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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飛機

2008-01-01 00:00:00黃旭東
野草 2008年2期

聽說張小兵在班上坐最后一排,我沒去看過。我只是在聽說這么回事以后,問了問他:

“小兵,你在班上個子也算高的?”

“不是,我是算矮的。”張小兵頭也不抬地說,一邊加緊了手里的動作。他在折紙飛機。

“那你怎么會坐最后一排呢?”

“我以前坐第二排。”

“你以前坐第二排的時候,我怎么就不知道?”

“你沒有來我們班上看過嘛。”

“那你坐最后一排,我也沒有去你們班上看過,怎么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這件事情,要問你自己,干嗎來問我呀?”

我想了想,覺得張小兵說得有道理,小小年紀,好像懂的東西比我還要多。就是嘛,我同樣沒有去他們班上看過,但是他坐第二排的時候,沒有人在說,我也就沒有聽說,所以不知道。他坐到最后一排的時候,有人在說,我也就聽說了,所以就知道。我又問:

“那后來怎么叫你坐最后一排了?是不是你個子長得比別的同學快,變成班上算高的了?”

“我上個學期是一米一八,這個學期是一米二一,長高了不少,但是沒有長成班上算高的。我已經說了,我在班上算矮的,上個學期算矮的,這個學期也算矮的。你怎么就不知道別的同學也在長個?”

“那后來怎么叫你坐最后一排了?是不是后來高的同學坐前面,矮的同學坐后面了?”

“哈哈,怎么會這樣排座位呢?要是這樣排座位,矮的同學就看不見黑板了。”張小兵忍不住笑了出來,連紙飛機都停住不折了。等笑好了,才接著折。

“唔,怎么會這樣排座位呢?”我也覺得有些好笑,但看到張小兵已經在哈哈大笑,就沒有笑出聲來,“那你說,后來怎么就叫你坐最后一排了?”

“坐在最后一排可以折紙飛機。”

“那坐在第二排也可以折紙飛機呀。”

“下課的時候,坐在最后一排可以折紙飛機,坐在第二排也可以折飛機,但是上課的時候就不一樣了。”

“你們現在上課是這樣的,老師就教你們折紙飛機?”

“不是的,上課的時候折紙飛機,是做小動作。”

“那你上課的時候不能折紙飛機,要記住。”

“我現在坐最后一排了,不記住也沒關系了。”

“坐最后一排,上課折紙飛機就不算小動作了?”

“也算小動作。但是坐最后一排做小動作,老師不來說。以前坐第二排的時候,老師要說的。”

“所以你跟老師說了,叫他把你換到最后一排去坐?”

“我沒有跟老師去說,是老師自己叫我坐到最后一排去的。我坐在第二排的時候,也不知道坐到最后一排,上課折紙飛機老師不會說,坐過去以后才知道的。”

“老師跟你說了,坐到最后一排上課時你可以折紙飛機?”

“老師不是這樣說的,老師說,你喜歡折,就折吧,他是這樣說的。”

所以,我想想張小兵這個人是很好找的。到了羅松小學,找到一年級教室,站在門口一張望,不用多問,坐在最后一排的那個矮個子學生,肯定就是張小兵。說不定,他還正埋著頭在折紙飛機呢。羅松小學一年級只有一個班,一到六年級每個年級都只有一個班,連一年級幾班都不用問。羅松小學在羅松村的南面,我也在羅松小學讀的書,很好找的一個地方。那時候羅松小學還是祠堂屋,叫張家祠堂。是八三年拆掉重新建的,造好以后學校有圍墻了,我就再也沒有進去過。雖然沒有進去過,我想想現在要找一年級教室,總比祠堂屋的時候好找得多。我讀一年級的時候,我們的教室在西廂房樓上,樓梯就布在二年級教室里面,我們上課下課,都是從二年級教室里進進出出。我在學校圍墻外面看,現在的教室都是一字排開,很好找。所以,張小兵這個人是不難找的。但是要是在放學的時間去找張小兵,就很難找了。他是個左撇子,我的弟弟張國康也是個左撇子。

如果有一個左撇子混在一大堆人群里面,要把他找出來,肯定吃力。肯定沒有在一群高個子堆里,找出一個矮個子來得省力。我很仔細地看過張小兵的兩只手,左手跟右手也沒什么不一樣的。但是折紙飛機的時候,先伸出的是左手,左手就是比右手做得多,遇到只要一只手能做的活,總是左手在做。他的兩只手,外面看看一樣,其實里面不一樣。我也很仔細地看過張小兵的腦袋,跟鏡子里我自己的腦袋做比較,太像了,兩個腦袋長得太像了,五官的位置、樣子簡直一模一樣。這是應該的,他是我的兒子嘛,管我叫爸爸。但是有時候我想,張小兵的腦袋,外面看看跟我的腦袋很相像,里面其實更像張國康的腦袋,因為他們都是左撇子。總的來說,放學的時候,要想著去找一個左撇子,是很吃力的,因為跟我們不是左撇子的人一樣,左撇子的兩只手長得是一樣的,區別不出來。還是照著我的相貌去找張小兵好了,在羅松村,跟我長得像的人只有三個。在只有三個人里邊找張小兵,比在教室里找還簡單,不看個頭看年紀,老的是我的爹,年紀跟我差不多的是張國康,小的就是張小兵。

應愛蓮說,她總是在羅松村的自來水塔上面找到張小兵。別以為張小兵就在自來水塔上面了,其實他不在那里。張小兵其實是又在村里的哪間房子頂上歇著了,應愛蓮一爬上自來水塔,全村的房頂都在她的眼皮底下了,目光被塔上面的風一吹,就找到張小兵了。所以也可以像應愛蓮那樣,爬到自來水塔上面去找張小兵,不用看相貌,也不用比年紀,放眼一望,歇在哪個屋頂的那個人,肯定是。那天我從花缽廠回來,應愛蓮不在家里,我想,這個內眷肯定又跟張國康出去銷雞毛撣了。但轉頭一想,說不定她沒有跟張國康出去銷雞毛撣,而是爬上自來水塔去找張小兵了,就先到灶間望了一眼。灶頭上面只放了兩個過冬蘿卜,還是頭一天我去地里挖來,洗好了擺在那里的,動都沒動過。夜飯也沒燒。看來應愛蓮不是去叫張小兵回來吃夜飯了,她真是又跟張國康出去銷雞毛撣了。我就想,應愛蓮沒有燒夜飯,我自己燒,應愛蓮沒有去找張小兵,我自己去找。

