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草原與藏獒

我出生在青藏高原，我喜歡草原，從小到大都沒有間斷過和草原的聯系，即使后來到了青島，也還會年年回去看看。

在我的感覺里，草原上的一切都是溫柔而親切的——孤獨的人，寂寞的馬、結隊的牛、成群的羊，還有炊煙裊裊的帳房、七彩斑斕的經幡、曲曲彎彎細又長的小路，甚至一灘灘黑色的牛糞，一只只時刻伴隨著人群的烏鴉，都給人一種冬日陽光的感覺，看到了它們你就等于看到了依靠，看到了茫茫孤涯漫漫羈旅中的棲身之所溫飽之地。惟獨藏獒是一種威猛而警惕的存在，它們對除了主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充滿了懷疑，對一切敵意和非敵意的闖入者都抱著防患于未然的態度，只要它認為你有無法信賴的舉動、難以把握的眼神以及不合常規的衣著，就會死死地盯著你。更有一些心浮氣躁的藏獒干脆省去了盯人琢磨人的過程，甚至都懶得用它們那悶雷般的聲音打一聲招呼，一見陌生人走近就會本能地行動起來。只聽嘩啦一聲響，威猛的藏獒直立著停下了。這是鐵鏈的聲響，粗大的鐵鏈死死地拽住了一顆已經發射出去的骨肉的炮彈。

1986年冬天，我在采訪青海玉樹大雪災期間，曲麻萊草原的牧民東珠加告訴我，他們一家住在雅合山下的喇嘛溝里，根本不知道直升飛機已經把救援物資空投了下來，是他的藏獒憑著靈敏的嗅覺聞到了異樣氣味后，冒著大雪跑出去從一公里外的地方叼來了捆三件皮大衣，又從兩公里外的河冰上拖來了一箱餅干。他們全家五口人就是靠了這一箱餅干和三件皮大衣才活著從一米深的雪災區走了出來。

我說：“你的狗呢?讓我看看你的狗?！睎|珠加傷心地說，他的藏獒拖來餅干后自己吃了幾口便又去給他們找東西，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死了。他翹起大拇指說：“它是一只這么好的藏獒，死了也好，早死早轉世，再轉世它就是人了，是一個有本事的人，可以當我們的縣長?！蔽艺f：“不一定，很可能比縣長還要大?！睎|珠加點著頭，他絕對相信我的話，他早就在腦海里把他對藏獒的祝福變成了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出現的事實，所以他的傷悲里又有幾許欣悅，他是既悲又喜的。

在我和牧民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里，我發現很多情況下牧人會把羊群交給藏獒去照看，自己去辦別的事情。平常的日子里只要主人不在，到了牧歸時間，藏獒就會跑前跑后地把羊群趕回來。但是遇到特大雪災羊群完全走不動了的時候它怎么辦呢?它只有原地守護，等待著主人的到來。但主人在這種時候根本就到不了它們那里，到了也沒用，也是毫無辦法的。于是藏獒就一直守著，直到所有的羊都被凍死，直到它自己也被餓死凍死。屬于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是決不吃自己看護的羊哪怕是凍死的羊羔，除非主人殺了羊割下肉來丟給它。

寫到這里，就有一些悲哀。這些年，我常去草原，但無論走到哪里，都很少聽到藏獒的故事。聽到看到的，都是如何搜羅、販運，買賣，以及高得驚人的身價。藏獒有了身價，卻沒有了故事，

扎西德勒——祈愿草原，祈愿藏獒，扎西得勒。

楊志軍，中國作協會員，青島市作協副主席。1955年生于青海，當過兵上過大學。做報社記者時，常駐青藏高原牧區?，F居青島。著有長篇小說和長篇紀實文學數部，其中，長篇小說《海昨天退去》獲“全國文學新人獎”；長篇小說《環湖崩潰》獲《當代》文學獎；長篇紀實文學《喜馬拉雅之謎》獲人民文學獎。2005年出版長篇小說《藏獒》，一經上市，即成為銷售熱點，目前印數已達數十萬冊。

代表作：《環湖崩潰》、《海昨天退去》、《蒼茫唐古特》、《天荒》、《隨心所欲》、《無人部落》、《大祈禱》、《亡命行跡》等，最新作品《藏獒》、《藏獒2》、《敲響人頭鼓》、《遠去的藏獒》等?！恫亻?》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