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的時候,對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中專章介紹古代的職官制度,我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其用意,后來翻讀了幾本史書,才漸漸認識到職官知識對于閱讀古籍的重要性。因為正史中的人物,沒有官職的平民極少,且為官者大多一生多任,官銜中有實職、有虛銜、有品級、有勛級、有爵位、有謚號,如果對古代的職官制度了解不夠,面對古人名字前面的“結銜”(即主要官銜的羅列)就只有茫然,例如:唐代丞相房玄齡的官職:“開府儀同三司太子太傅司空尚書左仆射魏國公”,光是斷句就夠讓人皺眉頭的。
《古代漢語》介紹的職官知識,僅僅是個簡介,想要滿足閱讀古書的程度,還必須有專門的學習。但由于古代的職官知識豐富、復雜,想讀一本既容易接受、又便于掌握的古代職官方面的著作并不容易。《古代職官漫話》一書就比較適合一般的讀者,不僅在內容上巧妙編排,還以解釋職官制度中的詞語為重點,用散文化的筆調援引詩文實例,讓讀者通過輕快流暢的閱讀,了解歷代職官的演變,可謂是介紹古代官制的通俗讀本。
在內容編排方面,《前言》說:“這本小書中向大家介紹古代官制的方法與過去傳統的方法不同,我不打算采取‘橫式’法,而決定采取‘縱式’法。我所謂的‘橫式’,就是……按歷代王朝的秩序一朝一朝地介紹。這種方法……對于專業工作者比較適用。但……對初學者難以形成一個較深的印象,容易造成‘開卷了然,閉卷茫然’的結果。我所謂的‘縱式’就是將古代各類重要的職官及各種重要的制度一個方面一個方面地作重點介紹,將從周秦到明清的脈絡順序比較系統地介紹給大家”(《古代職官漫話·前言》第12頁,以下引用此書只列頁碼)。
書中把歷代職官分成幾類,每一類之中按從古至今的順序來講述,這就容易說清楚某一類官職的古今變化:或官職相近而名稱各異,或名稱相似而實質有別。全書主體共十八個專題,按內容可以分為四組,第一組介紹各類職官,有九個專題:一、地方官;二、宰相;三、內閣;四、六部和九卿;五、監察和御史;六、將軍和元帥;七、翰林;八、學官與公孤;九、宦官。第二組介紹歷代的官僚管理制度有五個專題:十、入仕與回避;十一、退休和丁憂;十二、吏僚;十三、考核與獎懲;十四、品階勛爵。第三組是與職官有關的知識,有三個專題:十五、官服;十六、任職調職與去職的若干稱呼;十七、關于皇帝和后妃。第四組十八章只有一個專題:學習古代職官制度之后的“實習”,內容是羅列古籍中一些歷史人物的官銜稱呼,然后進行分析,目的是讓讀者學會利用所學知識解讀古代職官,突出了本書的通俗性、實用性特點。
以第二個專題“宰相”一章為例,先解釋名詞:“宰相,或稱丞相,類似的職務歷代均有,但名稱卻各不相同。可能有的讀者不會想到,在我國的多數朝代,他們的正式名稱并不叫宰相或丞相”(第29頁)。然后從殷代甲骨文中的“尹”和“宰”,說到西周時期的“三公”(即太師、太傅、太保)和太宰。春秋時,正式出現了“相”這一名稱,而且有‘左相’和‘右相’。“所以稱‘相’,根據著名學者劉師培的訓釋,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輔佐、襄贊;一是省視、觀察”(第30頁)。戰國時,“官分文武”,也就是相和將分領文武,總理國政。“‘丞相’之稱,其意是‘掌丞天子,助理萬機。’從文獻記載來看始于秦國”(第30頁)。“秦始皇統一宇內……秦朝中央設丞相……與戰國時期不同的是,又明確規定以御史大夫為丞相之副,并管監察。另有主管軍事的太尉,并稱三公”(第31頁)。漢承秦制,仍立丞相。“由于漢武帝加強皇權,集大權于一身,又逐漸寵任外戚與近臣,于是外朝的相權逐漸降低,而皇帝身邊的‘內朝官’尚書的權力日益擴大……到西漢末,就正式將丞相改稱大司徒,與大司馬、大司空并列為‘三公’,都是掛名宰相了”(第31頁)。
