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乃謙的評價及對評價的評價
曹乃謙是山西的一位業余作家,職業是警察。他在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寫小說,曾得到汪曾祺的的夸獎,他的第一篇小說就是在汪曾祺的力薦下由《北京文學》發表的。他以后仍堅持小說寫作,陸續發表了不少作品,國內不少作家和評論家也評論過他的作品。但曹乃謙在文學界一直沒有太大的影響。近兩年來,曹乃謙的名字突然紅火起來,這并不是他突然發表了轟動的作品,而是因為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馬悅然說了話。馬悅然說:“曹乃謙是中國最一流的作家之一,他和李銳、莫言一樣都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不管中國大陸的評論家對曹乃謙的看法……我覺得曹乃謙是個天才的作家。”馬悅然的言論在國內引起反響,一些人批評中國的文學批評家沒有眼光。文學批評界也在反省,中國當代文學是否忽略了曹乃謙的成就。最近,“北大評刊”專門就曹乃謙的現象進行討論,該討論的文章集中發表在《西湖》2007年第9期上。主持人邵燕君在談到組織這場討論的意圖時說:“中國評論界雖然不必以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首是瞻,但如若真是長期忽略一位優秀的作家也難辭其咎。究竟該如何判斷曹乃謙創作的文學價值?特別是將其置于李銳、莫言等同輩優秀作家序列和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山藥蛋派’的文學傳統中,該如何評判其‘文壇地位’和‘文學史定位’?這些都是我們難以回避的問題。本論壇成員在細讀了曹乃謙先生兩部作品集《最后的村莊》、《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的基礎上,進行了認真的討論,得出各自的初步看法,以求教于方家。”
對于曹乃謙創作的評價。參加討論的成員比較一致的看法是,曹乃謙是一位風格獨特的作家,但還不能說是中國當代的一流作家。李云雷說:曹乃謙的一些作品繼承了中國現代小說“抒情詩”的藝術脈絡,即郁達夫、廢名、沈從文、蕭紅、孫犁、汪曾祺的傳統,在小說的抒情性、散文式筆法等方面別開生面,其優秀的作品如《野酸棗》、《沙蓬球》等,能令人想起沈從文的《蕭蕭》、孫犁的《山地回憶》等經典作品,但作者卻又有獨到的發揮與創造,在色調上有著明顯的區別,如果說沈從文的小說明麗自然,孫犁的小說清新細膩,那么曹乃謙的小說則更為幽暗,但他們對特定環境下“人性美、人情美”的關注則是相通的。“曹乃謙最大的意義在于他延續了“抒情詩”小說的傳統,并做出了自己獨到的探索,這使他在當代文壇有不可忽略的價值。”徐妍認為,“曹乃謙的小說提出了古典美學精神在當代文學史的延續性問題,即始終處于文學史邊緣位置的古典美學寫作如何轉換”。“曹乃謙的筆調充滿自信,敘事傳情拿捏自如,故事結構有棱有角,人物肌理細致自然,可謂將廢名小說禪宗意味的詩性表達、沈從文對人物命運的悲情態度、汪曾祺寓熱于冷的高妙手法一并內化在小說細節、對話、行動等縫隙中。尤其,那些在現代主義視閾下又臟又丑的欲望場景,在曹乃謙筆下卻處理得從容又節制。從這些特質中便可看出該小說儲積沉潛的古典美學的力量;它激活了作者的豐厚經驗,且依憑作者對生活的體察,實踐了古典美學的生存論轉換。”
方言運用是曹乃謙小說的重要特點,這由此構成了曹乃謙的風格。趙暉認為,曹乃謙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不僅僅是運用了某種獨特的方言在寫作,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一部以方言來感知與思考的小說。