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

第四章

（一）

武德九年（公元六二六年）六月初，京城長安天氣悶熱得讓人難受。空中密云不雨，天陰沉沉的卻沒有一絲風，只是到了近午時分，太陽才露一露臉，不久就又鉆回到厚厚的云層里去了。

就像這陰抑的天氣一樣，近日來，長安城里人心惶惶，流言在茶坊、酒肆、宮廷、街坊傳布，蔓延。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同秦王世民嫌隙很深、互不相容的事，早已是公開的秘密，連市民們在閑談中也不諱言了。只是這幾天里，風聲越來越緊。都說陜東道大行臺工部尚書溫大雅已經坐鎮洛陽，秦王世民也已差遣秦府車騎將軍張亮率領上千名府兵開赴洛陽，以防宮中突變。又說秦王與太子飲酒，突然心痛吐血，正在弘義宮養病。不久又傳來了秦王即將返回陜東道大行臺的消息；可是很快這個消息又被否認了……

流言帶來的不安，政局動蕩造成的疑慮，也同樣彌漫在永興坊太子洗馬魏徵的府邸。

大約五天以前，太子副護軍薛萬徹來訪，曾經同魏徵談起：突厥郁射設率領幾萬兵馬入塞侵犯，圍困了武威郡烏城。太子已向皇上推薦齊王元吉代秦王督軍西征，擬將秦王府驍將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和秦叔寶等并精銳士卒一齊編入齊軍，來削弱秦王世民的兵權和力量，只待敕準施行。當時，魏徵就曾向薛萬徹預言：“秦王多智而勇，決不會輕易同意這一措置，結果只能是加速激變，反成禍亂。”現在看來已不幸言中。

果然，到六月六日傍晚，東宮來人通告：皇上已委派司空裴寂、右仆射蕭瑀、黃門侍郎陳叔達等，徹底追究并審理諸王糾紛，定于明日庭訊；情勢如何，尚難預料，望有所準備。

當夜，夫人裴氏在魏徵讓她讀罷史書中有關“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泰伯讓國于弟王季歷”和“子臧辭曹國而不受”等三節實錄后，就關切地問道：

“玄成，近來我見你神思憂郁，怕是為東宮、秦府的事焦心勞瘁吧？——人之生死，如同時有朝暮，不必想得太多，還是自己的身體要緊。”

“我所考慮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這十幾年來，戎馬倥傯，風風雨雨，我曾幾歷險境，李密潰敗，我幸歸本朝；被俘于竇建德，又脫死生還；直到今天為東宮經管圖籍。如命該絕，恐早為鬼魅了！”魏徵深深地嘆了口氣：“唉！我所感到遺憾的是，從出隨元寶藏到今，忽忽已是十年，見人亦可謂多矣！其間仁人、志士、英雄、豪杰，也曾多所親接，但可為明主，堪托腹心者，可以說尚未得見……”他講到這里，不覺激憤地站了起來：

“眼見兩鬢斑白，年近半百，不唯我自己一事無成，為黎民也少有獻益；唉！歲月如流，逝者如斯，難道我玄成真的只能空懷壯志，徒悲頭白，含恨終生嗎？”

“收之桑榆，猶為未晚。”裴氏婉言勸慰著丈夫：“如今你久事東宮，而太子嫡嗣名分已定，你展志濟世時日可計，且須忍耐……”

“這正是我所懸心的！”魏徵微微俯身向裴氏說：“婉卿，你哪里知道，據我幾年默察身受，太子耽于聲色，又不善采納群下諍言良謀；一旦開釁，斷難與秦王爭鋒……”

“既然如此，我等且側身事外，遠禍為先。”裴氏為丈夫處境著想，語親意切地說：“好在如今均兒已供職四門館執教，叔慈、叔珊眼看將要成人，叔玉雖尚在襁褓，但易于調教；家事如意，勝比宦海浮沉為強……退一步說，或有不測，辭官歸田，你我攜同阿泰，全家人回返下曲陽去，門前秋菱，池中鱖魚，后半生耕織度日，著作自娛，也還過得一番太平生活哩！”

