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州筆記之六

許文長

許文長肚皮癟塌塌的，可卻有著一肚子的學(xué)問。七歲上學(xué)，盡管小學(xué)、中學(xué)大考小考遍遍全班第一，可高中畢業(yè)卻因老爹當過三個月代保長而沒能去上大學(xué)。輟學(xué)回鄉(xiāng)，挽親托眷總算在新州小學(xué)當了名民辦教師。

新州小學(xué)共有五名教師，除出校長一個人是女的之外，其余的全是光棍。校長姓傅，雖說識字無多，可卻有個在公社里專管文教的老公，頭上帶長便也順理成章。傅校長不會讀書更不會教書，可極會得罵人。一日到夜不是打雞就是罵狗，言語粗魯嘰嘰喳喳山麻雀也似。老師們雖說私底下意見很大，可當面卻忍聲吞氣連屁也不敢放。一日夜辦公，傅校長從公社里喝得醉醺醺的歸來，雙腳神主牌一樣的往辦公室桌上一擱，開始高談闊論。說著說著，話題自然而然地又轉(zhuǎn)到了男人與女人。說胡子不管多長就是長不過頭發(fā)，男人說到最后還是不如女人。說罷斜著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問坐在旁邊的許文長，說領(lǐng)導(dǎo)的說法到底對與不對。許文長稍稍一愣，說領(lǐng)導(dǎo)的觀點也不絕對，雖然男人的胡子比女人的頭發(fā)要短，可女人畢竟也有及不來男人的地方。傅校長一聽，很是不快，氣勢洶洶的追問到底哪個地方不及。許文長慢吞吞的道，真話難聽。且不說大的，只說個小的。比方小解，我們只需站著，可如換成您校長，則要蹲下，硬地短了一截。傅校長當即氣得臉孔鐵青，手指著許文長的鼻子，流氓流氓不絕口的罵。

從此，傅校長與許文長結(jié)怨，只要瞅著機會，就要給他雙小鞋穿穿。

當時尚未實行計劃生育，許文長家高高低低有兄弟姐妹五個。大姐差不多都好做外婆了，可小弟卻還在讀六年級。雖說同爹同娘從同一個肚皮里鉆出，這小弟卻生得與許文長半點不像，每次考試，總是一路紅燈。傅校長就在這上面大做文章。期末考試一結(jié)束，就將小弟請進辦公室，故意叫他站在許文長對面，笨爹笨娘的罵。罵得夠了，板著臉問許文長，說你弟弟如此不會讀書，長大后能派什么用場。許文長撓撓頭皮笑道，這樣子不會讀書，當校長的基本條件倒也有了，看來日后只能去當校長!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傅校長拍桌打凳，潑婦般的亂罵。

暑假里，公社教辦的壽主任親自騎著輛八折新頭的自行車，叮叮當當來到新州。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不容易找到杏梅地塔許文長家，卻是鐵將軍把門。正好小弟趴在地上與一班小鬼頭打彈子，就叫他轉(zhuǎn)告許文長，下學(xué)期再不用去小學(xué)校教書了。小弟仰起臟兮兮的臉孔，說怎么你們還不曉得，教什么鳥書，我二哥早已跟球山人一起到江西大山里解板去了!

長矮子

在新州，倘有小孩夜哭，當娘的只要將嘴巴附在其耳旁輕輕的一聲斷喝：“再哭，長矮子來了!”保證立馬噤聲，貓樣的偎在娘的懷中，一動不動。其效果，強過“日本佬來了”百倍。

長矮子長得極矮，一張圓碌碌的臉孔整日看上去笑嘻嘻的，半點也不兇。可貌似菩薩，心像惡煞，骨子底里卻極狠。早在長矮子十多歲那年，一日跟在他爹七斤佬屁股后面去安華鎮(zhèn)上賣藕，剛將場面攤開，惡霸活無常就領(lǐng)著班破腳骨過來尋事。三拳兩腳，就將七斤佬打得皮破血出。長矮子見爹被打，不哭不惱，而是笑瞇嘻嘻的湊上前去。還未待活無常反應(yīng)過來，三不知一個箭步上去，出手如電，死扭著他胯下的命根不放。生生的將長得像黃牯牛一樣的活無常放倒在地。從此一舉成名。

六十年代，長矮子在公社里當武裝部長，整天腰里別著支駁殼搶，在安華街上晃蕩。雖說有槍，卻誰也沒見他用過。有一次公社里的一班干部在下市頭長云聾彭飯店里喝酒。喝得興起，婦女主任便與他開玩笑，問他整天槍不離腰，嚇人倒怪，不知到底會不會打得響。長矮子氣得跳將起來，唬著臉說，誰說打不響!告訴你我這支槍里的子彈可是生眼睛的，要么不打，一打準打死人!

