”他伸出一只瘦骨棱棱的手，艱難地指著那一排書柜，說：“……只這兩屋子的書卷、善本，是我家的一份薄產……”說到這里，魏徵的眼角也沁出了點點淚花；裴氏看著周圍的書柜、書箱，又禁不住落下淚來。

“……所苦的只是阿璘、阿瑜年紀尚小，還須婉卿辛苦操心……你那家傳書法可讓瑜兒和稷孫好好繼承……”

裴氏只是一味地含淚點頭，卻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聽魏徵又顫聲說道。

“阿泰自小跟我長大，現已成家，也使你我安慰……他母子兩人都是窮苦出身，為人忠信仁厚……以后也還是魏府一家子人……”說到這里，只見魏徵嘴角蠕動，卻聽不清他說話的聲音，裴氏俯耳到他的嘴邊，才知道他在呼喚著“阿……泰，阿……泰……”

裴氏噙著淚趕忙出房去傳呼魏泰進來。

見魏徵病成這般模樣——眉棱突起，眼窩深凹，兩頰里陷，瘦削的臉盤泛著青白的寒光，魏泰止不住哭出聲來，他跪倒在魏徵的床前，只是嗚咽。

隱隱聽到魏泰的哭泣聲，魏徵微微張開了雙眼，一只手顫巍巍地抖動著，示意魏泰起身到他的身前去。魏泰立即含淚走近了床邊，雙手扶著魏徵那顫抖的手，低頭靜聽著魏徵斷斷續續的話語：

“阿……泰……你母親……苦……要孝……敬……”說著，又抽出手來，抖索著指著裴氏，向魏泰說：“夫……人……如同……你親……母……一樣”說罷，艱難地點著頭。

魏泰會意，又滿含著淚水，當著魏徵的面，在床前向裴氏行了叩拜大禮，哽咽著叫了聲：“娘！”早就哭得成了淚人一般。裴氏也淚流滿面地攙扶起了魏泰。

魏徵這才閉上眼睛，靜靜地養神平氣。

裴氏和魏泰見魏徵已經疲倦入睡，就都悄悄地含淚退出，好讓他更安靜地休息。

這天午時過后，內侍省少監飛騎傳報：御駕親臨永興坊魏府探疾。

魏徵經過一個時間的養息，神智稍稍清醒了些。當裴氏轉告他太宗親來探望的消息時，他讓裴氏為他穿好朝服，扎上佩綬，扶起坐靠在病床上，閉目等候著皇上的來到。

魏府上下全都穿上朝服和命服，從永興坊口直到魏府二門，按品位整齊排列，跪伏著迎接御駕。

太宗偕同太子和衡山公主一起來到了魏府。

踏進魏府，太宗一行就直奔魏徵病室。

魏徵倚身在床頭靠墊上，正勉強掙扎著要行君臣大禮，太宗就跨前幾步，直到床前，用雙手扶著魏徵的病體，輕輕地把他按倚在靠墊上，眼淚早已奪眶而出。

太宗慰撫著魏徵說：“卿已羸弱至此，又何須行此大禮！”

魏徵噙著淚花，用細微的聲音顫抖著說：“玄……成……不……才，天奪……我年，已不克……再……奉……陛下……！”說到這里，淚水已流淌下來，他合眼向后仰靠著茵墊，再也說不下去……

太宗也十分悲傷地流下淚來。他含淚問道：“玄成尚有何求？更有何后事相托？”

魏徵慢慢地睜開雙眼，強打起精神，用低微然而清晰的聲音說道：“為寡婦者非愁……織布之……緯線……少，唯憂……周朝之……滅亡！”說完，又靠在背墊上吃力地喘息著。

太宗含淚深深地點著頭，并用手緩緩安撫著魏征的胸口，讓他慢慢地平喘舒氣。

太宗原準備把衡山公主下嫁給魏徵的長子叔玉。這時，見魏徵氣喘稍為平伏，又微睜開雙眼時，就用手指著衡山公主，向魏徵說道：“玄成且勉強看一看你的新媳婦吧！”

