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寫

“聽說你會寫，經常在報刊雜志上發表一些通訊報道，還有理論文章。”跟我說話的叫謝，謝天謝地的謝、謝絕的謝、也是謝幕的謝，和我是大學同班同學，雖說在同一個市同一系統但不同分局，所以彼此有所耳聞卻不常見面。

這次碰巧在市局一起開會，我們系統可以說是一個管理部門，有一年招收公務員錄取比例是100比1。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完全是個人愛好，閑著也是閑著，就當作是一種玩耍。”臉卻微微有點紅，好像被人發現什么見不得人之類隱私一樣。現在的社會，如果有人問你，昨晚在哪里喝酒唱歌跳舞？倒是很正常，大家都是彼此心領神會，你知我知。如果你不經常出入娛樂場所，哪倒是有人會說你爛泥扶不上墻，不適應這個快速發展的社會。當然，更嚴重的是你千萬不能說，昨晚到圖書館看書去了之類話，那要讓人笑掉大牙的，就像一個人在單位里喜歡寫寫，投稿發表作品那樣被別人看作是另一類。

這不，他立刻否定我的看法搖了搖頭，說：“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嗨，說話還挺有哲理的，畢竟在機關里摸爬多年，看問題就是不一樣，走過來輕輕地對我說，“肯定是有目的的。”那狡黠的目光透視著一種讓人琢磨不定的意思。

笑了笑，我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沒有說。就像一個小偷讓人當場擒住了，人贓俱獲，你還能說什么。

他看見我沒有反應，就越發來勁地對我說：“會寫，沒用。”再次走過來，咬住我的耳朵繼續說：“關鍵是里面要有人，知道嗎。”畢竟是好同學，向我傳授一些機關實用知識。

高明，這就是謝的高明之處。我知道，他在那個分局專管經濟檢查，是個辦案專家，混得不錯，有滋有味，手頭上還有那么半點權利，管理對象都是排著長隊請他喝酒，而他在酒席上卻只喝一瓶葡萄酒，不多喝，自我控制能力還是特別強。有一次，我為親戚的一樁案子求過他，先說要罰款20萬元，后經我再三求情就罰款2萬元，事后我請他喝酒唱歌娛樂活動，也只花費2萬元，賺了，是個哥兒們。

會寫，沒用。這我知道，我們分局沒有誰因為文筆好，而提拔為中層，當然將筆當作一種工具，馬屁拍得好還是有的。我對他說：“我們局還是很重視寫作的人，經常開會研討如何提高寫作水平，并且局專門撥專款獎勵那些寫信息報道的，成績還是有目共睹的。”

這以后，我們也很少聯系，更不用說見面。我仍然癡迷著我的寫作，并且用良心寫作，有感而發，好像在守望一個人的尊嚴，雖然各種體裁的作品發表不少，但感覺好像確實是缺少一點什么，一時半刻也弄不明白。我就不去理它。他呢，我的這位同學，卻常常有人說起他。先說為一樁案子，他調查某公司抽逃資金案件。他要依法查處，和局長頂撞起來，鬧得不可開交。我剛為他捏一把汗時，卻突然啞然無聲，我還以為出什么大事了，后來據說此事不了了之，雙方都極大歡喜，是屬于那種雙贏。現在辦一樁案件很難做到領導滿意、經辦人滿意、當事人也滿意。

到了年底，突然在本系統內部刊物上看見謝的一篇大作，有好幾千字，洋洋灑灑。我心里一驚為他高興，心想他也許會改變一些看法，剛想打電話祝賀他，就有人進門對我說，你的那位同學謝也會寫，和你會寫就是不一樣。我拿著電話機的手硬是愣在半空中，一瞬間我還是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會寫”和“會寫”，有什么區別，我這個搞文字工作的人一時半刻真的搞不明白。在搞不明白的時候，聽說謝當上了副所長，而且異地交流到了我們分局，真是無巧不成書而我剛好在一次雙向選擇中遭遇變故也到了這個所。我心里想，也許真的有那么一點區別。

有一天剛上班，還來不及整理辦公室，就被謝所長叫過去，看樣子很急。他向我布置今天的工作，并且耳語了幾句。我明白了，省局要對我們局就有關目標責任制完成情況進行考核，來之前就已經放出風聲，說，根據全年工作實際情況初步定七十九分。嗨，離合格八十分就差一分。其中項目之一就是要到所里檢查，主要是對轄區內無照經營情況進行考核。