曹乃謙“簡澀樸拙的方言本身還具有極佳的象征意味”,“種種語言特色是如此突出、令人難以輕視,以至于它們自己也獲得了某種獨立于內容之外的象征意義——從語言層面直接構成了一組想象中的‘中國人形象’:‘他們’木訥寡言、貧窮蒙昧、滿身塵土味,艱辛的生活壓彎了他們的脊背,同時也賦予他們硬朗的線條和執拗的生命力量——這種‘中國人形象’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尋根文學之間有著不自覺的隱秘聯系,但似乎更暗合了西方人對‘中國人’的普遍想象”。李云雷認為,“曹乃謙小說最值得注意的,是在語言上采用了一些方言土語,并成功地將之融入到小說的敘述之中,帶有濃重的泥土味,達到了一種‘既雅且俗,大雅大俗’的藝術效果,這令人想起趙樹理的小說,但與趙樹理將方言‘化’為普通話不同,曹乃謙的小說則注重突顯‘方言’自身的特點,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曹乃謙有著類似韓少功、李銳等作家對語言的自覺”。
曹乃謙的不足之處也是明顯的。曉南認為,曹乃謙的風格盡管非常鮮明,但若把他的小說疊加在一起時,他的語言便顯得過于樸素了。“他的語言像木刻,全是粗線條地白描與勾勒。這固然可作為小說語言的技法之一,但若篇篇處處如此,既單調又缺乏節奏變化,不免讓人懷疑作家若非筆力不足就是在偷懶了。”謝俊認為“曹乃謙在當代文壇的地位,也頂多是賈島在唐詩的位置了,要說特色他不是沒有,但整體上格局太小,大氣不足”。
至于說到中國當代文學似乎忽略了曹乃謙,李云雷作了詳細的舉證:
這涉及到曹乃謙作品的發表與出版情況,在《最后的村莊》的“后記”中,曹乃謙說,“收進本集子的作品,都是以前發表過的”,楊新雨在該書的序言中也介紹說,“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壇巨擘汪曾祺就看中曹乃謙的小說,極力舉薦他之后,還說他是‘一舉成名天下聞’。他的小說連續發表于國內的大刊及港臺的報刊,入選各種選本,被翻譯到國外,文壇人物也多有評價”,而他后來是“因服侍病重的母親,為盡孝而輟筆”了。
在這兩本書的封底,附有王安憶、陳忠實、李銳、劉心武等人推薦性的短語,對曹乃謙的小說都有極高的評價,這些評論都摘自這些作家1990年代初期對曹乃謙的評價。曹乃謙在《命運的安排——我的一些和文學有關的事(五)》一文中介紹了更多人對他小說的贊賞,海峽兩岸都有,并且說,“從發表第一篇小說算起的四年后,也就是1991年,我被吸收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那時我還沒有出過一本書,沒有寫過一部長篇或中篇,僅僅發過二十來萬字的短篇小說,一眨眼工夫就被破格‘提拔’成了中國作家”。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大陸文學界對曹乃謙并沒有故意的忽略,而只是沒有馬悅然的評價那么高罷了。
山西的評論家段崇軒曾在一篇文章中詳細介紹了曹乃謙走上文壇的經歷:曹乃謙命中的“貴人”是汪曾祺先生。1988年,他以自己下鄉的那個偏遠山村為背景,寫了一組五篇短小說,寄給《北京文學》,當時的主編林斤瀾和副主編李陀一致說好。恰好編輯部開筆會,就邀請了曹乃謙。他在這次筆會上有幸見到了汪曾祺,有幸讓老先生看了他的這組小說草稿。汪老先生看罷甚是喜歡,當即向他建議:“題目就叫‘到黑夜我想你沒辦法’好。”并欣然提筆寫了一篇三千字的評論,與小說一并發在《北京文學》1988年第6期上。老先生從小說內容到意蘊、從形式到語言等,作了精辟、細微的論述,字里行間滿含著喜愛之情。自《北京文學》一組五題系列小說之后,曹乃謙又分別在《小說家》、《上海文學》、《山西文學》、《雨花》、《作品》等刊物上拋出了他的這一系列,并冠了一個總題目:《溫家窯風景》。整個系列近三十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臺灣《聯合報》、香港《博益月刊》等紛紛轉載,好評如潮。部分作品被譯介到美國、日本、瑞典等國。國內許多著名作家、評論家也給予很高的評價。正如汪曾祺說的,曹乃謙是“一舉成名天下聞”了。