我本來是想跟應愛蓮一樣,先燒好夜飯,再去找張小兵回來吃夜飯的。但后來想想我不能跟應愛蓮一樣,因為等我燒好夜飯再去找張小兵,天就黑了,哪怕爬上自來水塔,哪怕塔頂的風把我的目光吹得再遠,也看不見他歇在哪個屋頂了,就定下來先找張小兵。哪曉得我剛跨出后水門,就聽見張小兵在頭頂叫我:

“爸,我在這里呢。”

我抬起頭一看,原來張小兵正騎在臺門后墻上,低著頭看我。看到我抬起頭,他把手里的一只紙飛機往空中一扔,紙飛機就跟著風飛起來,飛得比臺門后墻還要高。我就追著紙飛機看了一會天空,天很亮,很藍,上面只有一溜好像沒有的云。紙飛機慢悠悠地打著旋,越飛越低,在我肩膀那么高的地方,一頭撞向臺門后墻,接著就開始翻跟頭,越翻越快,嗚——嗚——,張小兵一邊用腳后跟敲著墻,一邊在嘴里學著飛機的聲音,最后轟隆一聲,飛機終究跌到了地上。我說:

“小兵,我本來想燒好了夜飯再來找你的,現在已經找到你了,天黑下來也沒關系了,我要去燒夜飯了。”

“爸,等一等,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么事?快說呀,我還要去燒夜飯呢。”

“其實也不是要告訴你一件什么事,是要交給你一樣東西。”

“那你快拿來呀,我還要去燒夜飯呢。”

“我已經把東西交給你了,你可以看了。”

“什么東西啊?你什么時候給我的?”

“就是那架紙飛機呀,剛才已經飛下來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張小兵是個喜歡調皮的男小孩,他越調皮,大人就越高興,越對他好。我想,你們就高興吧,就對他好吧。你們對他的好,都是我的,張小兵是我的兒子嘛。我就這樣高高興興地想著,就是應愛蓮又沒有燒夜飯,又要我自己燒夜飯,我也還是這樣高高興興地想著。

“那不是一架紙飛機,那是一張紙。”張小兵繼續騎在墻上,沖著我說。

“紙折成飛機了,就叫紙飛機。”我這樣教張小兵。

“紙折成飛機了,還是一張紙。”張小兵說得也對,“這張紙上面寫了字的,媽叫我給你的。”

這個內眷,跟張國康去銷雞毛撣,去就去了,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干嗎還要留一張紙條,讓張小兵折了飛機交給我?搞的什么鬼名堂?我這樣想著,撿起了落在地上的紙飛機。

有一天早上,張國康騎著他的海獅牌28寸加重自行車,出去銷雞毛撣。我親眼看見他把一大捆雞毛撣綁到自行車后架上的,他還央我幫他湊了手,一起把繩子抽緊了。臨走,他還一只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抓住車后架,使勁提起來頓了頓,又突然松開手讓它落下來——砰、砰,在早晨的陽光下,我們一起聽到了自行車在地上蹦蹦跳跳的聲音。“加重自行車真好。”張國康洋洋得意地說了一句,翻身騎上車走了。到了傍晚,應愛蓮卻來對我說,她看見張國康的海獅牌加重自行車變成了一輛摩托車,硬拉我也過去看看。我過去一看,真的變成一輛幸福125摩托車了。張國康那時候還不會騎摩托車,他是不怕辛苦哼哧哼哧地推著它回來的,正累得坐在摩托車旁邊直喘氣。張國康說,他的海獅牌加重自行車被幸福125摩托車撞了一下。“撞就撞了,又不是故意的,”張國康對騎幸福125摩托車的那個人說,“好了,你把自行車拉走吧,送給你了,你把摩托車留給我就行了。”不知什么緣故,那個人最后也沒有來要還,張國康就這樣有了一輛幸福125摩托車。

自從騎上幸福125摩托車,張國康把雞毛撣銷遍了東鄉十七個市場,到的地方比騎著海獅牌28寸加重自行車多多了,也遠多了,但是回家的時候也遲多了。我有些想不通,他到的地方雖然多了,也遠了,但是回來卻遲了,那不是白騎了幸福125摩托車?應該是到的地方多了,也遠了,但是回來得差不多遲早,這樣才不虧了這輛幸福125摩托車。我想過了就算了,沒有多想,平時我也沒有多講的。現在我提起來,是想說如果找張國康,恰好碰上他出去銷雞毛撣的話,不要怪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他回來得是很遲的。他是我的弟弟,是個左撇子,我兒子張小兵也是個左撇子。我說了,找一個左撇子是很難的,就不要找了,等著好了,他會回來的。那天我就是左等右等沒有等到他,也沒有怪什么。但是我等的不是張國康,是應愛蓮。我想,應愛蓮正坐在張國康的幸福125摩托車后面,飛一樣地朝家里趕呢,風飄起了她的頭發,吹得兩邊的臉都紅撲撲的,像個紅蘿卜一樣。我就這樣等著。

我是在村廣播剛剛報完北京時間八點正的時候,發現爹娘住的老屋門前,那塊鋪著當臺階踏的石板有些晃動。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搞錯了,腳步在石板上面停了一會兒。后來從石板上退回去,重新踏了一遍,才相信石板真的在晃動。

“家康,你上次來是二月十四。”屋里傳來我娘的聲音。我娘生了白內障,眼力一天不如一天,這會兒,就憑了一雙手四處摸索,正埋頭扎著雞毛撣。她停下手里的活,抬頭朝門口這邊張望。我知道,其實她什么也看不見。

“是的,我快有一個月沒來了。”我貓了腰,就著屋里透出的亮光,在道地里轉來轉去。我在村里的花缽廠做活,天天早出晚歸,平常極少有時間來爹娘的屋里,哪怕是坐下來跟他們說說話。

“你上次來是把元宵用過的燈籠掛回到堂前屋里,這次來你為的是什么?”我娘說。

“我這次來為的是問問國康出去銷雞毛撣回來了沒有,卻發現老屋前的這塊石板有些搖動,我想找塊瓦片把它墊實了。”張國康還沒有討老婆,跟我們的爹娘一起過。我想,他怎么沒有在白天就把石板墊平了,要我這樣摸黑找瓦片。

“愛蓮也還沒有回來?”

