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自由唯一的原理是:‘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眾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眾人之所非未必真非。’爭自由的唯一理由,換句話說,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異己的意見與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
批評過后,胡適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慨,《新青年》沒有了,新文化運動過去了,眼前的社會風氣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容忍的空氣充滿國中”。
張耀杰的《北大教授與〈新青年〉———新文化運動的路線圖》前后寫作了10多年,稱得上是嘔心瀝血的學術著作,其中的大部分篇章曾經與我反復交流過,所以我愿意借此機會談一談對于由《新青年》雜志開啟的新文化運動的一些看法,算是為這本書拋磚引玉。
2003年8月,為編寫《大學人文教程》,我隨朋友們去了屯溪,其中的一項安排是去績溪上莊拜訪胡適故居。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車在徽州山道中逶迤,灰白如帶的山道,一邊是嶺一邊是溪,面對窗外不斷移動的秀水青山,一車人都在慨嘆:“難怪這里出了胡適!”
從胡適故居出來,正逢學校放學,我隨意問路邊的小學生胡適是誰,一連兩次,誰知都望著我搖頭不語。是不知道,還是有什么隱諱?我不解。真不知上莊人是怎么看待這位前輩鄉賢的?
胡適,1891年出生,1962去世,享年71歲。19歲時(1910年)通過庚款考試,先后留學于美國的康乃爾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1917年通過哲學博士的考試,應蔡元培邀請出任北京大學教授。回國前夕,一篇發表在《新青年》雜志的《文學改良芻議》,使古老的中國發生了一場白話文運動及新文化運動,這是一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話語革命,也由此奠定了胡適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的重要地位。天下何人不識君,那個時代的一句口頭禪居然是:“我的朋友胡適之。”然而,20世紀下半葉形勢陡轉,胡適的形象一落千丈。1950年代,中國大陸發起了轟轟烈烈的批胡運動。
就我本人而言,接觸胡適很晚。在我讀中學的1970年代,是沒有胡適的書可讀的,如果偶然碰上,那肯定是在批判的材料中。但是,盡管沒有讀過胡適,胡適在我的心目中卻是一個反面形象,記得“走狗”兩個字庶幾便是我腦海中對這個形象的最早勾勒。多年后,等到我自己開始通讀《胡適文集》時,胡適在中國的命運已經走過一個大大的“之”字。“文革”結束不久后的1980年代,中國大陸逐步對胡適重新評價,這是一個“去妖魔化”的過程。胡適作為一個研究對象,逐步從學術領域過渡到文化領域和思想領域。隨著人們對胡適和胡適思想的深入認知,已經沉入歷史背影中的胡適再度走向歷史前臺。當然,這里的“胡適”已不僅是他自己,而是某種精神的象征。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中國學術史、中國思想史、中國教育史以及20世紀歷史本身都留下轍跡的胡適,他的豐富的精神遺產,放在今天,我以為有這樣一點———這也是胡適身上最突出的一點———可以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精神的精髓之一,那就是“寬容”。
什么是寬容?20世紀以來,就外來的寬容而言,寬容主要是靠當年留學英美的那一批知識分子輸入和奉行的,胡適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在牛津、朗文或韋伯斯特等大辭典中,寬容通常解釋為對不同于自己的信仰、思想和行為的容忍和承認。美國一位宗教思想家甚至把它視為“一種和思想及行為與眾不同者建立和維持共同體的品質和能力”。是的,社會作為一個異質共同體,組成它的人有不同的信仰、相異的文化背景,這就決定了他們的處世態度和對事物的看法無法一致。那么,這樣一群人如何在社會中共生共存呢?如果我們不是強調彼此斗爭的話,寬容就是構成社會及社會和諧的必要條件。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責任培養自己的寬容意識和寬容能力。
然而,20世紀中國較匱乏的精神資源之一,就是寬容。20世紀是一個比較普遍奉行“斗爭哲學”的世紀,寬容則是這種“斗爭哲學”的反面,由于寬容往往被誤認為是軟弱、妥協和不徹底,奉行這種價值觀的胡適自然成為那個時代的反面典型。胡適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一生為傳播自由的理念盡心盡力。晚年胡適以“容忍與自由”為題,連續作文兩篇,強調的是同一個主旨“容忍”。他說:十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會見我的母校康乃爾大學的史學大師布爾先生,那天談的內容很多,有一句話我至今沒有忘記:“我年紀越大,越感覺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胡適把這句話稱之為“不可磨滅的格言”,進而引申說:“有時我竟覺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這里的容忍,就是容忍異己。在胡適看來,“沒有容忍‘異己’的雅量,就不會承認‘異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自由。”當然,胡適也清楚,真正做到容忍并不容易,“因為不容忍的態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會錯’的心理習慣,所以容忍‘異己’是最難得,最不輕易養成的雅量。”
