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是婦女的姿勢——用語言飛翔也讓語言飛翔。我們都已經學會了飛翔的藝術及其眾多的技巧。幾百年來我們只有靠飛翔才,能獲得任何東西。”《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的扉頁上引用了法國女性主義學者埃萊娜·西蘇的這段文字。實際上,“飛翔”正是這本書所要展示的云南高原女性的寫作姿態,“飛翔”也是這本由彝族女作家寫作的云南當代女性文學史著作所獲得的題外之旨——云南女性文學真正飛翔在了文學史的天空。
確如作者黃玲所說,《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云南當代女性文學綜論》是“一項創造工程”,作者的彝族、女性、作家、大學教授等多重身份,為這項創造工程帶來了獨異的特色。
我們看到過很多“大”文學史、漢民族文學史、主要由男性創作構成的文學史、各個地方的文學史,這本著作偏從小處人手,卻兼具地方的、民族的、性別的要素,這在此前的中國文學史寫作中實屬罕見。著者創造性地將云南豐富、多元的文化內涵概括為“高原精神”。高原的神秘、壯闊、厚重、深邃乃至荒涼和貧窮都成為作家寫作的精神背景,26個民族多元并存的文化傳統、生活習俗、風土人情是文學創作取之不盡的泉源,云南女作家們立足本土又視野開闊、積極與世界交流的文學寫作是“為時代也為自己高聲詠唱出最美麗動聽的歌聲”,是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于是,讀者盡收眼底的是或生于云南、或長于云南、或遷居云南的女作家們的現實關懷和飛翔之夢,是包括佤族、白族、納西族、回族、彝族、哈尼族、拉祜族、景頗族、藏族、傣族、漢族等多民族女性作家對各民族文化的守望和超越,是半個多世紀以來紅土地上的四代女作家對女性歷史、女性生命、女性精神的自覺或不自覺的關懷和言說。
《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是一本史論結合的著作。黃玲女士懷著自覺的責任意識,要“為云南女作家的發展歷程做出理性的梳理與總結”。書名雖為“綜論”,實際上已略具云南當代女性文學史的構架。可以看出,作者在相關文學史資料的搜集、篩選、匯編方面付出了很多心血,其對地方女性文學史搭建的貢獻是不可小覷的。全書對整個二十世紀云南女性文學史的發展脈絡有宏觀描述,尤其對新中國成立以來云南當代女性文學各文體的創作有細致的耙梳,對近50位各民族女作家的創作狀況都加以述評。其中既有對老作家的回眸,也有對80后作家的掃描,甚至還有對兒童文學創作現狀的關注。史料之豐富多彩,著實令人嘆服。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本書是云南女性“自己的文學史”。
當然,《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同時又是一部“綜論”,文學史“述”中有著精當的文學評論。其中第二章是對云南女性文學精神內涵和風格面貌的整體論述,屬于史的論說;第三章到第十一章則是作家作品的探討。作者對云南當代女性文學創作中出現的部分比較有代表性的女作家的創作概況和藝術個性進行了認真研究和評析,如第四章中有關回族女作家馬麗芳的綜論,不僅包括其創作歷程的介紹和代表作——詩集《紙房間》的女性審美精神的剖解,而且有對馬麗芳作品中展示的當代知識女性矛盾而豐富的內在世界的探尋,以及對馬麗芳詩歌與當代女性詩歌之內在聯系的揭示;再如第七章中分析王淑珍的散文,以知人論事的態度,肯定了王淑珍這位來自黑龍江的女作家對云南女性文學的貢獻,其散文作品對云南多民族生活尤其多民族婦女生活現狀的展示和開掘,是“為云南各民族婦女尋找文化的支撐,以增強她們現實生存的自信。”著者對某些優秀作品的賞析也進人到了細讀層面。例如對黃曉萍長篇小說《絕代》的解讀,從作品的題材、主題到彝族末代女土司那安和清這位女主人公的經歷、命運、性格、情感,進行了比較全面的分析。
《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是一本性別立場比較持中的女性文學的著作。作者強調女性的寫作和男作家形成的是互補而非對立的關系。基于這樣的認識,她沒有以激烈對抗的態度高舉女性主義的旗幟,但又自覺注意到性別因素對云南各民族女作家寫作的制約,指出“她們的寫作沒有直接受命于某種女性主義的潮流或者主義,而是發端于女性心靈的自覺要求”。因此,在評析云南女作家的創作時,著者沒有用單一的性別立場作為價值評判標準,既不因某些女作家性別意識偏于疏淡而抹殺或貶低她們的創作成績,也不因一些女作家性別意識鮮明而過度褒獎。全書結合了社會歷史的、文化的、審美的以及性別的多種批評視角,對作家作品的評價基本是中正的。如對80后女作家楊南鷗的長篇小說《最后的樂園》,作者從文體創新、情節把握、語言駕馭及人文精神等方面肯定其成就,又指出作品在結構、敘事等藝術手法上的稚嫩;分析馮永祺的散文寫作時,則指出:“她的多數散文中女性意識以自然的方式存在,沒有刻意強調,但女性觀察事物的細膩。視角的溫情迎是能從作品中感受到。”黃玲女士以平和的心態,更加關注的是“女作家觀照、表現世界的方法、視角”的獨到之處,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溫婉細膩、剛柔相濟的藝術風格”,她看到了女作家們對女性生存經驗的切膚之痛的感受和抒寫,對人的自我價值實現的苦苦追求,也發現了云南女作家創作的“優美”風格。
《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也是一本語言輕盈流暢的研究性論著。身為作家的黃玲女士已有的文學創作實踐使她對語言的駕馭嫻熟自如,全書少有枯燥滯重的論說,無論史述、評論還是賞析,語言均暢達如行云流水。各章的命名樸實穩重,而節、目的標題則充滿詩意,如“董秀英:敲響佤族文學的第一聲木鼓”,“劉綺散文:凝神傾聽歲月的足音”,“陳佳妮:在生命的急流險灘中成長”等等。行文之中,也經常有詩化的文字,帶給讀者“飛翔”的輕靈之感。例如:“沉到生活水底,用文字雕塑出納西女性生命歷程中栩栩如生的情感浮雕”;“她們的散文以蓬勃的狀態開出了艷麗的花朵,點綴著芬芳的原野”;“云南女詩人的寫作是站在高原天空下的舞蹈,無論她生于云南還是僅僅長于云南。腳下的紅土地都會賦予她詩的靈性和舞的神奇。”“無論如何艱難的時代,童心都是最可貴的一縷陽光,能照亮所有的黑暗。”諸如此類的形象生動又帶有抒懷意味的語言,在整部著作中隨處可見,令讀者在獲取知識的同時也能得到審美的愉悅。
作為一本“對云南各民族文學中的女性文學現象作整體研究的學術著作”(丹珠昂奔語),本書也還有值得進一步探詢和深入之處,如對“高原精神”內涵的闡釋,又如關于女性文學風格的論述。后者處理不好,很容易陷入女性本質主義。當然,這些缺憾的存在不會影響這部著作的價值。它對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展現著“飛翔”的英姿,為云南的文學女性們留下了生動而充滿活力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