“是的,我自己燒的夜飯,本來是夜飯先燒的,后來想想天要黑的,就先去找小兵,找到了小兵,再燒的夜飯。”

“你爬上自來水塔了?”

“沒有,小兵騎在臺門后墻上,他給我一只紙飛機,說是應愛蓮叫他給我的。”

“國康也教愛蓮折紙飛機了?”

“國康有沒有教應愛蓮折紙飛機我不知道,小兵說那架紙飛機是張紙。”

“紙折成飛機了,就叫紙飛機。”

“我也這樣對小兵說的,可是小兵說那張紙上面應愛蓮寫了字叫我看,拆開來就又是一張紙了。”

“叫我看的話,我可是一個字也不認識。”

“可是我拆開來一看,上面一個字也沒有,還是從作文簿上撕下來的。”

“那是愛蓮忘記寫了。”

“應愛蓮寫了的,小兵說,看見她寫好了給他的,小兵就連忙把它折成了紙飛機。”

“小兵學會變戲法了,拆開了就一個字都沒有了?”

“小兵沒有說他學會變戲法了,也沒聽說過國康會變戲法,小兵從哪里去學變戲法?”

“那你問問小兵好了,那些字變丟了以前,小兵總看過的吧。”

“我問了,小兵說他看是看過的,但想想到時候我也會看的,就把它忘記了。”

“你有沒有問問小兵,那些字會不會變到另一架紙飛機里去了?”

“我是沒問,是小兵自己問自己的,會不會在這一架里面呢?他這樣念叨著,又飛過來一架紙飛機。”

“真的變到另一架紙飛機里去了?”

“有沒有變過去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兵把紙飛機一架架地飛過來,我一架架地拆開來看,哪一架都沒有字。”

“那有字的飛機該是飛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沒有叫小兵去找,我想想應愛蓮跟張國康出去銷雞毛撣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寫什么字呀,搞什么鬼名堂呀,就叫小兵從臺門后墻上下來做家庭作業,我自己燒夜飯去了。”

“結果愛蓮到現在也還沒回來?”

“是的,小兵到現在還在做家庭作業。”

說到這里,我已經找到了一塊很好的瓦片,把石板墊實了。這時張國康也回來了,突突,突突,幸福125摩托車響完了最后那幾下,在道地里停住了,剛好停在我找到瓦片的那個地方。我說過的,等著好了,張國康遲早會回來的,不用去找的。我對張國康說:

“國康,我墊好了石板,你就回來了,應愛蓮回去了?”

張國康卻瞪了我一眼,說:“路上沒碰到應愛蓮呀。”

“她不是跟你出去銷雞毛撣了嗎?你沒有用摩托車載她回來?”我跟張國康一起進了屋。

“哪里,應愛蓮都有半年時間沒有坐我的摩托車了。”張國康大聲地說,又連連呼啦呼啦地往嘴里扒飯。

“坐就坐了,愛蓮跟你出去銷雞毛撣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她今天跟你出去銷雞毛撣,還給家康寫了字呢。”我娘說。

“寫什么字了?拿出來看看。”張國康說著,起來去盛第二碗飯。

“寫了什么字,我都沒看過。”我說。

“寫是寫了的,可是讓小兵折成了紙飛機,飛來飛去,不知飛到哪里去了。”我娘說。

“不知飛到哪里去了,就來問我了?”張國康滿嘴都是飯,一張嘴,噴出了好幾粒飯。他趕緊嚼了幾口,使勁咽下去,清了清嗓門,又說:“應愛蓮跟我出去銷雞毛撣又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我都跟你們說的,每次我都用摩托車載她回來的,每次她都沒有寫字的。這次應愛蓮寫了字了,讓小兵折成紙飛機了,飛來飛去找不到了,你們就來問我了?”

我爹名字叫張火佬。我們在說話的時候,我爹正坐在灶前用針把雞毛一根根地穿起來,穿到一條線上。雞毛很輕,我爹動都不敢動,我爹如果動起來,雞毛就會飛得滿屋都是。我爹是個啞巴,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他的耳朵很好,我們說的話,他全聽到了。我爹要是聽到什么話的話,過好幾年都忘不了,都裝在他的腦子里。不像我們,聽到過什么話,馬上就把它們說出去了,腦子里什么也沒有留下來。所以,雖然我爹沒有說話,還是要找一找他。我說了,羅松村有三個跟我相貌很像的人,我爹是年紀大的那一個。我娘名字叫陳杏鳳,找到了我爹,也就找到了我娘。他們很好找的,他們不出去的。找到了我爹我娘,等在哪里就行了,不用專門去找張國康,他自己會回來的。

有這樣的人,你不去找他,他會來找你,你去找他,他會躲起來,讓你一趟、兩趟地找。張傳根就是這樣的人。他是我們村里的會計,又是我們村花缽廠的廠長。他要來找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不是親自來找,他是叫了另外一個人來找。找到了我,就跟我說,他替張傳根找我為的是什么事。我聽了就說,知道了,不管是你替他來說,還是張傳根自己來說,我都會弄好的。他找我次數也不多的,去年找過我一次,今年正月里找過我一次,為的都是花缽廠里的事情。我找張傳根為的是應愛蓮的事情。我找他,得由我親自去找,結果找他找了好幾趟,都沒有找到。我想,我找他這么難,是因為我沒有一個替我的人,如果有一個替我找張傳根的人,我也會很快就找到他了。夜里躺在床上我想過了,說不定替張傳根來找我的人,也可以替我去找張傳根,所以我可以先去找他。可是第二天早上從床上起來我又想,說不定他替張傳根找我很愿意,替我找張傳根很不愿意。所以我最后也沒有先去找他,想想還是自己去找張傳根算了,多走幾趟就多走幾趟,反正應愛蓮走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是我找到張傳根以前的想法。

找到張傳根以后,我的想法發生了一些變化。不是我以前想的不對,以前想的也是對的。找張傳根這個人是這樣,找到以前跟找到以后感覺不一樣。找到他以前,總覺得他這個人難找,找到他以后,第二次再去找他,就覺得他這個人其實也很好找,一找就找著。他躺在躺椅上,兩只腳高高地擱在前面的長凳上,曬著太陽,好像早在等我去找了。我以前一次都沒有找過張傳根,都是他找我。應愛蓮走了以后,我接連找了他好幾次,就頭一次難找,以后幾次都很好找。原來找人也有方法的,以前我沒找過張傳根,不知道這個方法,他找過我,知道這個方法。我找張小兵就知道怎么找,因為我總要找他。這就好比在花缽廠里做缽頭,頭一次做缽頭就那么難,怎么也做不出一個像樣的缽頭,但只要做出過一個了,就越做越快,越做越好。

“家康吶,聽說你找了我好幾次。”張傳根從躺椅上側過身,滿有滋味地喝了口茶,喝茶的聲音很響,又細又長,他咂咂嘴,把茶杯放回一邊的方凳上,重新躺下了,才繼續說,“你找了我好幾次,有什么事嗎?”