“你這是說到哪里去了！”魏徵深為裴氏單純、善良的心地與謀劃所感動，不覺微微一笑。“即使隱跡下曲陽，也不在今天。事到如今，諸王爭嗣，成敗難期；我身為東宮椽屬，豈可坐視逃禍而潔身自保？為人臣者，正應臨難不茍。目前事勢，尚難預測，但據我揣度，一旦事發，太子恐怕……”說到這里，魏徵猝然頓住，神色端莊凝重，目光深沉而又威嚴地斷然言道：

“事或萬一，我玄成誓當挺身取義，甘冒斧鉞，就烹鼎鑊，生死以之。”

看到裴氏悲切的面容，魏徵這才把語氣舒緩下來：“婉卿，倘生意外，望你善自撫育孩兒成人，萬勿以我為念！……但這一切，終究還只是未料之數，你也不必過于傷心。……有備無患。這幾天里，你還是同阿泰打點一些家事，阿慈也不必再去上學，且讓他在家同阿珊一起教讀《說苑》，臨帖練字吧！”

裴氏含著眼淚一一答應了下來。

臨就寢前，魏徵又囑咐裴氏：“且把下曲陽我穿過的庶服，讓阿泰拿來書房，備我應用。”

六月七日，天更陰沉得可怕，烏黑的云頭低卷著，幾乎要壓到京城鐘鼓樓的脊獸上。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三個一伙，五人一堆地在城門樓下、坊巷拐角處竊竊私議。緊張、不安的氣氛籠罩全城。

一早，魏徵就換上庶服，端坐在東閣看書。家里人誰也不敢去打擾他，宅邸里顯得出奇的安靜，只聽到前庭葡萄架上雀兒啁啾覓食的清脆鳴叫聲。

夫人裴氏由侍女抱著叔玉陪伴，在西廂房安排叔慈、叔珊臨帖練字。

魏泰早早就出了門，到茶坊酒肆去打探消息。

將近巳時，魏泰神色驚惶地從街市回來稟報：玄武門附近太子、秦王的步騎已經開戰；街上人紛紛傳說，太子在臨湖殿前、齊王在武德殿前均已被弓箭射死；秦王府左二副護軍尉遲敬德現已率領一支兵馬，進凝云閣到海池去覲見皇上去了。

裴氏讓魏泰再去打探，囑咐他只在永興坊左右觀察動靜，不要走遠，免遭亂箭。

未時剛過，魏泰跌跌撞撞地跑進家門，氣喘吁吁地說：“秦王府一彪人馬已出丹鳳門向南開來，看那樣子是朝永興坊來的。還是讓先生躲一躲吧！”

裴氏進到東閣去轉告了魏徵。只聽得魏徵高聲呼喚魏泰：“阿泰，把那張五弦琴給我拿來！”

東閣書房里傳出了悠揚、清朗的五弦琴聲……

永興坊口響起了馬步行進中沉重的踏蹄聲……

節奏舒緩、和暢的琴音，像徐徐吹拂的春風，若遠若近，似斷似續地飄散在宅邸庭院……

人馬嘈雜、紛亂的吆喝聲，如急雨驚雷般忽緊忽高、時重時快地洶涌到了魏府的門口……

魏府的周圍布滿了挽弓舉矟的士兵。

在持盾仗劍的無數親衛的簇擁下，行臺考功郎中房玄齡、檢校侍中裴矩下馬走進了魏府狹小的庭院。

正當房玄齡、裴矩準備舉步跨進客室的時候，忽然聽到東閣書房里傳出了撫琴撥弦、清音伴和的歌唱聲……

房玄齡和裴矩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在廊下門前側耳細聽：

在飄忽如行云、清暢如流水的五弦琴音伴奏下，魏徵正以歡快、爽亮的嗓音，唱起了優美的《魏風·十畝之間》——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

這表現勞動后輕松愉快的曲調，使人想見百姓們在田野、山道那種呼群約伴、踏歌歸去的情景。

歌聲汩汩如流，琴音裊裊輕飏，府邸內外，庭院上下，安靜得如同風過荷荇，雨滴幽園……

“臨危不驚，處難思勞，可稱得上是彬彬君子啊！”房玄齡不禁輕聲贊嘆。

“魏徵有詔！”