魏徵朦朧地看了一眼正在床前作揖的衡山公主，只輕微地動了一下下巴，卻已無力再行答謝了！

太宗見魏徵已因疲勞而神思恍惚，就開始從床沿上站起身來，他雙手握起了魏徵的手，久久凝視著魏徵瘦削蒼白的臉容，眼睛里忽地充滿了淚花，他想說些什么，卻終于沒能說出聲來。這時，魏徵突然睜開了眼睛，艱難地向太宗點頭示意，又抖抖索索地抽出一只手來，勉強地指著枕下的一角……早有太子過來，從枕下抽出了一卷繭紙，放到了魏徵的手掌上；魏徵顫抖著雙手進遞給太宗。太宗趕快接了過來，匆匆瀏覽了一下，原來這是一份奏疏的草稿，那字跡已經歪歪斜斜看不甚真切，而草稿的后半部份還沒有落筆……

手捧著奏疏的草本，看著魏徵清癯、消瘦的病容，太宗的眼眶里充溢著無數晶亮的淚花，那淚花，在耀動，在閃光……

貞觀十七年（公元六四三年）正月十七日凌晨，魏徵終于閉上了雙眼，永遠離開了人世……

當天早朝，太宗聽到了魏徵逝世的噩耗奏聞，立即罷朝，親率百官到永興坊魏府靈堂進香致哀。想到魏徵過去的種種，太宗慟哭失聲，追懷、痛惜、悲傷等種種難言之情，一時都涌上了他的心頭。深沉、摯切的哀思，使他忘記了君臣的禮教而無法自持……太宗的悲悼，引動了裴氏和魏府的家人，引動了哭靈的臣僚，每個人的心頭都懷著深深的痛惜——一代良臣與世長辭了！

為了哀悼魏徵，太宗下旨：停止上朝五天。太子在西華堂舉哀。在京九品以上官吏一律參加魏徵喪儀。追贈魏徵為司空、相州都督，謚號鄭文貞公，欽賜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陪葬昭陵。

臨送葬前，裴氏向太宗上表辭謝說：“魏徵素來節儉樸素，今按一品禮數，儀仗葬物豐盛，恐非他在九泉下所愿意的！”于是，僅用白木素車而不假涂飾，以白布車帷遮掩靈柩送葬。

當送葬這天，太宗登上皇宮御苑的西樓，遠望著魏徵素白靈車緩緩向昭陵駛去時，不禁傷心地哭出了聲音。

墓地上，由晉王李治主祭，百僚陪祭。墓前樹起了由太宗親自撰稿和書寫的碑文。那高大碑身上，分外引人注目的是石工們著意描摹、精心鐫刻的兩個字：“魏徵”。

魏徵已逝，而唐太宗追思之情卻久久不能平復。他不止一次地在朝會上把魏徵喻為諸葛亮。他向百僚群臣講述了魏徵臨死前最后一道奏疏的大意。他說：“玄成的臨死遺言，雖然字跡潦草模糊，但還可以看清其中這樣一些句子：‘天下事有善有惡。任用善人則國安，任用惡人則國敗。對百官公卿，感情上或有好惡愛憎。憎惡者唯見其短處，親愛者唯見其優長。于人之愛憎，尤應審慎細察。如能對所愛者了解其短處，而對厭惡者卻能取其所長，去邪勿疑，任賢勿猜，國家必將興盛。’真是語重心長！朕于此或有過失。愿卿等將玄成此言書寫于朝版上，時時提醒、諫諍于朕。”

對于魏徵深沉的思念，常使太宗感到茫然、悲痛和惆悵。每逢朝罷，或稍有閑暇，他就會信步走上凌煙閣，在功臣圖像的第四幅圖像——鄭文貞公魏徵的像前，久久佇立不去，追懷的淚水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他總是含著淚，喃喃自語地復述著自己的心聲：“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曾有此三鏡，謹防過失。今魏徵已逝，朕失一鏡矣！——玄成！你在何方？”他久久地凝望著魏徵的圖像，漸漸地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在朦朧閃亮的淚花中，他仿佛看到魏徵那剛毅的臉容，看到他那深沉而又明亮的目光，聽到他那落地有聲的錚錚忠言……他看見魏徵正含笑向他走來……呵！魏徵并沒有離去，你依然生活在人間……（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