如何看待對重新評價曹乃謙這一“事件”?重新評價曹乃謙顯然與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馬悅然大有關系。李云雷說:“馬悅然和他背后的諾貝爾文學獎,當然具有一定的權威性,但其弊端也是明顯的。就諾貝爾文學獎而言,它不僅忽略了二十世紀初最偉大的作家托爾斯泰,也忽略了瑞典本國最偉大的作家斯特林堡,在冷戰時期甚至成為東西方斗爭的工具,其客觀性與公正性是很值得懷疑的,如果我們承認其權威性,那也只能是相對意義上的。1980年代以來,中國作家的‘諾貝爾情結’本身就是值得反思的一個現象,中國文學的偉大與否,并不是某一個外國文學機構所能評定的,而在于它是否表達出中國人獨特的經驗與美感,是否在中國的歷史與現實中起到了推進作用,是否為中國普通讀者所真心喜愛。”“就馬悅然個人來說,對曹乃謙的評價,首先受制于他的個人趣味,他像一般的海外漢學家一樣,不喜歡‘感時憂國’的作品,更喜歡‘抒情詩’的優美動人,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對沈從文的喜愛,個人趣味是時代與環境的產物,本無可非議,但如果以之凌駕于中國文學之上作為評價的標準,則難免跨越了界限;其次,則是政治與民族偏見,我們注意到《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的背景是1973年左右的中國,小說將這一時期的中國農村描述為貧窮、愚昧、落后,似乎不可理喻的世界,雖然較為隱約,我們似乎也不難看到馬悅然對之肯定的背后,存在著他對中國在政治與民族上的雙重偏見;第三,從現實的效果來說,曹乃謙的小說在市場上獲得了成功,在‘文學場’上也獲得了成功,這雙重性的成功不僅屬于曹乃謙,同時也是屬于譯者馬悅然的,與曹乃謙的親近關系使他的評價不得不打上一點折扣。”曉南認為“曹乃謙確實是一個有風格有個性的作家。不過,幾十年來總使一套拳腳,作者或許是得心應手,輕車熟路了;讀者卻失去了新鮮感。風格固然難得,但也要提防慣性。從總體上看,評論界不給予這樣一位特異氣質的作家足夠的關注固然不當,但若像馬悅然先生評價那么具有壓倒性,恐怕會讓人看輕諾貝爾獎的分量了”。朱曉科認為,“應該把曹乃謙和馬悅然完全分開。小說是小說,評獎是評獎。若以馬悅然的視角,結合國外漢學的熱衷,《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難免有‘嘩番眾而取寵’的嫌疑,但因此遮蔽了曹乃謙的藝術特色,竊以為反為不美”。邵燕君在將曹乃謙與中國當代作家進行比較而顯露其不足之后,指出:“這樣的品評是苛刻的,是在將其分別與該方面表現最突出的中國作家、乃至世界級作家的比較中做出的。由于在各方面都略遜一籌,曹乃謙恐難稱中國最一流的作家之一——這也當然不能掩飾,曹乃謙在二十年如一日的創作中,特色突出、風格穩定、成就斐然,在當代眾多隨風而動、面相模糊的作家中,他風光獨具,堪稱優秀。當代文學批評不該忽略這樣一位作家,將來的文學史也應給予其恰當定位。”
《芳草》連續組織討論
“當代文學的中國經驗”
《芳草》雜志從2007年第2期起就“當代文學的中國經驗”問題開展了對話和討論,并于3月份舉辦了一次“當代文學的中國經驗”研討會,研討會的成果也在《芳草》第4期上發表。
雷達認為,我們探討的“當代文學的中國經驗”問題,實際上可以理解為,全球化下的本土化的經驗表達和本土化寫作的復興與探索。我們說民族化、本土化都是在開放的前提下、而不是封閉的前提下的民族化,事實上,中國文學已經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中國文學無論是在創作方面還是在文藝理論方面都有著自己獨特的表現。因此,談中國經驗問題就不能不談“現代性”的問題。
謝冕認為,中國經驗這個話題有一種警醒的作用,即提醒我們,當代文學必須重視中國經驗,要倡導重視中國經驗。“當代文學”寫作更要注意表達“當代”的“中國經驗”。五十多年的政治社會生活是一座寶庫,當代中國的經驗太豐富了。
張頤武認為,中國經驗面臨一個結構性的轉變,如“80后”寫作,他們這一代人還提出了不同的社會問題關懷,與傳統不同。現在,傳統作家已經代表不了中國經驗,他們的寫作經驗已經被剝蝕。全新的中國經驗需要學習,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如何把握,清理表達,這都是值得考慮的。
