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20日,得知小說家浩然在北京去世的消息,心中泛起一陣莫名的黯然。3月份去廣州開會,正好與批評家李敬澤先生同機,他當著我的面熟練地背起20世紀70年代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送的浩然長篇小說《艷陽天》開頭的幾句話:“蕭長春死了媳婦,三年還沒有續上……”他說,他對浩然是始終懷有敬意的,在一個文化荒蕪的年代,正是這位作家給了他最初的文學教育。對此我深有同感。1976年春(鄙人還不滿二十歲)我從插隊的鄉下抽到縣委工作不久,就被派到一個設在大山深處的油路指揮部編新聞簡報。每天,跟著領導在一百多里長的工地沿線跑,夜晚回來還要趕寫第二天的簡報,工作緊張而乏味。只有上午上班前的一兩個小時是屬于我的,所以,五點半天還未亮趕緊起床,急促穿過夜露打濕的小樹林,躲到超出旁人視線的山溝里大聲朗誦李瑛的詩集《紅花滿山》,朦朧地感到了“活著”的“意義”。由于日積月累,這部詩集的每首詩,我差不多到了背誦如流的程度。在一種孤獨、寂寞和與世隔絕的狀態下,李瑛抒情、清新的詩句(姑且在當時稱其為“抒情”吧),給了我隱秘的欣悅和享受,支撐著那殘破的歲月。我雖比敬澤先生年長幾歲,還算同齡人。所以,相同的人生境遇,使我理解他說的那些話。李瑛和浩然是同時代作家,我們都是在他們的作品中長大的。也就是說,盡管這些作品今天看來比較簡單,被認為乏味和沒有意思;盡管有些被稱作“新時期”的“學人”,都不太樂意承認自己過去的歷史。但實際上,我們精神生活中有一部分,是屬于那個時代和它的作家的。這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但是,到80年代初,我們對自己“歷史”的看法明顯受到了“斷裂論”的影響。當時很“主流”的觀點認為,我們以前的歷史出了“問題”,所以,對相關的人生觀、歷史觀、文學教育,包括對經典作家作品的認識,只有表現出一種堅決“決裂”的姿態,才是“正確”的反思態度,也才能真正與“新時期”的文學規范接軌。例如,一本很有名的文學史這樣評價浩然:“《艷陽天》雖然表現了作家描寫農村生活、刻畫各種人物的才能,但是由于作家是從‘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思想出發,……因此,構成這部作品的矛盾沖突的現實根據是不足的。”有些作品還“深受‘四人幫’反動思潮的影響,走向創作歧途”,“如《金光大道》、《前夕》、《飛雪迎春》等”(張鐘等《當代中國文學概觀》,36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6月第1版)與此同時,該著作卻令人驚異地“原諒”了同在“十七年”、照樣也有“以革命斗爭為綱”的許多作家,如郭小川、賀敬之、劉白羽、楊朔、柳青、趙樹理、杜鵬程、周立波、楊沫、李準、王汶石等等。我注意到,文學史家是在要我們與浩然等少數“十七年”和“文革”作家“斷裂”,可以不與其他同類作家“斷裂”。具體地說,是與同“文革”關系較深、糾葛較多的浩然等分手,而可以對與后者關系較淺的其他作家“網開一面”。這樣做的結果是,研究者把其他“十七年”、“文革”作家放在“審美批評”的層面上,卻把浩然一個人放在“文化批評”的層面。在當時,我們都深信這種判斷是對的,但在不為人所覺察的歷史深層次上,它的粗暴、簡單和同樣是“以新時期政策為綱”的思路,卻被當時很多人輕易地忽略掉了(當然,以我們的思想水平,也不可能真正認識到這一點)。而且尤其是,我們并不覺得與浩然的“分手”有什么奇怪,因為,這時現代文學史中很多鮮為人知的“小資作家”、”自由派作家”的小說、詩歌和戲劇已經“開禁”,大量外國翻譯文學潮水般涌了進來,他們給我們的“文學教育”遠比李瑛、浩然的作品“豐富”、“有趣”、“好玩”。歷史已翻開新的一頁,我們甚至把“忘恩負義”地忘掉他們,都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最近,我讀到鄭實采寫的《浩然口述自傳》,也接觸到當時不可能接觸到,直到很多年后才看到的作家本人對上述“非常嚴重”的文學史評價的“個人反應”。這節內容的題目為:“文革”后:健康與殘廢、活著與死去只是一紙之隔。浩然回憶道:“1977年12月,我當選為五屆全國人大代表,然而1978年開會時,卻被取消了代表資格。我明白風向變了,大家不欣賞我了。苦悶和寂寞成了那段生活的主要特征。有一天老朋友梁秉堃到月壇北街來看我。我去書店沒在家,回來時看到他,我竟握著他的手流下了眼淚,很久沒有人來看我了。老梁勸慰我說,你沒有害人,你可以度過這一關的。”“我的確想不通,我從沒整過人,大家整我干什么呢?所以那時我不去文聯了,工資都讓孩子們替我領。”浩然說道:“后來看到文章說,有些老作家對我有看法,不讓過關,而中青年作家大概因為有些受到我的指導,為我說話。有人說我是‘四人幫’骨干,寫過效忠信,后來組織上做了調查,知道我寫的七八封信只是愿意去開會之類的事務性內容。”(《浩然口述自傳》,293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4月第1版)我之所以提醒讀者注意閱讀處在“政治運動”壓力下作家的“個人反應”,不是要“過度闡釋”它們的內容,給予其所謂“歷史的同情和理解”;而是為說明,如果想對一個作家的“歷史形象”有較全面的了解,僅僅憑借文學批評、文學史是不夠的,也還要看作家本人的“反應”,允許他在“歷史”中說話,否則,只能犧牲掉研究文學史過程中的矛盾性和豐富性。
