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人們喜歡將近代以來才有的不同于傳統“讀書人”、“士大夫”的“新式知識分子”分代,遂有近代以來多少代、1949年以來又有多少代之分。其實,“分代”并不始于今日,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時,就將“天翻天覆”的1949年以前的“新式知識分子”定義為“舊知識分子”,而將其后的定義為“我們自己培養的”“新知識分子”。如依此劃分,1948年高中畢業、1953年大學畢業的陳樂民先生當屬“舊知識分子”的最后一代,“新知識分子”的第一代。因此,在這“一身跨兩代”的特殊一代人身上,無論是新舊矛盾、沖突還是新舊調適、傳承,表現都非?!暗湫汀?。可以說他們是破舊立新的一代,也可說他們是承前啟后的一代。
所以,“閱讀陳樂民”在某種程度也就是閱讀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與思想;閱讀時代的方方面面;閱讀人們一直想厘清的新與舊、傳統與現代在時代大潮中的糾葛纏繞。
一
1930年出生在北京的陳先生,從小接受的自然是已成平常的“新式教育”,不過,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中,都有分量不小的中國傳統經典教育。他中學上的是教會學校,英語是重中之重,因此英語在那時已經“過關”,但教會學校卻又十分重視中國經典教育。這些,為他的“中學”、“西學”打下了深厚的功底。曾記否,當年批判教會學校時,其罪惡之一是既進行“洋奴教育”又進行“封建教育”。然而,現在看來,正是這種教育使學生中、英文俱佳。面對時下的“英語熱”,許多人為“中文”的前途擔憂。但教會學校的經驗證明,“英”、“漢”并非“此消彼長”、“不兩立”的對立關系。
從1948年教會學校高中畢業到1953年北京大學畢業,在這短短幾年中,陳先生竟先后就讀于高等鐵路專科學校、燕京大學、中法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陳先生1950進入清華大學外文系法文專業時有種“世外桃源”的感覺,水木清華、荷塘月色、圓頂大禮堂、藏書甚富的圖書館和許多聞名遐邇的學術大師。然而,馬上風云驟起,從1951年秋就開始了“知識分子改造運動”,“寧靜的‘清華園’不再是我第一步走進時的‘世外桃源’,而成了知識分子的‘煉獄’!”(陳樂民:《在中西之間》,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9頁)著名的社會學家潘光旦先生兼圖書館長,因被人反映圖書館竟把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同一般宣傳小冊子放在一起而備受指責。老師必須在大會上“挖思想根子”、“自我剖析”同時還要揭發批判別人,學生也都參加,從發言質問到“上綱上線”批判老師。陳先生至今記得,馮友蘭先生在文學院“自我剖析”,當他講到為何被蔣介石聘為“顧問”時聽眾群情激憤,馮先生和臺下的馮夫人都落了淚。而陳先生之所以一直向往清華、最后考入清華,就是因為清華有這樣一批鴻儒碩學,聽了幾次馮先生及其他幾位教授的檢討,他覺得這是“作踐”他們,很不合情理。所以,當他熟悉的法文老師、外文系主任吳達元檢討多次,但仍被不斷質問不能過關時,陳先生感到很說不過去,于是竟不合時宜地起身說:“我認為吳先生的檢討已經夠深刻的了。”結果全場目光都對準了他,于是他趕忙坐下。會后,系里一位負責學生思想工作的“大同學”專門找他談話,批評他的“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提醒他根源在于家庭和舊社會的影響,今后要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對于當時正在“追求進步”的陳先生來說,這番話自然十分重要。然而,這位“大同學”自己在六十年代卻受到政治整肅,在“文革”中又遭種種殘酷迫害,終在“文革”后赴美定居,在宗教研究中尋找精神、心靈的寄托。這也算是一種“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吧。平心而論,與后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相比,此時的“改造”堪稱溫和。然而,細細想想,后來的種種“嚴酷”并非一日之寒、突然如此,正是由此“學生批判老師”而“學生斗老師”,再一點點發展到“文革”中的大規模的學生打老師。