雖說我喜歡拿筆，這幾年在老同學“也會寫”的領導下，真是謝天謝地，漸漸地在轉變，改變自己，我想“會寫”變成“也會寫”，跟上新形勢。我馬上騎上摩托車飛一般地奔了出去，落實謝的指示。取締無照經營，說句真心話是一件最頭痛的事，它像韭菜一樣割去一層又馬上長出第二層，而且長勢反而更好，就有點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心里明白，必須落實好謝的指示，萬無一失地迎接上級考核。

挑選一條街道，既不能太偏僻也不能在鬧市中心，這樣既可以有說服力又可以在出現情況時好打圓場。忙碌了半天，正在焦慮中等待，手機鈴聲響了，不用看就知道是謝打來電話。想不到兩人會在一個局工作，而且在一個所，他是我領導。

“準備好了沒有。”手機那頭傳來謝的聲音，還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說話聲，看來上級局的人都來了。

我說：“放心吧，按你的指示都辦好了。”實際上，我的內心還是有點虛的，但也挑不出像樣的街道，只能用這種方法，有效嗎？可也沒辦法，臨時抱佛腳，過了這個村再說。

半個小時后，一排汽車開了過來。從車上下來的人，個個都夾著一只公文包，很有風度地掃視著街道的兩旁，一副嚴肅的樣子。考核組負責人姓王，中等身材，頭發卻十分亮麗，只是那個肚皮不敢恭維，好像是女人十月懷胎那樣要臨產了。他對大伙說：“就開始檢查吧。”等一會兒又說話了，好像是自言自語也好像是有意地說給我們聽，“有些東西只能遠看，不能近看；只能粗看，不能細看。”在微風吹拂下，他的頭發也有些飄逸，好像也是考核組成員，掃視著街道的兩旁。我在旁邊卻想笑，他那個肚皮就是“只能遠看，不能近看；只能粗看，不能細看”，但還是忍著不能笑出一點點聲音，否則全局就完了。

檢查了五六家商店，情況良好，每家店都有營業執照，并且上墻懸掛，亮照經營。謝笑嘻嘻的，迎合著王并不失時機地介紹一些取締無照經營的經驗，和加強監督管理的方法，并且自然而然地談到在本系統內部刊物上發表的那篇有關無照經營整治的理論文章。

不知不覺地走了一段路，突然，大家都停下腳步，似乎前面有地雷，怕引爆自己。大家都你望著我，我看著你，只有王一個人指著關閉的大約七八家商店，嚴肅地說：“這是怎么回事啊？！”

謝看著我。我馬上走到前面，心理明白，掘地雷開始了。這可不同電腦游戲中“掘地雷”，爆炸了還可以重新開始，那是實實在在的“一次性引爆裝置”。我馬上說：“現在是農忙階段，當地農民都回家種田去了。”停頓了一會兒，感覺還有話要講，就補充說，“他們都有執照，放心吧。”放心吧。叫誰放心？我也不知道。能放心嗎？一瞬間，我在心里問自己。

“噢。”王似懂非懂，點點頭說：“不應該在農忙季節來檢查考核。”其他人誰也沒有多說，都順著王的意思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正在暗暗慶幸自己，以為可以搞定。突然，有一位女子不識臺面地穿插過來，像打游擊戰穿插到敵人的心臟一樣，打開其中一間關閉的經營服裝商店。

考核組人員馬上上去，詢問營業執照。

“我，我不知道。”吞吞吐吐，這女子卻看著我的臉，說，“忘了拿早晨買的菜。我馬上就走。”看著我干嗎呢。你闖禍了。

謝盯著我好一會兒，這個謝絕的謝。我卻還沒有一點反應，真是笨蛋，雖說是同學在這種場面上是不能講情面的。我完全理解忙解釋說：“已經辦了營業執照，最近農忙一直沒有開。”額頭上卻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冷汗，背脊上也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陣風，冷颼颼的像刀割一樣，我的媽呀比拿筆還吃力。

大家也不再往下追究，繼續檢查，一間又一間商店。

在一間關閉的店鋪前，又停下腳步，望著它。似乎，店鋪也望著我們并且嘲笑著。很明顯，這是一家美容美發店，那標志正在無聲地不合時宜地轉動著。王很勇敢地走上前去，我感覺他的這個動作和他的身體是有點不協調，而他卻努力著。他一定感覺到關閉的卷閘門離地面的縫隙太大了，里面肯定有人。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開門聲，把我的心徹底地震碎了，里面走出一位染著金黃色頭發的胖女人，沖著考核組王，好像是對準那亮麗的頭發，說：“檢查結束了吧，快悶死我了。”