張傳根赤著一只腳,從腳后跟到整個腳掌,用紗布裹得嚴嚴實實。我從來不知道張傳根的這只腳有這么大。我說:“傳根師傅我找你,是因為應愛蓮走了。”

“家康你知道的,去年割麥的時候,我的腳被麥茬扎了一下,一個冬天過去了,還沒好。”陽光把張傳根腳上的紗布照得又亮又白,晃得我睜不開眼,他說,“手痛要絡,腳痛要擱,說得一點不錯,可是我只有一只腳痛,為什么兩只腳都有得擱才舒服呢?”

“我聽說了,你的腳被麥茬扎了一下,過完年了還沒好。”我說。我真希望自己知道為什么只有一只腳痛,卻兩只腳都要擱,知道的話,我就可以告訴張傳根了。要是去年割麥的時候我也被麥茬扎一下,說不定我就知道了。不過說不定還是不知道,張傳根就是被扎了,卻還要來問我。

“我也聽說你的老婆應愛蓮走了,可是我的腳去年被麥茬扎了一下,到今天已經是農歷三月了,還沒好,我在想,為什么只有一只腳痛,兩只腳都要擱,”張傳根先抬起好的那只腳,又用兩只手扶著,抬起了不好的那只腳,讓我把擱腳用的長凳挪得近一些;兩只腳又擱好了,他接著說,“我在想,我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都不明白,你老婆應愛蓮的事,就更不明白了。”

“所以吶,你找了我好幾趟,我都沒有叫人去找你。”張傳根又說。

“傳根師傅,你是我們羅松村的老支書,連著當了十二年書記,現在還當著村里的會計,還當著花缽廠的廠長,我老婆應愛蓮走了,你難道就不管了?”我說。

“家康吶,不是我在推卸責任,你想想,我現在已經不當書記了,我的腳又被麥茬扎了一下,一個年過去了,還沒好,你叫我怎么來管呢?”張傳根指了指堂前的一把竹椅說,“家康你坐下來說。主要是我已經不當書記了,要是還當著,那哪怕我兩只腳都被麥茬扎了,也要來管的。”

“傳根師傅,我爹是個啞巴,雖然耳朵很好,但是一句話也不會說,我娘眼睛已經看不見了,我弟弟張國康和我兒子張小兵又都是左撇子,我老婆應愛蓮又走了。這件事,總要你來管管。”

張傳根聽我這樣一說,叫我把茶杯遞給他,嘴湊在茶杯沿上,左右吹了吹,卻停住不喝了。又左右吹了吹,才仔細地喝了一口。他說:“那你說一說,你老婆應愛蓮是怎么走的。”

我這才坐下來說:“我以為應愛蓮又跟張國康出去銷雞毛撣了,想想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去就去吧,就自己燒了夜飯,只焐了兩個過冬蘿卜當夜飯菜。哪曉得北京時間八點整,張國康還沒有回來。我在我爹娘住的老屋門口摸了半天,才找到一塊好的瓦片,把石板墊平了,大半個鐘頭又過去了,張國康才回來。哪曉得張國康回來說,應愛蓮已經有半年時間沒有坐他的摩托車了,他把飯子都噴出來了。”

“唔,還有呢?”

“吃夜飯的時候,我在想,這個內眷又到長樂鎮買圍巾去了,她已經有三塊圍巾了,還要買,天氣暖轉了也不管。”

“還有呢?”

“箱底的錢被這個內眷拿走了兩百三十塊,本來有四百五十塊的。三塊圍巾一塊也沒有了。第二天我從花缽廠回到家,這個內眷還沒回來,才開了箱看的。”

“還有呢?”

“我丈人問我,應愛蓮怎么沒有一起來啊。我丈母家在廿八都村。應愛蓮走了,過了五天,我去了丈母家。我丈人這樣一問,我就說,其實我們沒有吵架。點心是五個囫圇蛋,我只吃了四個。我以為我丈人是故意這樣問我,就剩了一個囫圇蛋沒吃。”

“你丈人怎么說呢?”

“我本來是想去問問看,應愛蓮可不可以回家了。小兵三歲那年,還沒有斷奶,應愛蓮跟我吵架,也回娘家了。因為小兵要吃奶,第二天天還不亮,我就趕去叫了,一叫就叫回來了。現在小兵都已經讀一年級了,早就不吃奶了,我就等了五天才去叫。”

“你丈人就管你要人了?”

“是吶,本來我還是找我丈人去要人的呢。我丈人說,應愛蓮這樣不明不白不見了,沒音沒信的,總不是那么回事呀,總要有個講法吧。我想想我丈人說得也對。又想想這件事只好要你傳根師傅來管了,就從廿八都回來找你了,找了六天才找到你。”

“我去縣人民醫院看腳了,在三女兒家住著,今天吃了早飯才回來,住了十天。我要是不回來,你再找六天也找不著。你不知道我去看腳了?”

“我知道的,村里人都在說。可是我不知道你哪天回來,就天天來伺候一回。”

“應愛蓮走的時候就沒有撂下句話?”

“她寫了字的,小兵親眼看見她寫的,小兵說,應愛蓮是給我寫的。”

“這么重要的你不說,應愛蓮寫什么了?”