吳秉杰認為,對中國經驗我們有過兩次探索,一是尋根文學對中國經驗的探索。尋根文學是中國當代作家從本土出發,超越當下的一次探索;一是新寫實、現代派的探索。新寫實是從日常生活中總結中國經驗;現代派是借鑒西方文學,以此發現新的中國經驗。這兩種探索無論是吸收西方文學,還是從本土出發,這種探索本身就是一種中國經驗。
王先霈認為,說中國經驗,我們是否要考慮中國經驗與人類經驗之間的關系這樣一個問題。現在許多人認為老的經驗已經不適應今天的文壇。如學術超男、學術超女卻非常流行火暴。學術超男、學術超女現象當然還在爭論之中。為什么在中國這樣非常講究導向的國家要由國家媒體出面來塑造學術超男、學術超女?在西方商業化的媒體上有學術精品出現,在中國真正的學術無人問津,而通俗大眾的卻津津樂道。在西方這種高智慧、高追求的、高品位的卻是暢銷的。學術超男、學術超女等不能代表我們當下的學術水平學術能力。中國經驗要與人類的經驗融合,要提升我們的文學品格而不能沉迷。
李遇春認為,當代文學對當代中國經驗的表述存在著兩個極端,一個是泛意識形態傾向,一個是泛經驗主義傾向。在五十至七十年代的文學創作中,中國作家是非常重視傳達當代中國新經驗的,但是,由于當時的中國作家普遍是從主流意識形態出發來觀照和表現中國經驗的,在創作中經常出現以意識形態來“肢解”生活經驗的情形,從而導致了用生活經驗來“圖解”意識形態的傾向。這就是當代文學中的中國經驗的泛意識形態傾向。新時期以來,當代文學從總體上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即從中國經驗的泛意識形態一極,轉向了中國經驗的泛經驗主義一極。許多作家追求平面化的“后現代式”的經驗展覽,由于自身缺乏對生活經驗的個人化的理性提升,還沒有形成胡風當年所提倡的“主觀戰斗精神”,所以他們在豐富蕪雜的中國經驗面前“失語”了,失去了價值基準和理性能力,除了經驗式的中國經驗展覽之外,自動放棄了深層的文學話語權。所以,應當重建當代中國作家的中國意識,因為文學創作中的中國意識存在著危機;但是這種新的中國意識必須建立在中國經驗的基礎上,離開了鮮活駁雜的中國經驗,那是無法重建中國意識的。
劉川鄂認為,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魯迅的這句話被用濫了,被濫用了,成了某些作者沉溺于方言鄉土、沉溺于中國經驗,拒絕現代觀照、排斥人類意識的口實。一個有著三千年太監制度的民族、一個讓女人纏足九百余年的民族、一個強行讓男人蓄辮子二百多年的民族,它有很多反人性反人類的文化毒瘤,有很多負面的中國經驗。這些經驗,滲透在江南塞北,存活于南腔北調中,中國當代作家不能視而不見。一味唱山歌編牧歌哼小曲,無助于現代化,也無助于文化復興。小腳和辮子,還有鴉片,這些國粹,這些地道的土特產,這些最有民族性的寶貝,倒是有可能在中國經驗的金字招牌下“復興”的。以“全球”眼光來看,外國經典在中國不乏模仿者、追隨者,但絕沒有比肩者,更沒有超越者。中國作家缺乏全球視野,缺乏人類胸襟,太局限于當下性、地方性、民族性,或曰太局限于中國經驗,是致命傷。我們要坦然承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世界優秀文學的差距,不要以所謂“中國經驗”作為自甘平庸、自我滿足的借口。但愿中國經驗不要成為新世紀中國作家的溫柔陷阱。
楊斌華認為,在強調中國經驗的整體性的同時,要避免忽視個體經驗的培育。現在有很多作品中的自我出現了同一化,似曾相識,曖昧不明,萎靡困頓,缺少心靈質量,缺少價值坐標,缺少獨特美感,“個人化寫作”淪為了公共化的生產復制,少有新鮮的有活力的講述方式,在其背后缺乏的是對個體經驗的挖掘、提取和營造的能力,結果就會嚴重制約作家的創新能力與藝術個性的成長。當代文學中國經驗的表達作為一種現實世界的想象方式,應該協調個體經驗與公共經驗的關系,語言符號與生活世界的關系,與當下現實產生有意義的互動,在經驗與語言相互吸納的可能中,追求感性與抽象的平衡,表達對現實境遇的意識和想象,從而使文學獲得更深刻的面對豐富復雜的生活現實的開拓能力。
《芳草》還就“長篇小說與中國經驗的表達”、“全球化與當代中國社會主義文學資源”等專題發表了文章。 ■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