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小說的演變及其創新方向

現代小說演變的軌跡

現代小說源于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自問世至今己歷經百年。一百年來，中國小說大體經歷了兩次大的演變，第一次是世紀初20年代，中國作家借鑒西方小說形式，中國小說由古典向現代演變；第二次是20世紀80年代之后，在市場經濟大潮的驅動下，受價值多元的影響，小說文體發生了演變。中國現代小說的兩次演變，都導源于民族災難和思想啟蒙運動。中國小說的演變，在形式上涉及各種文體交融互滲與外部的文化生態的關系，需要比較松動、寬容的文化環境。從中國小說的創新歷程中可以看到，小說文體的演變，大都發生在文化失范或文化轉型的時期。中國現代小說兩次演變，就發生在20世紀的“五四”時期和改革開放之后。“五四”時期正是中國文化的轉型期。從洋務運動開始，中國人已表明了向外國人學習的姿態。當然，這種學習尚停留于引進西方物質文明的淺表層次。其后的戊戌變法表明這種學習有了深入，開始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進入了制度層面。真正深入到狹義的文化(即精神—心理層面)，還是1915年《新青年》創辦以后的事。從此，個性解放的觀念開始沖擊群體本位觀念，科學精神開始批判道德中心傾向和蒙昧主義，民主觀念開始沖擊文化專制主義。中國現代的文化生長點從此開始確立。大一統的局面不復存在，文化開始多元化。這樣的文化生態環境，使得小說的文體融合創新成為可能，使得日記、書信、自傳等適宜于自我表現的文體進入小說，與小說的文體膠合在一起，以適應個性解放思潮高漲的現實需求。

魯迅是現代小說演變的主導者，他積極引進外國小說形式與手法，公開倡言“拿來主義”。經過他的獨立摸索、試驗和創造，打破了中國小說傳統的故事框架，以自由的敘事角度、敘事方式、全新的表現手段進行小說藝術創新，完成了中國小說由古典到現代的轉變，使中國現代小說在主題的開掘、題材的拓展、敘事模式與結構形態的轉變、表現手法的更新等方面，均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魯迅是中國現代小說的開拓者，同時又是中國現代最重要、最杰出的小說作家之一。他發表《狂人日記》后，又創作了《吶喊》、《仿徨》兩部短篇小說集和《阿Q正傳》，標志著中國小說已在內容和形式上開始走向了現代。

巴金的《家》等長篇小說，則不但完全打破了古典章回小說的體式，而且在主題上，寫的大都包含著對新事物的追求和對舊事物的否定，對傳統價值的叛逆，滲透著濃厚的進化論的價值觀念及近代西方的理性精神。這些明顯的價值取向，追隨著時代社會變革的大趨勢，也適應了當代人們求新求變的精神需求。在敘事模式上，現代小說以“革命敘事”代替了傳統的“循環敘事”。革命敘事模式源于進化論，認為人類社會的發展與動物進化一樣，是由低級向高級發展的，而人處在這個時間的發展階梯中，也只有向上和向前的概念。因此，小說人物在時間的階梯中，也隨著時代和歷史的終結與新的開始一起成長，一起“進步”。其結局大都是舊時代的“終結”、革命的“勝利”、社會的“進步”和人民的“解放”。這種“無—有”的革命敘事，充滿了激情、壯美、熱烈、樂觀的美感色彩。

20世紀80年代的小說演變，同樣是西方文藝思潮催生的。在長期的文化封鎖之后，西方文藝思潮以一種少見的速度和規模被翻譯、介紹到中國，西方現代派的意識流小說、表現主義、象征主義、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新現實主義、垮掉派文學、新小說、黑色幽默、荒誕派戲劇、存在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等等，一時間，一百多年的西方文學現象，一齊涌現在剛剛打開國門的中國文學舞臺。由于胃口大開，也來不及對這些作品作家的背景一一甄別，一律“拿來”，吸取了需要的藝術營養，在自己的作品里開拓了廣闊的想象空間，產生了誘人的魅力，促進了文學的繁榮。這個階段的小說文體演變，其主要特征就是文體的模糊和邊緣色彩，在傳統文體劃分的小說、散文、戲劇、詩歌之間，出現了邊緣的文體形式，一些作家倡導“凸凹文本”、“跨文體寫作”、“實驗文本”，推崇小說的詩歌語言、散文文體結構和思辨性議論色彩。文體實驗的目的在于打破了文體間的種種界限，形成不同文體的優勢互補，以充分地容納作家的思想和復雜情感，文體形式參與到文學思想、情緒表達的時空之中，成為自由而