“東漢初仍設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都是宰相,卻無多少實權。另一方面,卻正式成立‘尚書臺’,長官稱尚書令(如果由宦官擔任則稱中書令),以尚書仆射為副”(第32頁)。“由于尚書臺(南朝劉宋時改為尚書省)的權力太大,威脅君權,所以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逐漸又添置了中書省、門下省與之分權,其職掌是:中書省……秉承皇帝旨意發布政令,以中書監、中書令為長官;門下省駁議……以侍中為長官;尚書省執行。三省首長均稱宰相,共議朝政。這種制度到隋唐時遂為定制”(第33頁)。宋代的時候,三省長官又成為虛銜,“另設‘中書門下’為行政首腦機關,同時又有主軍事的‘樞密院’和主財政的‘三司使’,宰相與樞密院的樞密使、樞密副使一起合稱‘宰執’,共理朝政。”(第33頁)最后總結道,“我國的宰相制度從東周到元末,共存在了將近兩千年。其間變化很大,而且具有被有些學者總結為‘無定稱、無定職、無定員’的特點……宰相這一官職明朝初年被朱元璋廢除”(第39頁)。這樣,全面而清楚地講述了“宰相”這一官職的歷代名、實變遷。
在內容的側重點方面,全書以詞語解析為切入點,通過羅列、講解、辨析、比較歷代職官詞語,清楚而生動地敘述了歷代官制。書中把同類、同義的詞語分組羅列。例如:“丁憂”一詞,“就是辭官回鄉為死去的父母或祖父母守制。……這里的‘丁’是正當、正在之義,如《詩·大雅·云漢》的‘寧丁我躬’。此后長期以‘丁憂’為辭官守制的代稱,如《晉書·袁悅之傳》的‘丁憂去職”’(第145頁)。與“丁憂”有關的一組詞語還有:“丁艱”,也即是丁憂;“終制”就是按禮制將三年守制堅持到結束。“奪情”是指個別官員本應辭官回鄉丁憂,“但公務又確實不允其離任,就可以由朝廷命令其留任。但在應守制的時期內,只能穿素服辦公,不參加吉慶的典禮。這種做法在古代被認為是未盡人情孝遭的,故稱‘奪情”’(第145頁)。丁憂之期未滿,朝廷就命其離家任官,也叫“奪情”,或叫“起復”,“服除”是指守制結束,重新任官,等等。通過解釋這些詞語,講解了古代官員的休假制度。
對于同義、近義而容易誤解的詞語,進行了辨析。如“致仕”一詞,常常引起誤解,“何謂致仕?《公羊傳·宣公元年》:‘退而致仕。’何休注:‘還祿位于君’……就是把國君交與的職務交還給國君的意思。例如《新唐書·白居易傳》:‘以刑部尚書致仕”’(第133頁)。看來,“致仕”是“退休”、“辭官”的意思,同義詞還有“致事”、“致政”、“乞骸骨”、“乞身”、“歸老”、“歸休”、“歸養”、“退休”、“休致”等等。但是,同樣是由“致”組成的詞,如“致身”、“致治”、“致命”、“致效”等詞,又不是“退休”的意思了,“‘致身’是獻身人仕,與‘致仕’正好相對……‘致治’是達到天下大治之義;‘致命’是舍棄、犧牲生命之義……‘致效’是獻身效命之義”(第133頁)。這些詞中,“致”大致是“給予”義,在“致治”中,又是“達到”義,同樣是“給予”義,“致仕”是“把官職還給皇帝”,即“退休”;而“致身”則是“獻身入仕”,即“開始做官”,如此復雜,一不小心,真是不好把握,著名作家余秋雨先生在《十萬進士》中說“大量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一生最重要的現實遭遇和實踐行為便是爭取科舉致仕”(余秋雨《山居筆記》第225頁,文匯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顯然是把“致仕”誤解成了“達到做官”。和“致仕”意義相反,也同樣容易被誤解的是“除官”,“‘除’,就是任官,無論新任,還是改任新職,都可叫‘除’,……如李密《陳情表》:‘除臣洗馬’……不明此義者,很容易誤解……將‘除官’誤解為去掉官職”(第209頁)。