“我沒有親眼看見她寫,所以不知道。”

“不一定要親眼看見她寫,你才知道的。她寫好了給你,你看了也可以知道的。”

“她寫好了沒有給我,她寫好了給小兵了,所以我還是不知道。”

“她寫好了給小兵,小兵再給你,你再看了,也可以知道的。”

“小兵給是給我了,他折成了一架紙飛機給我,我拆開一看,上面一個字都沒有,所以我還是不知道。”

“小兵把應愛蓮寫字的紙,是張作文簿的紙,折成紙飛機飛來飛去,不知飛哪兒去了,所以我還是不知道應愛蓮寫了哪些字給我。”我怕張傳根不明白,又補了一句。

“還有嗎?”

“沒有了。”

“我知道了,”張傳根說,“家康你看,我的兩只腳如今都擱在長凳上,恨不得擱得再高一些,哪怕用繩子把我倒頭掛起來,也覺得過癮。我是不能親自幫你去找應愛蓮了。這樣吧,夜里睡覺的時候我幫你分析分析。你呢,也在夜里睡覺的時候再想想,想起了什么就來告訴我。特別要想想過年以后,應愛蓮背著你跟哪幾個人說過話,明白嗎?今天就這樣吧。”

我頭一次找到張傳根,就說了這些話。第二天一早,我又去找他。他早已躺在昨天的那張躺椅上了,只不過躺椅換了個地方,換到了早晨太陽光照得到的堂前里壁角。因為我還要趕到花缽廠里干活,我們只說了幾句話。我直口問他:“傳根師傅,你昨天夜里睡覺的時候,分析過了嗎?”

“家康,昨天夜里我想來想去,應愛蓮不會一點沒有準備就走了。在走以前,她說過什么不一樣的話,做過什么不一樣的事嗎?她也不會一個人走的,該有人跟她一起走,要么有人在什么地方等她,那該是應愛蓮走以前就跟那個人說定的,你一點也不知道嗎?”張傳根說。

我說:“昨天夜里睡覺的時候,反正應愛蓮也不在,我一個人沒什么事做,就想來想去想了好些時候。可是我天天起早摸黑在花缽廠干活,哪里曉得起應愛蓮背著我做了什么事。”

“家康吶,我只不過是幫你分析分析,有些事要靠你自己想,你自己想不起來,別人替不了你,明白嗎?”

我說我明白,就趕去花缽廠了。第三次找到張傳根,是過了好些天以后。我從花缽廠出來,顧不得去找張小兵,也顧不得去燒夜飯,直接去了張傳根家。結果張傳根躺在家門口的菜園地里。我就站在菜園外面跟他說話,中間隔著菜園籬笆。

“傳根師傅,你把躺椅搬到菜園來了?”

“是吶,好些天沒聞著泥土氣了,出來聞聞。天蔞藤上架了。”

我當時就想,我也有好些天沒聞著應愛蓮的氣,也想聞聞呢。我說:“我想讓你開一張介紹信。”

“你要介紹信干什么?”

“因為我丈人叫人來說,應愛蓮在蘭溪,我丈人讓我去叫她回來。”

“那你趕緊去叫呀。”

“我是急著想去。可是我想想我還少一張介紹信,我想要村里開一張介紹信。”

“要村里給你介紹什么呢?”

“介紹我是去叫應愛蓮的。要是有人不相信,就給他看。”

“誰會不相信你是去叫應愛蓮的呢?”

“誰知道呢?也許應愛蓮就不相信。”

“你是干鳥事也要村里介紹。可是村里從來不開這種介紹信,要是連應愛蓮也不相信,你就帶小兵一起去嘛。”

“我想想哪怕帶了小兵一起去,哪怕應愛蓮也相信我是去找她的,隨身帶一張介紹信總不會錯。萬一有人問起來,你來找誰?我就可以給他看了。”

“不會有那么多人問你去找誰的,你也不用跟那么多人說你是去找應愛蓮的,你去找應愛蓮,就是別人不相信,那又怎樣呢?”

“我是說萬一有人一定要我說清楚,有了介紹信,我就說得清楚了。”

我又說:“一張介紹信又沒什么分量,帶在身上又不占什么地方,帶著就帶著了。傳根師傅,你就給我開一張吧。”

不記得張傳根又說了句什么話,他一說完,天就黑了,我把他背到家里,他就給我開了一張介紹信。

我以前從來沒去過信訪局,不知道信訪局在什么地方。今年元宵燈會的時候,我還去過城里,還是和應愛蓮一起去的,張小兵也去了。應愛蓮買了一件桃紅的呢子大衣,張小兵買了一件燈心絨夾克,我沒有買。滿街的人山人海,我們一家人擠在人堆里,跟著人家一起走,一起笑呵呵。其實那時我們就從信訪局門口走過的,我在信訪局門口停好自行車,才想起來。原來信訪局就在塔山公園南門邊上,害得我路上問了那么多人。

信訪局里等著的人很多,我排了半天隊,總算輪到了。“姓名?”信訪局的人問我。他是個五十來歲的人,帶一副黑邊眼鏡,鏡架上粘著小手指那么寬的一截橡皮膠,悶頭看著胸前的表格,手里的筆就落在格子上,等我回答。我說了我的名字。“年齡?”他又飛快地問,我又說了。他還問了我的住址,我也說了。接著他問我事由,我就反問他:

“什么叫事由?”

“事由就是你為什么來這里。”

我想了好長時間,想起了好些事情。我以為應愛蓮跟張國康銷雞毛撣去了,可是張國康說應愛蓮已經有半年沒坐他的摩托車了。應愛蓮寫了字叫張小兵交給我,可是張小兵把它折成飛機,飛來飛去找不見了。張傳根說他已經不當書記了,腳又被麥茬扎了一下,不來管這件事,叫他開一張介紹信,也要說半天。我丈人說應愛蓮在蘭溪,要我去叫回來。可是要去叫的話,我想來想去,好像還差點什么,所以就來了信訪局。我說:“我為什么來信訪局,說來話長。那天我沒有先燒夜飯,先去找了張小兵,結果張小兵騎在臺門后墻上,找都不用找……”

但是他馬上打斷我了,他說:“你先不要說那么多,到時候會讓你說的。你先簡單說說你的事由,用一句話說。”

“好吧,我用一句話說,一句話就是,我是來找應愛蓮的。”

“應愛蓮是誰呀?”