多元的新載體。這種跨文體的小說形式探索，確實是一場有意義的藝術創新嘗試。

現代小說演變存在的問題

20世紀中國現代小說的兩次演變，都是涌進來的西方文藝思潮催生的，也是主張“拿來”的直接結果。事實上，過去一百年來中國現代小說的創新探索，雖有成績但并未成功，沒有出現舉世公認的偉大作家和經典作品，問題出在哪里呢？

現代小說也像中國文學一樣，在創作的實踐中，一直為是否民族化、西方化等問題所困擾。堅持民族化的創作之所以不成功，原因在于這種創作固守的傳統常常是偏頗的民粹主義，缺乏創新精神，缺乏世界視野，缺乏對世界經驗的表現和概括力，使現代小說難以真正成為具有人類的世界意義的文學，這不成功應該說是意料之中、理所當然的事。但主張“拿來主義”的西方化的創作為什么不成功呢？就“五四”時期及此后新文學的整體來看，他們離開了民族生存和發展的根系，缺乏民族憂患意識和現代批判精神，無批判地接受外來的事物，有些人甚至提出“全盤西化”的錯誤主張。用西方的價值觀和審美觀來指導創作，照搬西方的敘事模式和結構，模仿別人的語言和句式，用不屬于自己的西式創作，實現了中西方小說創作的第一次對話。雖然使中國小說邁向了現代化，但卻使我們的小說創作失去了自我。盜來的西方的創作經驗沒有本土化，疏離人們的價值理性和審美趣味，讓人覺得流動著的并非自己民族身上的血液。對西方拿來的東西只是學其皮相，進行的是仿造，沒有根據本民族的價值觀、審美習慣和審美趣味進行本土化的創新。又由于當時的作家主要屬于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大多數人跟工農群眾在生活和思想上都有很大的距離，不能夠也不善于描寫他們。這些作家雖然也批判舊社會、舊禮教，但多從知識青年的切身要求出發，未能從工農群眾的角度來提出問題；或者雖然描寫了下層人民，但也只限于人道主義的同情，缺乏對人民的精神面貌作真切、有力的反映。這一切都影響到作品的生活內容、表現手法、語言形式等，缺乏為群眾喜聞樂見的中國氣派。改革開放后，中國文壇塞滿了西來的理論和作品，作家們忙于借助這些外來的創作經驗和文體形式，如意識流等，用來敘述那場歷經十年的劫后余生的心靈創傷，卻沒有人敢正面去敘述這場史無前例的人類浩劫，這能不說是現代作家的失職嗎？爾后，文壇上出現了這個派那個派的標新之作，但大都是有標新而沒有創新，結果是各領風騷數百天而已。尤其是一些所謂的“文體實驗”，簡直成了小說文體花樣競賽，如此浮躁和急功近利，實在難成大器。因此，現代文學沒有能夠用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正面展示中國百年來結束封建帝制、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尤其是十年“文革”、改革開放等驚天地的大事，怎么可能寫得出泣鬼神的偉大作品呢？

新世紀中國小說的創新方向

新世紀中國小說的創新，應該在小說的人性化和生態化兩方面有所堅持。

第一，堅持國際視野下的人性化方向。文學是人學，人學的內涵是人性。所謂人性，就是人在生命活動中表現出來的全部自然屬性，是人在現實活動中所體現出來的全部規定性。它包括一般人性和現實人性兩類。一般人性是指與生俱來的自然屬性，如食欲、性欲、享受欲、進攻欲、占有欲等等，這些人的本能欲望在現實中體現為一種生理需要。現實人性是指人在特定的社會、歷史、經濟、文化背景下的具體環境中的表現形態，這些形態在現實中表現為各種心理活動和行為，反映著人的心理需要，如人的交際、理解、愛、尊重以及自我實現中表現出的善良、正義、仇恨、嫉妒等善惡心理和情感。一般情況下，人的自然屬性具有相對穩定性。現實的人性則隨著社會歷史文化的變化而變化，隨著具體環境的不同而表現出差異性，具有明顯的可變性和開放性。正是這種可變性和開放性，才使人性呈現出無限豐富的形態。當然，構成人性特點的不僅是外在的社會歷史條件，而且，不同個體的個性心理氣質的差異起著更為根本的關鍵的作用，它是構成人性豐富性、多樣性和可變性最本質的內在動因。