與同時代人相比,陳先生是幸運的。當時中國屬于“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要參加一些國際活動?!巴馐聼o小事”,因此“我們自己培養”的外語人才極端缺乏,1953年,由于“院系調整”而進北大未久的陳先生便以“北京大學畢業生”的身份進入“涉外部門”,在閉關鎖國時代成為鳳毛麟角、為人“艷羨”的長期駐外人員。他被分配到郭沫若為主席、廖承志為副主席的“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簡稱“和大”)工作。所謂“和大”,是蘇聯操縱的“國際統一戰線”的國際性組織“世界和平理事會”的相應組織,許多國家都成立了這種相應的“和平組織”,大多為各國共產黨控制、領導。
在他們單位,許多中年以上的人都是從“舊社會”甚至是國民黨駐外機構“起義”的人員。所以剛參加工作,領導就對他們這些青年談話:你們這些年輕人可能沒有工作經驗,業務上比不過那些舊社會過來的人,但是你們是黨所倚重的力量,將來有一天,你們要取代他們。所以你們要努力趕上去。你們是黨的孩子,即使孩子還沒長好,也許頭上還長了瘡,但那也是黨的孩子!這番話讓他深受感動,讓他更有“天之驕子”自豪感的是,領導還將片紙只字都是秘密的文件柜鑰匙交他掌管。因此他自信自己雖在業務上不如那些“舊知識分子”,“但在政治上,我絕對‘勝’過他們!”(《在中西之間》,第51頁)所以他承認,這些都使自己在很長時間內“幾乎沒有‘獨立思考’的習慣,一切的一·切都聽從‘組織’的指令和安排,是很典型的黨的‘馴服工具”’(《在中西之間》,第98頁)。
因此,在駐維也納“世界和平理事會”的四年及回國后的外事工作,其內容幾乎完全相反。以前他一直是發自內心地遵從組織之命,極力維護蘇聯,“例如毛澤東的‘一邊倒’政策,在中蘇分歧公開化以前,我是當做信條來服從的”(《在中西之間》,第71頁)。而后,當毛澤東、中共與蘇共決裂開始“反修”時,他的工作就是在一切場合越來越激烈地“批判蘇修”??傊?,“文件上怎樣說,就怎樣接受,絕不問一個為什么”(《在中西之間》,第71頁)。長駐國外,使他無意中躲過了“反右”風暴。“反右”期間他曾短暫回國,這時“鳴放”已經過去,而“批判”剛剛開始他就返回維也納了。他回想說,如果早些時候回國,以他本性中的清高和對黨的忠誠,很可能響應組織號召積極“鳴放”,結果很可能被打成“右派”;如果回國再晚些參加了后來的“批判”,以他對黨的信賴忠誠和感情,則又很可能會成為“反右派”的“打手”和“積極分子”。有時,就這片刻之差便使人生既避免了“被打”的厄運又躲開了“打手”的污名,委實幸運。
1959年,他回到了離別四年的祖國,以前他只是從遙遠的異國他鄉的各種“文件”、學習材料中得知祖國“大躍進”的“紅火”、“轟轟烈烈”。然而,這次當他到河南西部獲嘉縣某農村“鍛煉”時,才大為吃驚地了解到農村、“大躍進”的實情。開始他大吃一驚,農民的主糧竟是干癟的小紅薯,但不久連紅薯都沒有了,只能吃一種“糊糊”,后來“糊糊”也日漸稀薄,變成了只有幾?!懊Z”的稀湯。在這種情況下,是否解散“公共食堂”曾經引起最高領導層的分歧,最終,在餓殍遍地的情況下,不得不解散食堂。那天,他與隊干部一起到縣里開會,“上面說了,‘公共食堂’是要‘萬歲’的;麥收前的困難是‘暫時’的”,作為臨時措施可以允許農民領回口糧自己開伙,但又一再叮囑麥收后馬上恢復食堂?!安涣匣氐酱謇锵蜣r民一傳達,個個毫無反應,呆呆地茫茫然。一個聲音打破了沉寂:鍋沒有了,用啥開伙!原來各戶的鐵器早被‘一平二調’去‘大煉鋼鐵’了”(陳樂民:《過眼小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220頁)。
在隨后的幾年中,陳先生的全部任務幾乎都是參與“批判蘇修”的斗爭。然而,“文革”爆發,他也受到批判,“靠邊站”了。因為“文革理論”認為,“文革”前的十七年教育路線是“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因此,他們也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原本被稱為“黨的孩子”、“我們自己培養的知識分子”、肩負改造和取代“舊知識分子”使命的這一代“新知識分子”,此時也成為要被改造取代的“舊知識分子”。陳先生坦承,在巨大的壓力下,自己感到有必要“轉變”態度,爭取“主動”,于是“我很快表態‘緊跟小將’,向‘無產階級造反派’學習,批判‘和大’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為了自保,寫了不少這類內容的大字報,并且嚴厲地批判自己家庭出身、社會影響以及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用自己的手剝下了自己的個人尊嚴!表示自己已經同過去直接領導過我的領導人劃清了界限”(《在中西之間》,第99頁)。