“應愛蓮是我老婆。”

“那么你是到信訪局來找老婆的了?”他第一次抬起頭,從鏡片后面看了我一眼,說,“好吧,先這樣登記著,下一個。”他指了指我后面的人。看我還站著,又說,“你先到旁邊等著,叫到你名字了再進去。”

我就找了座位等著。像車站里的那種椅子,有好多排。有好多人像我一樣等著。“你也登記過了?”旁邊有人問我,他又高又瘦,坐在椅子像蝦米一樣躬著腰,懷里抱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我點點頭。“其實,他不是信訪局的正式干部。”他指著剛才問我話的那個人說,“就像去醫院看病,給你掛號的不是正式醫生,正式醫生都坐里面,有自己專門一間屋,信訪局的正式干部也有自己專門一間屋。”他又問我:“你是什么事由?”我說:“用一句話說嗎?”“隨你用幾句話說,等著也是等著。”我就從頭跟他說了。他大概有五十五歲吧。

我現在想,我不應該說是去信訪局找應愛蓮的,而應該說是去找陳海濤的。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為了找應愛蓮才去找陳海濤的。我娘說:“應愛蓮走了,張傳根也不來管,只好叫陳海濤來管了,你去信訪局找陳海濤好了。”我問:“陳海濤是誰呀?”我娘說:“陳海濤是你三舅的兒子,剛剛從部隊回來,在信訪局當干部。”我問:“我只見過大舅、二舅,從來不知道還有個三舅,三舅是誰呀?”“三舅是你小外公的兒子。”我問:“我只見過外公,從來沒見過小外公,小外公是誰呀?”“你小外公跟你外公共爺爺,早死了。”她又接著說,“排起來,你要叫海濤哥呢。”我就去信訪局找陳海濤了。結果還要登記。如果我早說是找陳海濤,就不用登記了,偏偏我說是找應愛蓮。還要等。如果我說找陳海濤,也不用等了。陳海濤說,他們把我當成去上訪的了。

“唔,你的事由是找老婆。”我走進信訪局正式干部的專門房間里,才進去,就聽見這樣一句話。我左右看看,房間里卻除了我自己,一個人都沒有。我正暗自奇怪信訪局的機關做得真好,登記時寫的事由,到了專門房間里會自動變成聲音發出來,那個聲音又響了:“那么坐好了,說來聽聽。”

我就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我琢磨著要不要問一下,是不是就這樣開始了,但不知道向誰問。卻看見從桌子后面慢慢地探出一個腦袋,接著整個身子都出來了,原來有個人藏在桌子底下。他兩只手互相撣了撣,在桌子那邊對著我坐定了,說:“筆滾到桌子底下去了,爬進去才取到。好了,把你的情況講講,要長話短說。”

“好的,前面的我就不說了,”我等他喘了口氣,才接著說,“張傳根當了我們羅松村十二年書記,現在還當著村里的會計,又當著花缽廠廠長。我要去找應愛蓮,他給我開的介紹信。誰知道他把介紹信給我,叫我再去鄉里找趙文書蓋個印。我想想再多一個鄉里的印,那不是更好?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去找趙文書了。”

“唔,”信訪局的正式干部空拿了一支筆,卻一個字不寫,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說,“說下去。”

“我找到了趙文書,他說既然村里已經開了介紹信,鄉里再蓋個印也是可以的,叫我把我跟應愛蓮的結婚證先給他看看。”

“那也是應該的,趙文書對工作蠻負責的。”

“可是我回到家里,開了箱找來找去,都找不到結婚證。我氣得要命,這個內眷人走了不說,還拿走了兩百三十塊錢,拿走了兩百三十塊錢不說,把結婚證也拿走了。我連忙趕到鄉里,對趙文書說了。趙文書說,那你叫村里再開一張夫妻關系證明,證明你和應愛蓮是兩夫妻。”

“唔。”

“哪曉得我找張傳根給我開夫妻關系證明,他卻還是那句話,家康吶,要什么介紹,要什么證明,你帶著小兵去找應愛蓮不就行了。還說他的腳已經爛進骨頭里面了,醫生說保不保得住都很難說,屎尿也要人相幫了,要不然,他親自帶我去找應愛蓮了。”

“唔。”信訪局的正式干部聽得很專心。

“我回去跟我娘一說,我娘就說,只好去找陳海濤了。”

“陳海濤?哪個陳海濤?”

“我三舅的兒子,剛從部隊回來。”

“唔,你三舅的兒子也叫陳海濤。”

“我娘說,陳海濤在信訪局工作,找到了信訪局,就找到了陳海濤。”

“那么,你是陳海濤的親戚?”

“是的,我娘說,我要管陳海濤叫哥。”

他就大聲叫喚起來,陳海濤,陳海濤;聽得有人應聲,他又喊,有人找你——好像有人找陳海濤,他覺得很歡喜。

我就這樣找到了陳海濤。

“我能幫你什么忙呢?”陳海濤聽我把事情又從頭到腳說了一遍,聽完了,他問。他的兩個手掌通紅通紅,幾個手指尖上還沾了不少墨汁。聽我講的時候,他不停地搓著手掌,好像要把兩個手掌搓得一樣紅。

“海濤哥,”我說,“海濤哥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可總歸是親戚,我總歸要叫你哥。現在我老婆應愛蓮走了已經有兩個來月了,兩個來月里面,我想來想去,能找的人都找了,但是還沒有找到應愛蓮。我娘說了,我總算已經有了個兒子叫張小兵了,可是我弟弟張國康還沒有成家,還沒有兒子,我一定要把應愛蓮找回來,要是找不回來,我弟弟就沒人肯給他做媳婦。我爹是個啞巴,雖然不會說話,但是他兩只手劃來劃去,連雞毛都不會穿了,跟我娘說的也是同一個意思。所以,我只好來找你了。”

“要是我能夠幫你做點什么,肯定會做的。可是,像你這件事,你倒是說說看,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呢?”陳海濤繼續搓了會兒手,又說:“你等一下,讓我把東西去收拾收拾。”原來他在寫毛筆字,把一個通知抄到大紅紙上。

我就等著。等陳海濤回來,我又說:“我丈人說,廿八都村有人看見應愛蓮在蘭溪。我想想我最好帶一張介紹信去叫,張傳根給我開了介紹信,可是還少一個鄉里的印,你能不能幫我蓋一個鄉里的印?現在我想得起來的,就這件事,別的一時還想不起來。”

“家康,我自己也剛剛從部隊回來,地方上的有些事情去也不太懂。不過照我說呢,你去蘭溪叫應愛蓮,只管去好了,像傳根師傅說的一樣,不要介紹信的。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畢竟是你跟應愛蓮夫妻間的事,村里也好,鄉里也好,傳根師傅也好,我也好,別人都參乎不進來。還是要靠你自己跟應愛蓮說的,要是應愛蓮不聽你的,什么介紹信都沒用。”陳海濤把手也洗過了,一遍又一遍地擦著手。

“那好,我聽你的話,不要什么介紹信了,明天就去蘭溪。可是我想來想去,要是應愛蓮不肯跟我回來,真的就沒人管了?海濤哥,你也沒有辦法了?”