琴聲戛然而止。魏徵昂首挺胸，慢步走出東閣書房。

“敕令 前太子洗馬、罪臣魏徵著即赴秦王府聽候審理發落。”

宣讀罷詔書，裴矩以常禮同魏徵相見：

“玄成，暌違有年，別來無恙！”

魏徵用深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裴矩，正色答道：“君非前太子詹事裴矩乎？——想當年玄成羈留黎陽，同為竇建德俘囚，想不到又在這里相見；今日君為座上客，我為階下囚……正是巧遇，正是幸會呵！”

裴矩一陣臉紅：“事勢至此，望君善處！”

“魏徵宜服朝衣晉謁！”房玄齡見魏徵黑幘裹頭，身著青襟白紗缺胯衫，就命令裴氏取衣更換。

“不！”魏徵威嚴地揚手制止：“玄成今日待罪候審，南冠西內，為囚為客？禍福難測，吉兇未卜，又何必峨冠博帶！且以白衣庶服徑赴御史臺院，聽候發落吧！”

兩旁刀矟閃光，劍仗錚響，魏徵剪手鎖練，意態昂然地步出永興坊府邸……

（二）

秦王府前一派威武、森嚴氣象。

府門口步軍士卒持舉長戟、大矟分兩行肅立；從大門、二門、中門直至正殿，五仗親衛帶刀捉仗、攝箭收弩，挾門隊列東西殿階和廊下；正殿廊廡下，刀斧手兩邊侍立恭候待命；正殿內秦府文武官屬依次兩廂班立；千牛備身執金刀、弓箭，升殿列秦王李世民左右。

二十九歲的秦王李世民——事實上的皇太子，居殿中長案后朱漆金飾繡墊的高背鳳椅上坐定。只見他頭戴遠游冠，身穿絳紗袍，內襯白紗單衣襦，腰圍金鉤白皮革帶，佩瑜玉，垂紛綬，腳著烏皮履。他廣額豐頤，劍眉隆準，口髭如虬，黑髯拂胸，兩眼炯炯有神，風姿英武，光采照人。

莊重、肅穆的氣氛，更襯托出今天顯德殿內外儀衛、兵仗的威嚴。

“帶魏徵！”——在逐門接續的長聲傳呼聲中，魏徵由兩名執刀武弁押送，步履穩健、神色從容地跨門、升陛、登殿；至顯德殿前，武弁左右旁立，魏徵在兩名仗劍的執金吾看押下，泰然步入秦府正殿。

侍御史權萬紀唱名傳旨：“魏徵跪見！”

魏徵趨前一步，向秦王李世民作一長揖，卻不行跪拜之禮。魏徵以常禮見秦王的越儀舉動，引起了殿內文武的驚異，兩班間微微騷動，都為他的桀驁不馴所可能招致的嚴重后果捏一把汗。

權萬紀厲聲吆喝：“大膽魏徵，休得無禮，為何不跪？”

魏徵向權萬紀注視良久，徐徐答道：“禮所以決嫌疑，定猶豫，別異同，明是非者也。緣物設教，撙節名分，這就是禮的本義。今魏徵如系秦王屬下，自應禮同百官，跪拜如儀；而今魏徵身系囚索，形同罪犯，歸屬不明，該循何禮？”魏徵見秦王無意中止自己的辯駁，語氣益發地激昂慷慨起來：“若魏徵確屬有罪，則理應交付御史臺鞫問，查實付刑，又何得于王府參謁？非臣非囚，不倫不類，魏徵只得以客卿身分，長揖不拜而見秦王，禮固宜然！以此言之，今日魏徵遵禮而非越禮，持義而非棄義；權御史何得謂無禮？魏玄成又豈須跪拜？循名表實，逐末棄本，虛與周旋，矯飾邀恩，魏徵之所不敢聞，亦為英主者之所不愿取。”

魏徵這一番陳說，深深觸動了秦王李世民。他早在大業末年任右元帥督軍東都時，就已聞魏徵之名，后又從瓦崗歸人、李密僚佐中聽說過他的為人；今天見他不卑不亢、有理有節的鎮定、從容神態，不覺已動了攬才納賢的念頭；但他還需要進一步給以觀察和檢驗……