文學中的人性是作家以文學方法將自身觀察和體驗到的現實的人性材料進行加工取舍、重新編碼后形成的人性內容。文學中的人性與作家的個人藝術氣質和藝術觀念密切相關，是經作家主觀審美情感投射后的產物，它與現實人性有諸多聯系，又區別于現實人性而具有感性化、形象化的特征。文學發展的實踐證明:成功的人性描寫是構成文學作品藝術魅力的關鍵。因此，典型生動的人性描寫便成為文學作品得以延續的主因。任何文化都要適應經濟社會的新現實，小說作為文化的立體鏡像，必然對當代的經濟全球化作出回應。新世紀許多人類共同關注的問題，也是我們現代化所面臨的問題，如環境污染、能源危機、恐怖活動、烈性傳染病等矛盾更加突出，我們的小說創作應該有宏大的目標，開闊的視野，關注人類的共同關注，反映當下人類生存的現狀，新世紀的小說創作，應該在開闊視野下，把形象真切的人性描寫作為作家的終極目標。堅持具有普世價值的人性主題，這是新世紀小說創作的方向。

第二，堅持都市生態化方向。20世紀中國的現代化動力主要來自反帝，21世紀中國的現代化動力主要應當來自解決城鄉二元社會等級結構，以解放農村生產力，鄉村社會的都市化是人所共趨，勢在必行。中國小說應當順勢而上，回應中國新世紀的都市化浪潮，發現生態都市，表現生態都市，讓小說回歸生態都市。

中國小說產生于都市，也隨著都市的發展而不斷創新。城里人喜歡聽奇聞逸事，所以產生了志怪小說；城里人喜歡品評人物，所以產生了志人小說；士子們赴京趕考，與城里的女人發生的種種浪漫的故事，于是有了唐傳奇；宋元期間的都市經濟空前繁榮，聚集在城里的市民需要文化生活，于是產生了專業的作家——說書藝人和專門傳播場所——勾欄瓦肆，小說的內容也大多為普通市民的愛恨情仇；明清的文人作家所寫《金瓶梅》、《紅樓夢》、《儒林外史》等章回小說，更是聚焦城市的巔峰之作。

但是，當歷史進入20世紀后，在中國文學的現代化敘事中，情況發生了逆轉，正如葛紅兵先生所言，作品里的城市文明漸漸遠去，充斥其間的是感傷的鄉愁以及這種鄉愁的自我美化，鄉土被描述成充盈、慷慨、生機、夢想、拯救之地；相比較而言，都市文化一直是他者，悲傷的鄉愁使都市他者化，都市常常被建構和表述為匱乏、糜爛、退化、失禁的匯集地。在當下的都市化浪潮中，都市既不能作為農耕文化的異文化表述，也不能重拾傳統小說的歷史話語，當下應該構建的是生態化的都市情景，作家要自覺地意識到自己在都市生態化語境中寫作的性質，只有這樣才能創造出生態都市的書寫前景，擺脫對現代小說中有關都市與鄉村分離的書寫窠臼，尋回文學的詩性品格，創生新的小說話語。我們的作者要對都市生態化作價值發現和價值承認。我們既要對都市主流文化——市民型消費文化的無抵抗的認同傾向做出批判，即一部分人津津樂道于都市的物質繁榮，對奢侈消費無限熱衷，對寄生型都市生活，零余型都市人物無批判地接受等；又要對那種一味眷戀鄉土情景，緬懷小橋流水、雞鳴狗吠，牛耕馬馱，即把貧窮落后的小農經濟和小農意識當時尚等做出批判。不管是前一種或后一種，這兩種寫作傾向都與現代化不相符合，與都市生態化的價值取向迥然不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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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葛紅兵：《21世紀中國文學發展要面對的三個問題》，載《探索與爭鳴》2005年第11期。

3. 霍小娟：《從敘事形式看現代派小說創新》，載《榆林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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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安順，中共廣西區委黨校文史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