“這種事,別人沒有辦法的,哪怕應愛蓮不肯跟你回來,我們總不能幫你把她綁回來。日子還得你自己過,這個道理你總明白的。”

“這個道理,我聽你這么一說,明白是明白的,可要我自己想的話,還是有些想不通。”

陳海濤還拿出一百塊錢,要給我當找應愛蓮的盤纏,我沒有要。

因為我丈人叫人來說,應愛蓮在蘭溪,所以我到了蘭溪。我到了蘭溪以后,陰錯陽差住在芳芳旅社,結果就認識了美娜。我到蘭溪找應愛蓮以前,根本不知道蘭溪有個芳芳旅社。就是到了蘭溪以后,也是直到住進芳芳旅社,才知道蘭溪有個芳芳旅社。我以前連蘭溪有個芳芳旅社都不知道,芳芳旅社有個服務員叫美娜就更不知道了。所以碰到美娜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有美娜這個人。就是碰到美娜以后,一開始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問都不問。哪怕她是個沒有名字的人,照樣每天來我的房間里放上兩壺開水。我人沒在房間里,她已經把兩壺開水放好了。就是我人在房間里,她敲門進來放開水,我們也沒話說的。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叫美娜,她也不知道我來蘭溪為的是找應愛蓮。我想,就是讓我再來蘭溪一百遍,說不定一次都不會住在芳芳旅社,更不用說認識美娜了。

我已經在芳芳旅社住了兩個夜晚,第三個夜晚我想再不能住了,所以美娜送開水來的時候我在收拾東西。我覺得應該和她說一句話。她已經給我送了兩天開水,我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她第三天送開水來了,再一句話不說,我們就一輩子不會說話了。我說:“下午我就要走了,我喝不了兩壺開水。”

“喝不了就喝不了,它自己會變涼的。”她把水壺放在桌子上,看見我擺在一邊的照片,又說,“哪里拍的照片?”

“那是南京長江大橋。”我說。照片上的應愛蓮一只手扶著欄桿上的浮雕,一只手叉在腰上,側過身對著鏡頭心滿意足地笑著。嘴咧得很開,頭發被風吹向一邊。穿的是元宵燈會上買的桃紅呢子大衣,圍著在長樂鎮買的圍巾。在她的身后,混濁的江面上駛著一列長長的拖船。

“她是你老婆?”

“是的,她叫應愛蓮。”

“南京長江大橋很長吧?”

“是的,南京長江大橋分上下兩層,上層的公路橋長4589米,下層的鐵路橋長6772米。”

“好像你親自量過似的,你剛剛從南京長江大橋回來?”

“我沒有親自量過,我從來沒到過南京長江大橋,我連南京都沒去過。”我說,“那是應愛蓮親口告訴我的。”

“你沒有和她一起去南京長江大橋?”

“我沒有和她一起去,她跟一個賣酥餅的人剛剛去過回來。”

“她是你的老婆,她怎么沒有跟你一起去?”

“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想去南京長江大橋,要是她跟我說的話,說不定我已經帶她去過了。”

“那她反而跟那個賣酥餅的人說了?”

“她有沒有跟那個賣酥餅的人說我不知道,反正她跟他一起去了南京長江大橋。”

“你知道他們一起去了?你讓他們去了?”

“我本來不知道,但是現在我知道了。要是我本來就知道的話,我不會讓他們去了,我自己帶著應愛蓮去了。”

“他們兩個偷偷地就去了?”

“也不是,應愛蓮給我留了紙條的。”

“上面寫著她跟一個賣酥餅的去南京長江大橋了?”

“應愛蓮說她不是這樣寫的,不過終究是怎樣寫的我也不知道。”

“你不識字?”

“我娘才不識字。我是沒有看到那張紙條。”

“她寫好了紙條卻沒有給你?”

“她叫張小兵給我,張小兵卻把它折成紙飛機,飛來飛去給飛沒了,害我找來找去,最后找到蘭溪來。”

“你是來蘭溪找紙飛機的?”

“不是,我來蘭溪為的是找應愛蓮,那個賣酥餅的是蘭溪人。”

“賣酥餅的蘭溪人她怎么會認識?”

“他在我們長樂鎮上賣過酥餅。”

“你在蘭溪找到他們了?”

“找到了。前段時間他們去南京賣酥餅了,剛回來。應愛蓮現在烤酥餅已經烤得很好了,我嘗過的。”

“她下午跟你回去了?”

“她下午不跟我回去。”

“她從此跟那個賣酥餅的蘭溪人過,不跟你過了?”

“她沒有這樣說,她只說到時候她自己會回去的。她把照片都給我了。”

“到什么時候她就自己回去了?”

“具體什么時候她也沒說,她只說南京長江大橋去過了,接著還想去天安門廣場。也許去完天安門廣場,她就回去了。”

“結果你來蘭溪,只帶回去一張她的照片?”