對于看起來相同或相近的詞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意義,進行了比較。如“賜紫金魚袋”的說法,多見于唐宋時期歷史人物的官銜中。原來自殷周以來,貴族就有佩玉的習慣,漢代又有佩帶虎符的。“唐代建立之后,因為要避唐高祖李淵祖父李虎名虎的諱,不能再用虎符,從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開始,遂以李、鯉同音,改用鯉魚形的魚符,來代替過去的虎符。并把魚符作為實用的符契,可以用作合符、出入宮廷的憑證;又沿古代佩玉、佩印的習慣,規定五品以上官必須隨身佩帶魚符……為了裝魚符,又相應地頒發了魚袋……魚符就逐漸成為皇上賞賜的物品,凡受賞者都可以佩魚袋,‘著紫者金裝,著緋著銀裝’(《舊唐書·睿宗記》),金魚袋、銀魚袋就成為高級官員的一種榮譽性的服飾……也就是說,凡賜紫,一般也就賜金魚袋;賜緋借緋,一般也就能佩銀魚袋”(第197頁)。“明白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會避免以下兩種誤解:一是誤將‘賜紫金魚袋’連讀,以為‘紫金魚袋’是一種東西,不知應是‘賜紫、金魚袋’,這是兩樣東西;二是誤將漢魏的‘金紫’與唐宋的‘金紫’、‘紫金’混為一談。我們在前面談過,漢魏的‘金紫’是指金印紫綬,而唐代的‘紫金’、‘金紫’是指紫色袍服和金魚袋”(第198頁)。
在行文風格方面,全書充分體現了“漫話”特征:即以隨筆、隨談的方式娓娓道來。不難看出,作者對歷代官制了然于胸,同時也對與職官有關的歷史掌故、有關詩文非常熟悉,因而能夠駕輕就熟、信手拈來。關于“烏紗帽”,書中說:“所謂‘烏紗’,即黑色的麻紗所織的布,古代常作為頭巾或幞頭(一種冠名),‘烏紗帽’之名,最早見于南朝劉宋時……《宋書》的作者沈約是將它列入‘服妖’即奇裝異服之內,予以抨擊的。在這以后,除了隋代初年曾因‘高祖常著烏紗帽,自朝貴以下,至于冗吏,通著入朝’(《隋書·禮儀志七》),成為官帽之外,長期都不是官帽,而是平民所用的便帽……在白居易的《同諸客嘲雪中馬上妓》一詩中,妓女頭戴烏紗帽;在《水滸傳》第七十回中,梁山好漢之一的圣手書生肖讓也戴著烏紗帽。只是在明代,烏紗帽才成為官帽”(第205頁)。
關于“翰林”的解釋,也頗有趣:“翰字從羽,其本義是錦雞,《說文》訓‘天雞赤羽也’,就是今天在山區還可以見到的以紅色羽毛為主的野雞……引申之,鳥的羽毛稱翰,而以毛筆所寫的文辭也就稱翰。故而《南史·蕭介傳》有‘染翰便成’之文,這里的‘翰’應當訓為筆;同書《王儉傳》有‘甚嫻詞翰’之文,這里的‘翰’就應訓為文辭了。四川的大文豪揚雄在《長楊賦》中第一次以‘翰林’二字為詞,表示文章詞賦之多如林……于是,‘翰林’一詞日漸流行,凡文章或文士之盛均可成為翰林,又如今日之‘文薈’、‘文匯’、‘文壇’、‘士林”’(第79頁)。這是“翰林”一詞的來源,“翰林”變為官稱開始于唐代,“就在翰林一詞廣為流行的唐代,玄宗初年在禁中設置了‘翰林院’……到玄宗開元二十六年(738年),又從翰林院中分出學士院,將翰林院中的翰林供奉,即長于詩文的學者,或者說當時的筆桿子集聚于‘學士院’中,成為‘翰林學士’,其職責是作為皇帝的文學侍從,備顧問,擬文稿,……大詩人李白就是唐代有名的翰林學士。嚴格說來,唐代的翰林學士并不是正式的官職,既不計官階,也無辦公的官署和固定的薪俸。但是他們既是皇帝的秘書班子,又是皇帝的顧問班子。故而地位頗高”(第80頁)。宋代“翰林”成為正式的官稱,“宋代翰林學士院中的翰林學士是正三品的實官,大文豪蘇東坡就當過翰林學士,故而后世有稱他為蘇學士的”(第81頁)。
可見,作者以嫻熟的文筆貫串豐富的知識,讓讀者在輕快地閱讀中了解復雜的官制,體現出作者一心為讀者著想的著作意向。書的“后記”說,書稿寫成于1987年夏天,交給幾家出版社,都因為怕銷路不好而退稿,到1989年冬天才由巴蜀書社出版,看來,書稿是在未必能夠出版的情況下寫成的,因而無倉促草率之弊。這次是由山東畫報出版社收入“說古坊”系列叢書的新版。
附注:關于房玄齡的官職應斷句為:“開府儀同三司、太子太傅、司空、尚書左仆射、魏國公”,“開府儀同三司”是文官的最高品階,在唐代為從一品,至于字面意思:“開府”即自辟僚屬,開府治事,“儀同三司”即“儀仗同于三司(太尉、司徒、司空)”;“太子太傅”是“東宮三師”之一,“司空”是唐代“三公”之一,這些都是榮譽性虛銜;“尚書左仆射”才是實職,因唐代尚書省不設“尚書令”,左、右仆射即是實際的宰相。“魏國公”是封號。
(《古代職官漫話》,袁庭棟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9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