這時，右仆射封德彝、檢校侍中裴矩見權萬紀語塞，尤覺魏徵過于放肆、狂妄，便同聲責問：“魏徵你可知罪？”

“罪由何來？”魏徵正眼逼視封、裴，抗直相問。

“蠱惑先太子，圖謀不軌，豈能無罪？”封德彝、裴矩高聲呵斥。

“身為太子洗馬，奉令畫策，循例進言，玄成處位盡責，職司所在，無涉罪咎，何論‘不軌’？”魏徵面無懼色，侃侃道來。他又看了封、裴一眼，輕輕冷笑一聲說：“職隸東宮，吏事先太子，非魏徵逐祿蟻附，乃皇上御詔所命；遵詔赴任，奉旨居位，玄成實不知罪在何處？如此種情狀，亦為負罪，誠魏徵之所不曾與聞！按此推理，我恐人人可罪，個個自危。玄成不才，冒昧直言，敢請教于封仆射、裴侍中：當年封仆射始為隋煬帝經營顯仁宮于前，又追隨宇文化及歷數煬帝罪狀、執政偽朝于其后，難道也有罪嗎？裴侍中曾官北齊，繼臣隋代，迎降化及于馬前，主掌選事、制定朝儀以贊襄竇建德于聊城，這又該當何罪？”

魏徵言詞鋒利，咄咄逼人，氣色激烈而直揭封、裴之短，使殿上文武為之動容稱快。這時，權萬紀看到封德彝、裴矩被氣惱得難堪、憤怒而說不出話來時，決定給以援手來扭轉僵局，厲聲向前：

“罪人魏徵，休得廷辱大臣！”

魏徵正待答話，只見秦王李世民向權萬紀略一擺手，神情嚴肅、目光犀利地盯視著魏徵：“魏徵，孤且問你：你曾多次獻計于先太子，要把孤速速除掉，以絕后患，可有此事？”

“誠有此事！要是先太子早聽臣言，就決不會有今日之禍！”魏徵坦然回答，舉止自若。

“好！”秦王的口氣變得強硬、嚴厲起來，用語雖然平穩、緩慢，但卻極有分量：“孤與先太子義屬兄弟，你魏徵大概不是不知道吧？那末，你這樣挑撥我等兄弟相爭，這怎么講？這難道也是你洗馬的職司所在嗎？這又該怎么講？”

秦王的尖銳責問，使所有在場的官佐也為魏徵危懼。

“魏徵不敏，曾記得史書上有這樣的記載：當年齊境有難，管仲為公子糾箭射小白中鉤；蒲城之役，勃鞮為晉獻公刀斬重耳衣袂。而其后，桓公稱霸于齊，不以管仲為疑；文公即位晉君，信用勃鞮如舊。這就是為人臣者各忠于主，志在無二！正宜稱道，何須責備？”魏徵神色不變，言詞不撓，泰然說道：“這正如房杜諸公忠于秦府，王珪玄成昔事東宮，各為其君，人同此理！”

“其言錚錚，其人兀兀，為君治國，正需要這樣膽識俱備、才行相濟的直臣啊！”李世民十分贊賞魏徵這種不茍免、不幸求，處危鎮靜的氣魄和風度，也為他那種曉古今、明大義的神智才思所吸引，原來曾經有過的懷疑和嫌隙釋然冰消，不覺高興得站了起來。他快步離座，走到了魏徵的面前，親為解縛，含笑說道：

“卿真是一個丹心耿耿、鐵骨錚錚的硬漢直臣呵！”

李世民親切地攜著魏徵的手，一起走向御案旁，賜坐侍候；并立即命中書舍人虞世南草令即付右春坊施行：

“詔 前東宮洗馬魏徵為太子詹事主簿。

詔 巂州流臣、前太子中允王珪，左衛率韋挺為諫議大夫。”