這一代人曾經為作“新一代”,參與逼迫自己的師輩“用自己的手剝下自己的尊嚴”,沒想到十幾年后就輪到比他們“更新的一代”用更嚴酷的方法來逼迫他們了。這是歷史的輪回還是歷史的報應?無論如何,這段沉痛的歷史不能輕易忘記。
“文革”結束,幾經努力,陳先生終于擺脫了讓多數人羨慕的“外交系統”,來到當時更有學術氛圍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回到”自己喜歡的學術研究領域,后來他曾長期擔任該所所長。
二
陳先生初中起就在教會學校上學,精通英、法文,長期在涉外部門工作、甚至有過不短的“駐外”經歷,近三十年又以“歐洲研究”為專業,想來應當非常的“洋派”。然而,他卻又非常傳統,喜愛、諳熟中國傳統經典、詩詞。直到現在,他仍拒絕電腦,堅持毛筆寫作,比許多“弘揚傳統”者更加堅持“傳統”。學貫中西的知識背景與經常“出洋”的經歷,使他對“傳統”與“現代”關系的思考格外深刻,極富啟發意義。
“歐洲研究”是陳先生后半生的“本業”,然而他認為研究歐洲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卻離不開更廣、更深、更為基礎的歷史和哲學。因此,陳先生對中外歷史、哲學下力尤多,極富洞見。
常說中國最富于史學,但陳先生指出,中國史學的先天不足是歷朝歷代的“史”其實都是“政治史”,而經濟史、社會史、民族史等都是空缺的。這是因為中國歷史是在史官的“實錄”框架中寫出來的。在中國,“修史”是掌握在“史官”的手中,自然多是帝王政治活動的記錄。由于沒有專門以治史為務的歷史學家,所以在史學理論方面就難有獨立發展,雖然強調史德、史才、史識,但都是在“史官文化”的樊籬中論史。因此,他對張岱的一段史論尤為贊賞。張岱曾尖刻地說道:“第見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總成一誣妄之世界。”原因在于“史官”的烏紗礙了手腳。正如陳先生所說,張岱之所以能秉筆而書因其家藏甚豐,國變之后仍能隱跡山林,無官之累,張岱自己也說:“幸余不入仕版,既鮮恩仇,不顧世情,復無忌諱。事必求真,語必務確,五易其稿,九正其訛,稍有末核,寧闕勿書。”而且,陳先生認為“機械唯物史觀”是近幾十年來“史學又添一新病”,這種“病癥”是“每每先有一種判斷在腦中,為確證這個判斷而去尋找乃至裁量史料,終將以史料強合觀點,實行的正是本末倒置之法”?!爸未硕≌撸錇椤觇b派’史法乎?”(陳樂民:《過眼小輯》,第48頁)
陳先生認為中國史學弊病雖深,但中國哲學卻自有特點,不能用西方哲學體系衡量。中國哲學不講究“體系”往往被人詬病,但他認為之所以無體系是因其“虛”,而這也許是中國哲學的一大特點或優點,“它可以給你依據不同的歷史時期神思馳騁的滅地”;其包容性涵蓋了縱橫兩個方面,“縱的是不同的歷史時期,橫的是天地人生”。他強調,“在研究中西文化思想史時,需胸有中國哲學的主體,方能搔到癢處;再與西方哲學相對,方能有較深的體悟”(陳樂民:《書巢漫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36頁)。
由于胸有中國哲學思想的主體,所以精通西方思想、文化史的陳先生對西方思想史、文化史的研究,尤其是它們對于當代中國的意義的論述,入木三分,鞭辟入里。