“不是的,應愛蓮叫我帶了好多酥餅回去,還叫我把她的棉襖也帶回去,說天熱了不穿了,帶著去北京嫌累贅。”

這時,天色開始暗了下來,風越刮越大,吹得房間的窗簾劈啪亂響,吹得窗外的樹枝像澆了油的火焰到處亂串。芳芳旅社的走廊上響起了窗門沒有關好的撞擊聲。“要下雷陣雨了,”美娜說,“你等一下,我去把走廊上的窗門關好,關好了,我還想來聽你和應愛蓮的事情。”我說:“好的,我會講給你聽的。”美娜就去關窗門了。

“關窗門的時候我在想,你剛才講應愛蓮寫了紙條叫張小兵給你,張小兵卻折成紙飛機飛來飛去飛沒了,張小兵是誰呀?”美娜手里捏了幾個番茄,又來到我的房間,一進來就問。

“張小兵是個左撇子,跟張國康一樣。”我說。

“這么說有兩個左撇子了,這兩個左撇子都是誰呀?”美娜把番茄放在桌子上,拿起一個張嘴就咬了一口,又遞了一個給我,說,“一起吃嘛。”

“張小兵是我的兒子,張國康是我的弟弟,應愛蓮叫我,把照片帶回去,給他們看看,讓他們早點知道,她已經到過,南京長江大橋了。”我也吃起番茄來,一邊吃一邊說。在我咬進第二口番茄的時候,雨終于落下來了。雨真大,像一列火車一樣飛快地開過來,一點也不理睬那些等車的客人。他們等車的車站太小了,像這樣的火車從來不停,又高又大的車廂一節接一節,沒完沒了。哪怕車廂里很空,也不停,只給你的身體裹上一陣風。

“應愛蓮倒是跟兩個左撇子講了,她要去南京長江大橋?”

“應愛蓮有沒有跟兩個左撇子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應愛蓮不止一次兩次,坐著張國康的幸福125摩托車一起去銷雞毛撣,應愛蓮在給我寫紙條的時候,張小兵是親眼看著的,張小兵折紙飛機,是張國康教的。”風把雨點從窗戶里一陣陣地掃進來。我的話一說出來,好像就沒有了,好像被響亮的雨聲吞掉了。我起來把窗門關了,房間里就安靜了。“他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在花缽廠做缽頭,他們終究說了什么話,我不知道。”我又說。

“聽你這么一說,我倒覺得他們仨像一家人,你反而是一個叔伯。”美娜唏里嘩啦吃著番茄,番茄汁流滿了整個下巴,還沾滿了兩個手掌。我也吃得滿手心都是番茄汁。房間里浮起一股濃濃的番茄味道。

“不是的,我娘說了,我已經有個媳婦叫應愛蓮,有個兒子叫張小兵了,我弟弟張國康還一樣都沒有,要是應愛蓮走了,不把她叫回去,張國康就娶不到媳婦,生不出兒子了,所以我一定要把應愛蓮叫回去。我們仨才是一家人。”

“你這次來蘭溪沒有叫回應愛蓮,她還要去天安門廣場,那你弟弟至少要等應愛蓮從天安門廣場回來,才能娶到媳婦了。”

“可是我有時候想想,事情或者并不是這樣的。”

“那會是什么樣的?”

“那就是我已經有個媳婦叫應愛蓮,我弟弟已經有個兒子叫張小兵,因為他們兩個都是左撇子。”

“他們兩個都是左撇子,不一定他們兩個就是父子,像叔叔的人多得是。”

“我也是這么想的,像叔叔的人有很多,所以終究是怎么樣的我也不清楚,我想應愛蓮自己也不一定清楚。”

“我想應愛蓮自己應該是清楚的。”

“我替她想想,她是不一定清楚的。”

“怎么呢?”

“我在花缽廠做缽頭,要把很大的泥塊抱到機器上,回到家已經很累了,應愛蓮卻還要我做那種事。一回家就要做,我還沒有洗干凈滿身的泥也要做,做一遍不夠,還要做兩遍。”我跟美娜說這些事情一點也不難為情,雖然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說出口過,只是自己在心里想想;看看美娜聽著也不難為情,像聽別的事情一樣,滿不在乎照樣吃番茄,番茄汁染紅了下巴也不擦一下。我繼續說:“做頭一遍我很高興,應愛蓮也很高興,做第二遍我還行,應愛蓮也還行。可是做第三遍的話,剛結婚的時候也做過的,不是沒做過,但是后來我就做不動了,我就很著急,應愛蓮也很著急。再后來我干脆不著急了,讓應愛蓮一個人著急。應愛蓮用手弄我,反正是白弄,反正我不著急。”

我停住不說了,想了一下。雨點硬生生打在窗門玻璃上,嘩嘩直響,窗門玻璃被洗得很白很亮。雨水順著窗門玻璃往下流,還從縫隙里流了一些進來。我停住不說了,美娜也停住不吃番茄了,嘴巴動也不動,就望著我。

“實在不行,應愛蓮只好找張國康去了,我知道她找了好幾次,終究幾次我也不知道。”我又說了,美娜又吃起番茄來,“你想想,應愛蓮我這里做做,張國康那里做做,生出個張小兵來,誰是他老子應愛蓮能清楚嗎?”

我又停住不說了。我得好好想想,畢竟那是好些年以前的事情了。美娜卻吃完了最后一個番茄,連番茄蒂頭也咬了進去。她打著嗝,吐著甜絲絲的番茄氣味說:“那么自從應愛蓮走了,你有沒有做過那種事情?”

“沒有。”我說。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你來蘭溪兩天,應愛蓮也沒要你做?”

“沒有。她只顧著做酥餅。”

“那你現在是不是很想做?”

“是的,我現在很想做,應愛蓮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要我做了,可是應愛蓮現在沒在這里。”

“除了應愛蓮,你跟別的女人做過嗎?”

“沒有。”

“一個也沒有?”

“一個也沒有。”

“其實,你不一定只跟應愛蓮一個女人做,”美娜已經走到我的跟前,用濕淋淋的手指尖在我臉上輕輕劃著,“你也可以跟我做的。”美娜的嘴角沾了一粒金黃色的番茄籽。

“要不要付錢的?”我問。美娜把我嘴邊流著的番茄汁抹開去,抹遍了我的整個臉。

“我要是做得好的話,你付一點,多少隨你給。”

“你經常和客人做嗎?”

“客人想做我就做。”

我們就做了。做的時候,美娜還問我喜歡怎么做,我說我不知道,不要太快就行。因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做了,做起來會很快。美娜的腰比應愛蓮的細,肚臍下面還很平。我們做好的時候,雨停了,窗門玻璃上掛滿了水珠,一動不動。美娜一直隨我做,只是到最后才緊緊地抱住我,好像強忍著才沒哼出聲來。我雖然從來沒有到過大海,但那感覺就像到了大海一樣。我們躺了一會才起來,美娜先穿衣服。我叫她站著先不要穿,讓我看看再穿,美娜做了。我叫美娜走過來,讓我撫摸撫摸,美娜也做了。我問美娜:“你叫什么名字?”美娜說:“我叫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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