前兩天,我又讀到批評家雷達和李敬澤兩位先生對浩然的“重新評價”。雷達認為,“浩然是‘十七年’文學的最后一個歌者”,他“無疑是當代文學史上一位曾經擁有廣大讀者的重要作家,同時,因其經歷的特別,又是當代文學崎嶇道路上匯聚了許多歷史痛苦負擔和文學自身矛盾的作家。‘浩然方式’既復雜又有代表性”。為此雷達強調,“通過‘最后一個’,看到的東西往往是豐富的”。李敬澤的評價可能更帶有個人“感情色彩”,但他的批評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浩然屬于中國現當代文學中一個邊緣而光輝的、很可能已成絕響的譜系——趙樹理、柳青、浩然、路遙,他們都是農民,他們都是文學的僧侶,他們都將文學變為了土地,耕作勞苦忠誠不渝。浩然為一代人的生命和奮斗所做的熱情辯護仍然值得后人慎重傾聽。”他在歷數了浩然復雜的個人生活后說:“設身處地,捫心自問,我懷疑我們是否會比浩然做得更好,而當時的很多人倒真是沒有‘局限性’,他們在得意和失意時的所作所為全無底線。”(賀紹俊:《理論動態》,載《南方文壇》2008年第3期)我猜想,兩位批評家對他的“重新評價”,大概也“經歷”了我那種歷史反思的過程:先是在浩然那里受到最初的“文學教育”,從他作品中汲取了基本文學的營養和啟示;到新時期,由于“意識形態”的阻斷,又對他產生了“負面”認識,甚至比較“厭惡”的感覺;但是,通過“浩然之死”,尤其是通過連續二十年的文學界的“去政治化”運動,通過對左翼文學的重新認識,還通過對有些農村題材作家普遍沒有自己創作的“生活基地”,經常開著高檔汽車、享受著這三十年社會積累給他們的富足生活,現在只能、也僅僅借助幾次有限而可憐的“回鄉探親”,或借對某些歷史的“道聽途說”才能維持寫“鄉村小說”的藝術沖動,而這些小說卻最終未給我們心靈世界真正激動的時候,他們對浩然的看法發生了“微妙”變化。或者說,他們即使再把作家放到社會意識形態中去,但所看到的已經是一個比較“真實”一點兒的浩然。一個既不是被“文革敘述”所建構的浩然,也不是一個被“新時期敘述”所建構的浩然。通過浩然,他們“重新評價”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人背后的一個時代的文學。我敢指出的是,這些“新認識”的獲得,顯然不單純在“歷史”的層面上,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他們對浩然小說閱讀的積淀。他們是從一代人的“文學教育”的角度去重思、重審浩然所攜帶的文學史問題,和文學史本身已經具有的某種復雜結構的。
然而,必須得承認,我對雷達、李敬澤“浩然重評”某種程度的認可,并不是站在今天的“歷史高端”作出的,而恰恰是從我們那代人接近于零的一個低端的文學教育上作出的。我清楚地記得,到“文革”,我個人的文學閱讀僅僅限于幾本“紅色經典”、《三俠五義》、《封神榜》之類少得可憐的文學讀物。當時,我隨父母“落難”到大別山深處一個公社所在地的小鎮上。中學圖書館已被封存。我家的一點文學著作已在“掃地出門”時被全部拿走。而我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正處在對人生、世界、男女秘事和飲食喜好等充滿好奇心的心理階段。我想這些東西中的任何一項,當時都足以令我忘乎所以、手舞足蹈。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在小鎮上的一位同學那里借到了浩然的長篇小說《艷陽天》。拿著這部書頁已經破舊的小說,我驚喜于作家對彎彎繞這個人物形象的出色描繪,他所擁有的豐富的農村經驗,尤其是對落后的中農人物相當體貼、細致的“理解”與“同情”;他的語言也非常好,自然、口語化、生動、風趣,充滿了對農民心理、氣質乃至自私自利缺點的生動繪狀。在我的精神世界已近荒廢的日子里,《艷陽天》伴隨我度過了一個少年寂寞、無聊、無助的時光。另外,浩然的文學語言除了民間文學、中國傳統文學的影響外,其實還有很多“新文學”的痕跡,如優美的風景描寫,對鄉村社會一草一木深切入微的觀察、感受和發自內心的愛戴。