在論及“容忍與自由”之后,胡適致信蘇雪林,再度講述了一個至今尚未引起我們充分注意的概念:“正義的火氣。”胡適是很鄭重地談這個概念的,在談論了有關《紅樓夢》的一大段問題后,他筆鋒一轉:“現在我可以談談‘正義的火氣’。你若記得我前年發表的《容忍與自由》,就可以明白我所謂‘正義的火氣’是什么。‘正義的火氣’就是自己認定我自己的主張是絕對的是,而一切與我不同的見解都是錯的。一切專斷,武斷,不容忍,摧殘異己,往往都是從‘正義的火氣’出發的。”
為了說明這一點,胡適在“容忍與自由”中舉了自己年輕時的一個例子。年輕的胡適是一個無神論者,他痛恨迷信,因此也痛恨在他看來是迷信之類的《西游記》、《封神演義》,認為它們是“惑世誣民”。在一篇文章中,胡適不惜借《禮記·王制》中的話表明自己的態度:“假于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亦即殺掉那些借鬼神以疑眾的人。在這里,胡適是斬釘截鐵的,因為他是在反迷信。反迷信還不對嗎?這里有著“明確的是非”,所以胡適不憚以“熱烈的好惡”顯示自己的決絕。此時的胡適才17歲。可是,十幾年后,胡適到了北大,北京政學兩界的一些“衛道士”卻要“殺”胡適了,理由也是《禮記·王制》中的話,所謂“學非而博……以疑眾,殺”。什么叫“學非而博”?此“非”即“是非”之非。既然你所學的東西是不對的,且又以此惑眾,那就該“殺”。這里,“明確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也是一點都不含糊的。于是,晚年的胡適把自己對別人和別人對自己的這兩件事并作一類分析說:無論“當年我要‘殺’人,后來人要‘殺’我,動機是一樣的:都只因為動了點‘正義的火氣’,就都失掉容忍的度量了。”
胡適在美國接受的是自由主義教育,自由主義和容忍有著內在的邏輯關聯。在一個不寬容和反寬容的社會中,每個人的自由選擇事實上是談不上的。執于此,在新文化運動發端之初,年輕的胡適在推進它時始終能以寬容的態度面對文化論敵。長期以來,我們幾乎是一面倒地歌頌新文化運動的偉大功績,與此同時,我們可能忽略了它的一個致命的隱患:不寬容。這種不寬容體現在胡適的同人身上,有時候也會體現在被《新青年》同人所“悍化”的胡適身上。或者說,胡適的相對“寬容”和其他《新青年》同人的相對“不寬容”,構成了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內在裂痕,它最終導致了《新青年》團隊的分裂。如果說這場文化運動已經形成20世紀中國社會的一種文化傳統,那么,今天倒需要反問一下,這樣的傳統有沒有自己的歷史局限性?
不妨以粗線條勾勒一下這個文化運動的輪廓。1917年1月,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發表后,陳獨秀嫌改良不夠,又做了一篇態度更激烈也更極端的《文學革命論》。人在紐約的胡適看了之后心中不安,便致信陳獨秀:“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顯然,胡適的態度是寬容的,也是懇切的。可是,陳獨秀讀了信大不以為然,他給胡適回了封公開信,卻如同一份宣言書:“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于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陳、胡之間的一通書信,構成了《新青年》同人團隊中的一種文化對比。如果胡的主張是對話和討論,那么陳的態度則是“不容”和“一言堂”。這是“正義的火氣”的自然流露。而陳唯一的理由就在于,白話的主張是“對”的、“是非甚明”的。陳獨秀沒有考慮到,所謂“對”和“是非甚明”都是一種“認為”,而“認為”常常是人各認為。當你認為“對”就不容討論,哪怕即使“對”的是你,這樣的邏輯也將導致一種文化專制———“對”的專制。
在這種邏輯下,我們看到,北大教授錢玄同披掛上陣。在發表陳獨秀《文學革命論》的同期《新青年》,錢玄同在“通信”中寫道:“頃見五號《新青年》胡適之先生《文學芻議》,極為佩服。其斥駢文不通之句,及主張白話體文學說最精辟……具此識力,而言改良文藝,其結果必佳良無疑。惟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見此又不知若何咒罵。”
緊接著,錢玄同接過陳獨秀的“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的話頭表示說:“此等論調雖若過悍,然對于迂繆不化之選學妖孽與桐城謬種,實不能不以如此嚴厲面目加之。”
以為自己“對”,就不容別人“反對”,甚至還罵人有理。我們今天回看“五四”時期,有些東西實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可是,在什么意義上,“能作散文之桐城巨子,能作駢文之選學名家”就要被罵為“謬種”和“妖孽”呢?由《新青年》雜志開啟的新文化運動,其實是《新青年》同人罵人在先、以罵人之聲鳴鑼開道的。你看,對方還沒出陣,錢玄同就把未來的敵手給“妖魔化”了。有趣的是,錢氏不但罵以壯行色,還唯恐人家不罵,居然懸擬被罵者將“若何咒罵”。此公罵字當頭,理直氣壯,不就是認為自己“對”,自己正義在胸、真理在手嗎?