考核組成員被謝半拖半拉地拖到度假村休閑、娛樂，到局會議室開會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王氣喘吁吁地上了樓，褲子上的這根皮帶也似乎隨時隨地要掉下去，好像在不斷地證明什么，但在考核會議上王又異常幽默風趣地說：“看一個男人是否成功，就看他能否將別人的肚皮搞大，沒本事的就只能將自己的肚皮搞大。”并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無可奈何地說，“我是屬于……”

“嗨，你是成功人士，有能力的。我們這批，你和我都是屬于成功的……”局長馬上接上去，剛說到這，王就打斷他的話，說，“結合這次考核形勢，我這個肚皮就和你們的成績差不多，打七十九分，離合格還差一分呢。”

停頓了一下，王很有內容地掃描了全場，指著謝說：“這位就是你們局辦案專家。最近又提拔了很多人，這是好事，充實了新鮮血液。”又對著坐在旁邊的局長說，“我們都要加倍努力啊！”

“你說得對。他們這批。”局長指著謝說，“像他是屬于成功的，年齡輕就已經被提拔當上了所長。而他就不行，差一點。”

這個“差一點”的他是特指著我，是否與“差一分”有關系？我在旁邊誠惶誠恐，甚至傻了，怕再有什么閃失不知要下到哪個所。

幾年以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恰好到市局辦事，在局的走廊上遇到了謝。他比以前胖了許多，也有那種“只能遠看，不能近看；只能粗看，不能細看”的感覺，而且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他朝我輕輕點頭，有那么一股領導的氣質，從身體里往外散發，你只要從他的旁邊走過就會不多不少地能夠吸收一點真諦，那對你來說勝過十年寒窗。他關心地對我說：“還在寫啊。”我聽得出語氣中有一種惋惜，我很抱歉在他的領導下沒有好好地利用并向他多學習幾招，我領略到他的風度卻達不到他的“也會寫”，而且在那次考核中給他替了不少麻煩，被省局公開批評為“弄虛作假、查處無照經營，無能。”當然，這并不影響他的仕途，反而一帆風順。他有一句名言，當領導的主要是擺平各種關系。

我這位同學現在已經當上了分局局長，并且回到了他原來的分局。領導只要兜個圈子就會升官，現在他是用不著自己親自操刀亮劍，有人會替他寫好一切。他的“也會寫”標志性文章就一篇，這就足夠了，不像我寫了這么多垃圾作品。我仍然笑了笑，說：“完全是個人愛好，閑著也是閑著。”

“你啊，就喜歡守望。守著一個老婆，守著一個家，守在一個單位里，守著一個信念。這有什么用？什么時候改變一下，也許就改變了自己的一生。還在那個所里，要么調到我們分局來，怎么樣？”同學畢竟是同學，在關鍵時刻始終沒有忘記，而我卻說：“算了，再過幾年也就退休了。”

“老同學啊，我還是那句話。會寫，沒用。關鍵是里面要有人，就看你怎么找到那個人，用什么手段找。”聽謝的意思，人的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找到那個人。謝走過來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我跟你們分局局長還是挺熟的。”謝這一拍肩膀，我明白了他這一生已經找到了那個人，并且手段異常高明，即使是最最“無能”，也會升上去的。按理說，我應該順著老同學的這根繩索，像飛奪滬定橋那樣向前，或者像巧渡金沙江，可我心里卻在不斷地救贖，一個人的良心是什么顏色的。

臨近退休，我打算將幾年來獲得的稿費出一本書，剛校對到某一篇官場小說時，就有人敲門進來，對我說：“你的那位同學謝，出事了。”來人又特地補充了一句，“這次是真的。”

以前，謝也被調查過，說他有貪污錢財嫌疑。他很聰明，在當所長時創新“一種工作法”，讀起來很順口，也不知為什么能夠在全市局推廣，其中有一條“財務一支筆”。在“財務一支筆”的指導下，他的這支筆簽署了注定要用他的后半生來救贖的發票。什么亂七八糟的在他手里都能報銷，以至于在這個小小的所每年招待費、辦公經費高達幾十萬元。現在，連小孩子都知道財務要公開、政務要透明，在一個班級里所有的財務、班務都張貼在墻上，提倡陽光作業。

筆在半空中停頓了，我愣了半晌，不知說什么好，是不是該謝幕了。一種惋惜油然而生，比他對我的惋惜還情真意切，畢竟他是我的同學、同事、領導。

謝判刑那天，我的那本書剛巧也出版了，我就送他一本。“會寫”和“也會寫”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里面的酸甜苦辣也只能自己去體會，好在他在監獄里有的是時間，閑著也是閑著，讓他慢慢地消磨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