通過浩然那么深切地愛他的家鄉,他的人物,他的鄉村,我也隱約地覺得在一個極其無聊的年代,我的心靈“公然”繞過粗暴社會話語的阻隔,和他的小說接續到了一起。我讀他小說的感受是,心靈就像樹的無數根微小的觸須,在泥土的深處,不需強勢時代和話語的允許,就與小說中的一切發生了親切的、近于戀人的熱烈擁抱。……所以,我僅僅以“當年”一個精神食糧幾乎完全斷絕的少年的名義,也以千百萬個像我一樣在精神生活上如此貧乏的同齡人的名義,感謝這位已經死去、在晚年受過許多委屈的寂寞的作家。當然,我也得承認,浩然的小說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它們的歷史認識還存在著許多亟待清理的問題。不過,這是我個人真實的“歷史體驗”,是個人的“文學閱讀記憶”,它并不能代表、覆蓋別的研究者的結論。也許在很多人看來,它還是一種非常“自私”的個人的“歷史記憶”。我的意思是,我其實是從一個非常弱小和可憐的個人記憶的基礎上,是從一個精神生活的低端上來“重新”看待浩然的“價值”的。這種看法是否有道理,自然都可以討論。
如此去看,如何評價浩然,絕不像我們在80年代想的那么簡單,那些著名的評價也都不算最后的結論。至少在目前的語境之中,評價他還存在著諸多問題:一、浩然的“問題”并不僅僅是他個人的,而集結、淤積著一個時代的問題。如果我們把那些時代的問題理解成要浩然個人負責,把他單獨“拿出來”予以批評,那么這種理解方式所看到的就只有作家本身的復雜性,而忽略、甚至簡化了時代問題的復雜性。二、他所記錄的時代生活,無可否認是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歷過的生活,假如我們一律采取“斷裂歷史”的方式懷疑進而否定這種生活的“真實性”,并以“新時期”為參照,而把我們變成沒有“前史”的一代人,這樣的歷史反思是否值得?究竟有沒有道理?我覺得是可以探討的。因為實際上,浩然小說不光記錄了歷史的虛構性質、神話性格,與此同時也記錄了我們所經歷的激情、追索、困惑、眷戀和生命沖動,盡管這些在今天的主流敘述中被蓋上了“愚昧”、“無知”的符號印記。三、進一步說,不管我們是否愿意承認,我們這代人的個體經驗、歷史記憶和文學教育,事實上都明顯殘留著浩然小說的某些因子。這些因子,后來在外國翻譯文學、翻譯理論、文化熱、主體論、重寫文學史等思潮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清理、過濾和剔除。因此,人們可以說,由于有了前者,我們不需要浩然的小說;但是,我們能不能在20世紀70年代說,我們那個時候也可以不要這位作家?答案顯然不是這樣的。因此,全面地、深入地和復雜地看待“浩然現象”,不光是要對六十年的“當代文學史”負責,很大程度上,更意味著如何對我們這代人的歷史負責。最后,我想談談我們的文學教育與左翼文學的關系問題。在前不久完成的一篇文章《孫犁“復活”所牽涉的文學史問題》中,我曾表示過這樣的憂慮,即由于“新時期”歷史語境的壓力,左翼文學的合法性遭遇了危機。“在八十年代以前的文學史中,‘左翼作家’是作為一個歷史整體而存在的。九十年代末,隨著‘左翼’被重新研究,這個群體就開始經歷了不斷被撕裂和分化的歷史過程。例如,對‘左翼陣營’中‘激進派’和‘溫和派’的分析,對丁玲身上‘性’、‘小資’、‘都市’因素的格外關注,左翼與上海現代性關系的研究,左翼如何從全球性轉向了本土性,等等。這些研究,使左翼作家接二連三‘叛離’原來陣營,開始與非左翼群體、流派和現象親密接軌。孫犁‘重評’也有這個問題。……他們的表述會進一步擴大孫犁作品‘傳統文化底蘊’與‘革命文學’之間的裂痕,強化他當年投身革命的‘偶然性’、‘臨時性’的色彩,從而得出所謂‘不值得’的奇怪的結論。更值得注意,在八九十年代文學史中重新‘復活’的作家,都是與‘革命文學’陣營無緣的。而且它逐步強化的認識是,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凡是‘文學大師’,就都不是‘革命作家’;而曾被列入‘革命文學’發現又是‘文學大師’的那些作家,并不是他們自己有‘問題’,而是他們與‘革命’的關系出了問題。”(程光煒:《孫犁“復活”所牽涉的文學史問題》,未刊)顯然,在對“左翼文學”歷史認識的“重組”中,丁玲、孫犁等作家因為“脫離”開這一認知范圍而在當代文學史重新獲得了一席地位,受到格外重視,浩然就沒有這么“幸運”。某種意義上,浩然恰恰正是被這種歷史認識重組所拋棄的“多余人”,恰恰又是這種被“犧牲”,進一步增加了我們繼續研究左翼文學的難度。因為,我們這代“研究者”的“文學教育”,既幫助我們擁有了“重返歷史”的勇氣,但常常也會同樣醒目地成為我們深入、體貼地細究浩然和他那代作家的歷史盲點。■
2008年5月17日于北京森林大第
(程光煒,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