緊跟在陳獨秀、錢玄同背后的還有劉半農,他與錢玄同化名王敬軒的“雙簧信”,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都是一個具有爭議的話題。和《新青年》同人中的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相比,胡適顯然是比較理智和寬容的,同時也是相對孤立的,面對讀者對于《新青年》單方面罵人而不容許對方反駁的批評意見,胡適在《新青年》中表態說:“本報將來的政策,主張盡管趨于極端,議論定須平心靜氣。一切有理由的反對,本報一定歡迎,決不致‘不容人以討論’。”
然而,胡適只能代表他個人,無以代表《新青年》團隊。這樣一個格局,表明新文化運動以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等人為主導,胡適注定要被邊緣化,與胡適比較接近的蔡元培、陶孟和、李大釗等人相對寬容的兼容并包,也沒有成為《新青年》及新文化運動的主流力量。因此,由《新青年》雜志開啟的新文化運動的路線圖由胡適而陳獨秀而錢玄同、劉半農,就是從“平等討論”到“不容匡正”到罵人有理。這條“不寬容”的邏輯一路下行,必然付諸“不寬容”的行動。
于是,我們看到,1925年11月,北京知識界策劃和發動打倒段祺瑞執政府的政治運動。11月29日下午,天安門廣場集聚著被動員來的學生、工人約五萬人。散會后,群眾游行示威,其中有一部分游行示威者手執旗幟,上書“打倒《晨報》及輿論之蟊賊”等標語,浩浩蕩蕩直沖宣武門大街的晨報館而去。在現場,人們一邊高呼“人民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自由”,一邊以“正義的火氣”點燃沖天大火,把李大釗參與創辦的象征著言論自由的晨報館燒成灰燼。事后,從新文化運動中已經分別走出但還保持私人友誼的胡適與陳獨秀論及此事,胡適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陳獨秀卻在信中反問:“你以為《晨報》不該燒嗎?”
陳獨秀的邏輯一以貫之,當他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對”時,他就能在《新青年》中不允許別人討論。同樣,他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對”,他也就不允許對方存在并消滅它。不寬容的邏輯必然導致縱火這種表達“正義的火氣”的方式。
胡適不是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危險,針對陳獨秀的反問,他的批評可謂嚴厲:“你我不是曾同時發表一個‘爭自由’的宣言嗎?《晨報》近年的主張,無論在你我眼里為是為非,決沒有‘該’被自命爭自由的民眾燒毀的罪狀;因為爭自由唯一的原理是:‘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眾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眾人之所非未必真非。’爭自由的唯一理由,換句話說,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異己的意見與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
批評過后,胡適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慨,《新青年》沒有了,新文化運動過去了,眼前的社會風氣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容忍的空氣充滿國中”。令胡適驚心的是,這個不容忍的力量并不是舊勢力,他們已經沒有摧殘異己的能力了。“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為最新的人物”,而且是新文化運動中的領軍人物,以及由他們培養出來的青年學生。這讓胡適感到“悲觀”,他說:“我怕的是這種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后,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爭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容身之地了。”
今天,寬容的求取,是為了社會共同體的和諧,而和諧本身又必然要求寬容。有人不止一次地指出,和諧的“和”就是口中有糧,和諧的“諧”則是人人都能說話。在舉國上下致力于建設以人為本的和諧社會的今天,我們為“和諧”而努力,就是為“寬容”而努力。本書的現實意義,正在于此。
記得2003年8月,我和朋友們從績溪小路一步步走近胡適,心中抱著一份期待。今天,我更加期待能夠有更多的人致力于鑄“斗爭”之劍為“寬容”之犁,從而為中國社會的和諧寬容盡心盡力。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就像當年胡適所做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