長期的歐洲研究,使他對萊布尼茨、康德、黑格爾、盧梭、伏爾泰、費希特、馬勒伯朗士及一些來華傳教士都深有研究。他對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神學家馬勒伯朗士在中國未受到應有的重視深感遺憾,但他承認在西方哲學家中,最喜歡的還是萊布尼茨和康德。對萊氏,陳先生已經研究好幾十年,還主編過萊氏著作中譯本的選本。萊氏在中國之所以出名,蓋因其力主并推進與中國的文化交流,大都認為他的思想深受中國思想影響、他的“二進制”更是受中國陰陽八卦的影響。然而,陳樂民先生令人信服地指出,萊布尼茨首次看到邵雍的“八卦圖”、對中國哲學有所了解是在1701年,此時他已55歲了,“他的一系列基本觀點,如數學上的‘二進位制’、物理學中的連續性運動規律,形而上學中的‘簡單實體’、‘理由充足論’、‘先定諧和’等等都已提出,因此所受中國的影響是頗為有限的”;他與中國的“特殊關系”經過人為的“放大鏡”變成了“特寫鏡頭”,他的形象在中國便走了樣(《過眼小輯》,第124~125頁)。萊氏后來才知道《周易》“八卦圖”,以自己的理解把陰爻訓為“零”,把陽爻訓為“一”,認為這與自己的“二進制”不謀而合?!暗钡浇裉?,中國還仍有人以此來表明中國文化的高明,以滿足一些民族的自尊心。這實在沒有什么意思”(《書巢漫錄》,第230頁)。
但康德對陳先生的影響更大:“康德幾乎占據了我的整個八十年代,我反復地讀康德”,“康德影響了我爾后的治學道路,特別是在方法論上,我受到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所謂‘潤物細無聲’”(《在中西之間》,第160頁)。尤其是康德“三大批判”外加《永久和平論——一個哲學方案》《何謂啟蒙?》《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等“第四批判”,陳氏更是奉為至寶。在他研究歐洲的過程中,康德逐漸被尊為“圣人”。對中國、歐洲歷史的深刻了解和康德的“普遍歷史”、“世界公民”觀念的啟發,使陳先生在研究中得出了這樣的論斷:“因東西之異而有古今之異,這是勢所必然的。而中國既然也要走向現代,則‘洋為中用’和‘拿來主義’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承認我國還落后于現代,那么,我們就還處于魯迅所說的‘拿來主義’時期”(《過眼小輯》,第85頁)。世界潮流浩浩蕩蕩,不可能等中國自己自生地“補齊”了課再一起前進,“中國必須、而且只能從兩方文明中‘移植’和‘嫁接’過來對自己有用的物質和精神的東西”(《在中西之間》,第171頁)。他一再強調“全球化”不應也不可能只是“經濟”的全球化,而“例如民主制度、自由的思想、基本人權等普世性的價值觀,也必是‘全球化’的內容”(《在中西之間》,第183頁)。當然,這是基本價值、制度的“全球化”,而非文化所有方面的“全球化”?!巴ㄗx了中國和西方兩種不同的文明史,就不能不承認,中國比起西方來,缺少的正是源于西方的‘工業革命’和‘啟蒙運動”,即“科學”與“民主”。所以今日之中國,“‘回歸五四’,倡導科學與民主,仍是非?,F實的任務”(《在中西之間》,第172頁)。因此他語重心長地提醒人們:“前幾年,某些號稱‘新左派’的學者拾了外國的‘后現代’的牙慧,說‘啟蒙’是‘前現代’的東西,現在已不需要了!也許他們已經‘成熟’了,不過,看來仍有必要讀讀康德這篇短文:《回答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過眼小輯》,第399~400頁)。同時,他指出這類“文風”是“以方塊字說洋文之‘翻譯腔’”,“并沒有什么特別高深的道理,然而為了顯示自己的不同凡響,便故意把話說得別別扭扭。吳宓所謂‘眾人不解,矯揉造作”’(《過眼小輯》,第113頁)。
至今堅持用毛筆寫作的陳先生明確表示:“我對某些海外華人學者大概是抱有一些成見;尤其是喝著咖啡、滿口洋文、享受著西方生活方式而口談熱愛中國儒家文化的人,常覺得他們有些矯情。而且偏偏是這些分明一點兒本土氣息也沒有的半洋人,特別喜歡教訓中國人要尊孔、要弘揚中華的傳統文化?!薄八麄冋驹谔爝呎f地上的事,還自以為高明?!彼J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美籍華人學者杜維明,“杜文沒有什么新鮮的見解,不過寫得很技巧;其中唬人之一,就是借用他所熟悉的洋人的名字來講‘新儒家’的經”。他指出,“新儒家”的重大邏輯矛盾之一是:“儒家東亞的現代化有‘儒’學因素,那么必是‘創新’或‘轉化’了的‘儒’在起作用。然則,經過‘創新、轉化’的‘儒’又是個什么樣子呢?若是‘西化’之‘儒’則已不是原來的‘儒’了”(《過眼小輯》,第144~145頁)。
“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边@是錢鍾書先生的名句,陳先生多次引用。陳先生的思想、學問,也正是錢氏此言的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