印象中長矮子的工作好像就是吊人。那年頭公社里公判大會特別多，三日兩頭有人站在黃沙廠操場的戲臺上被縣群專組宣判。每每，長矮子總拿著捆嶄新的籮繩，早早的在臺背后候著。判一個，吊一個，手腳比上市頭下三府小吃店里的嘉興佬包粽子還利索。

長矮子是1977年上半年自己用駁殼槍打死的。死前一夜，他曾對老婆說過，殺頭倒不怕，最怕就是被人吊起來。這一生經(jīng)他吊過的人不知其數(shù)，那種味道，他心里最清楚!

消息傳到新州，七斤佬老淚縱橫，嘴里一個勁的喃喃，饒得別人饒得自，既然早曉得被吊的味道，你又去吊什么人!

吊死鬼

周一鳴是廳背后石三店王的獨生子，人長得木長木大，又是同文高小畢業(yè)，要力氣有力氣，要才學(xué)有才學(xué)，算得上文武雙全。可就是這樣子一個人，偏生卻不學(xué)好。種田地怕臟，做生意怕煩。常年累月，與一班浪蕩子吃喝嫖賭，打架尋事，直直的把個石三店王弄得氣煞。父子倆好比仇敵，見著不得，爭吵不斷。

一日，周一鳴在安華鎮(zhèn)上吃花酒，一直到天亮才方歸屋。石三店王少不了又要教訓(xùn)他幾句。周一鳴倒好，從門背后拿起把鋤頭，將口燒飯的陶鑊砸得粉碎。然后悶聲不響的跑進自己房間，把門重重一摔。氣得石三店王胡子筆翹，“白生白養(yǎng)，白生白養(yǎng)!”，一邊不絕口的罵，一邊跌跌撞撞的跑到外頭，求個清靜。

石三店王氣咻咻走到門口。光禿禿的頭皮上忽的被什么東西輕輕一砸。初以為是鳥屎，就吐著口水連道晦氣。待伸手去摸，卻屁幾也無。正覺奇怪，發(fā)現(xiàn)地上多出了一張白紙，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大字。石三店王雖說家有三十畝良田，每年光大麥就能收上好幾千斤，可卻是個連大麥字也不識的睜眼瞎。見平白無故從半空里掉下封天書，也不知是禍是福，自然不敢怠慢，就捏著紙頭一路小跑，到小學(xué)校找張先生。張先生只一看，便“哧”地笑將起來。說這條子是你公子寫的。石三店王忙問這上面都寫了點什么?張先生笑道，你公子說他要上吊。石三店王一聽，人便癱了，哆嗦著道，我兒子都要尋死了，你怎么還笑?張先生見他慌張，忙說你老寬心，你公子絕對死不了的!說著捧著張紙，搖頭晃腦的念將起來：“吾欲上吊也!有人看見快來救，房門不閂的!”念畢，逐字逐句的分析。果要上吊，豈會得叫人去救，豈會得不閂房門?話雖說得在理，可畢竟人命關(guān)天，石三店王仍放心不下，硬是拉上張先生急急的往家里跑。待到推開虛掩的房門，周一鳴正在房間里拿著根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紅褲帶發(fā)愣。石三店王劈手奪過紅褲帶，一把扔出窗外，連罵畜牲畜牲。

從此，新州人遂將周一鳴喚作吊死鬼。

1939年，安華淪陷。吊死鬼糾集村里的幾個后生組織了自衛(wèi)隊，自任隊長，夜襲炮臺。剛過浮橋，被哨兵發(fā)覺，遠遠的只聽得三八大蓋“咔碰叭”一響，便腳底抹油不見影蹤。

三日后，四五個日本兵由一個西裝革履眼戴墨鏡的后生引路，到新州擄掠。早已躲在村后仰刀灣刺棚窩里的村人驚奇的發(fā)現(xiàn)，那后生不是別人，原來竟是吊死鬼。

吊死鬼成了漢奸，幫日本人為虎作倀無惡不作，村人對其恨之入骨。終于在某日夜里，被自衛(wèi)隊活活的吊死在烏龜山破塘邊日本佬炮臺旁的小樹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