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經驗主義者,康曉光“相信西方經驗不能支配中國未來,中國的未來不會簡單重演他人以往的經驗”。作為民族主義者,“民族復興”既是他理論工作的目的,也是他接受或拒斥一種理論學說的根據。他思路清晰:為了穩定,應該拒斥自由民主主義;為了長期穩定,應該選擇“仁政”;為了實現仁政,應該儒化中國;儒化中國的途徑和標志就是“儒教國教化”。
康曉光直接從對現實政治的剖析人手立論。他認為,相對于過去的極權體制,今天中國社會結構上的特點是政府與社會的分離,大量經濟活動與財富積累不在政府的直接控制之內。于是,政府的合法性基礎、社會秩序與穩定成為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康曉光堅決反對自由主義的方案:“對于中國來說,西方式民主,作為工具是沒用的,作為價值是不好的。”因為一方面,中國在“經濟增長、政治清明、社會公正”上表現并不比許多民主國家差、“中國現在基本上還是一個帝國體制……民主化往往伴隨著民族分裂”;另一方面,“自由民主主義所倡導的一些基本價值是壞的”、“所依賴的邏輯前提缺乏事實基礎”,變化了的時代要求新的合法性論證;執政黨事實上也一直在試圖進行這方面的嘗試。但康曉光認為,“當今中國面臨的最重大也最緊迫的任務就是建立合法性理論”;“現代條件下,儒家所支持的政治形態顯然是權威主義政治”。他所謂“追求實質正義而不是程序正義”,即是“不關心為政者的權力是如何獲得的,只關心為政者如何運用權力”。確實,儒家只關心不能“馬上治天下”,并不認為“馬上得天下”是一種原罪。康曉光認為,“經過損益的儒家學說——現代仁政理論,有可能成為中國的權威主義政府的合法性理論。”因為儒家政治哲學主張“社群本位”,而不是“個人本位”,也反對“人人平等”和“主權在民”的原則。
用西方政治術語來說,“仁政是一種混合政體,君主政治、寡頭政治、民主政治的要素混合在一起……各個階級都有表達自身利益的制度設施。這是一種階級分權的結構,而不是階級專政的結構。”康曉光設想的中國未來制度框架包括:仁慈的權威主義、市場經濟、法團主義、福利國家、儒教。仁政的目標,是各階級之間的自治、合作、制衡、共享。他以香港的“行政吸納政治”為例,描述這個體制的運行機制,并相信這個仁政框架“可以保留現存秩序的優點”、“能夠有效促進社會公正”,并且能夠提供合法性理論。行政吸納政治,與其說是香港經驗,不如說是傳統智慧。
這個現代仁政的理論內容是1、民本主義的價值取向;2、博施廣濟的行政原則;3、“禪讓”的權力更替規則;4、天下大同的社會理想。他認為這個仁政就是中國的“道統”,而“道統、學統、政統三位一體是中國古代政治的軸心”,所以,“仁政就是儒士共同體專政”,因為“只有儒士共同體才能體認天道”。
康雖然承認仁政理論“從未成為現實。古往今來統治者從來沒有真心實意的踐行仁政”,但他并不沮喪,因為“它可以為現實提供合法性,也可以為社會批判提供參照系”。因此,他進一步提出“儒化中國”的策略,將其作為實現仁政理論的途徑和標志,就“是要建立強有力的意識形態,確立新時代中華民族的理想、價值、道德”。但他的一些具體方法如儒教國教化,顯然缺乏現實思想基礎和實際操作性。
他相信這樣的文化民族主義“不僅仍然具有傳統功能,還可以幫助一個民族在全球范圍內整合資源,從而提升該民族的國際競爭力。”康有為和亨廷頓是康曉光最佩服也受影響最深的兩位思想家。鑒于后冷戰時代文化和文明成為政治界線,康曉光將儒教視為“提高國際競爭力的有力工具”。呼吁“通過發起一場超越民族國家的文化民族主義運動,建立一個超越中國國界線的文化中國”。
激情和理性、現實和理想在康的文字中尖銳對立卻又維持平衡。肯定者稱贊康“說透了當代中國,為中國問題的解決提供了一種全新思路、一種全然不同于西方主流理論的解決方向和解決方式,即權威主義的方向和保守主義的方式”。與此相反,自由主義者則對康氏諸論非常排斥。(閑言:《康曉光學述》,《原道》第十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平心而論,許多自由主義者將憲政民主等現代價值及其實現形式教條化,從“規范”出發大談應該如何如何,固然幼稚可笑,但全然否定基于權利概念的自由、民主等現代價值,是否明智?自由無非意味著對權利的尊重和對權力的制度化限制、民主無非意味著政治參與度的擴大、憲政無非意味著正義實現度的提高,這難道不是每個人從日常經驗中就可以感知到的內在需要?沒有這一切的所謂民族復興又會是什么?
此外,康所有的立論都是基于社會變遷,即由市場經濟發展導致的政府與社會的分離。但是,被他祭出用作調整現實引導未來的儒家學說本身卻似乎不在時空之內,基本是根據有關論述原封不動地移用于當今和未來。與它們相匹配的社會生態在現代性和全球化的沖擊下已經地覆天翻,對于康來說十分重要的有效性又經由什么提供保證呢?
小結
民族文化性格的象征者和國家現代形式的奠定者似乎是一個不能兼得的兩難:對于前者,它需要強調傳統的一貫性、內在性——這需要對其固有價值系統及其邏輯結構進行論證強化,以為文化認同、社會凝聚提供必要的情感和精神支持;對于后者,則需要對其固有的價值系統及其邏輯結構進行創造性詮釋轉換,以為現代價值如權利正義、自由民主等提供理論銜接。從宏觀上看,蔣慶專注前者,陳明專注后者,康曉光作為“實踐者”游移于二者之間:對儒學的理解、使用接近蔣慶(如儒教國教化主張等),理解儒學的方式則接近陳明(如功能化、工具化傾向等)。正如遭遇啟蒙語境的猶太教,從蔣、陳、康身上我們可以約略看出儒學正統派、保守派與改革派的影子。
當然,無論是相對西方思想還是傳統儒學,或者現代性、全球化帶來的現實問題,通過他們反映出來的儒家政治哲學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影響上都還微不足道。但是,這樣的努力應該是值得期待的,因為它們的土壤是一個有著五千年歷史的傳統生命延續,是一個有著十二億人口的民族的現代化嘗試——它們本身就是這個傳統、這種努力的有機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