顯德殿內外像春雷一樣響起了一陣又一陣“千歲，千千歲”的歡呼聲……

（三）

秦王李世民被冊立為皇太子后的一個月里，玄武門之變的余波，依然沖擊著京城和全國各地。以先太子建成、齊王元吉“余黨”之名，受株連、告訐、搜捕的，日有所聞。盡管朝廷下詔赦天下，明令“兇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自余黨輿，一無所問”，但人心還是安定不下來。六月十七日，幽州大都督廬江王李瑗舉兵反叛，又為這動蕩的局勢增添了洶涌不安的因素。原來追隨建成、元吉的官佐、士卒紛紛逃亡民間，心懷疑慮；一些僥幸求進的無恥之徒，更是爭相告捕“逆黨余幫”以邀賞，牽連面越來越大。雖然李瑗的叛事很快得到了平息，可是山東一帶建成、元吉舊部執掌州縣軍政事務的官員，還在觀望、躊躇，內不自安。

所有這一切，都使太子李世民感到煩心和焦躁。魏徵看到了這一點，深知立國的根本在于政治的安定，而欲求政治的安定又取決于人心的歸附。于是，他偕同諫議大夫王珪向李世民進言：應當采取果斷措施，立誠信于天下，來扭轉這被動的局面。不久，皇太子下令：“凡六月四日以前事連東宮及齊王、十七日以前牽連李瑗者，均不得再相告發，違者反坐。”

七月十一日，太子任命魏徵為諫議大夫，遣令他宣慰河北、山東各州，并許以便宜從事，先行后奏。魏徵欣然從命，與宣慰副使李桐客驛馬離京，輕車上道，向山東、河北進發。

車行半月，看看已到廣平郡境。一草一木總關情，這熟悉的山山水水，這親切的鄉土風習，激起魏徵心頭無限感慨。這里有他少時奔波求學的辛苦足跡，這里有他壯年投戎征戰的馳軀汗滴……花落花開，云散云聚，今天，他終于得到了知遇之恩，有了展拓初志、為民立業的大好機會。想到這里，他與李桐客快鞭疾馳，渡洛水，登狗山，來到了當年秦王李世民同劉黑闥鏖戰的軍堡故壘。

登臨已經頹敗的雉堞箭樓，放眼遠眺，只見昔日戰場依然是荒草平蕪，丘冢野露，斷樹臨風，鴉陣噪飛，心里很不平靜。他一面向李桐客指陳當年戰跡，一面深情地說道：“大業以來，兵連禍結，赤地千里，民不堪命！該是讓百姓安居太平的日子了！桐客，我等啖食朝廷俸祿的人，如不能使鄉野黎庶早早歸耕隴畝，百流千工盡快樂業安居，真是上不足以報君恩，下愧對于百姓啊！此番出使，定當以社稷為重，不以自身利害得失為念，秉公行事，庶幾不辱君命為好！”

說到這里，他忽然又回頭對跟隨在他身后的魏泰說：“阿泰，此次東行，你也趁機回山陽看看，把你母親接到京師居住吧！……整整十年啦！連年戰火，你也一直沒有機會回到自己的故鄉去看看，你母親真要把你想壞了呵！”

魏泰輕輕點頭，說不出話來，他緊咬著嘴唇，噙著淚水的眼睛濕潤了，模糊了……

“是啊！”李桐客也深深地嘆了口氣，情意深沉地說：“百姓們真是苦夠了！好在當今皇太子神武英斷，很有一番整治天下、使民安生的雄心。大唐社稷的興盛，期年可待！”

提起了皇太子，魏徵的眼前立刻出現了臨行前李世民殷切、信任的目光，似乎聽到了他諄諄叮囑的誠摯語聲。緊迫的使命感，陡然涌動。他們回頭憑吊了那古壘上的斷垣敗草一眼，就又匆匆上路了。

傍晚時分，李桐客在車上揚鞭遙指那在落日余輝映照下的暗紫色城墻：“前面就是磁州府城。”

蒼茫暮色漸漸籠罩滏陽、成安大地，箭樓飛檐隱隱高挑，倦鳥歸林，炊煙四合，秋空綴亮星群，城頭閃爍燈火。卷揚起一溜黃塵，魏徵等一行皇使，驅車抵達磁州城。

憩息府衙的當晚，魏徵就同磁州刺史李仁發發生了嚴重的沖突。

就在魏徵、李桐客到達磁州的同一天，刺史府衙剛剛完成了對前太子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的訊鞫審理，械鎖囚獄，準備第二天一早押解京師復命。

魏徵行裝甫卸，坐未暖席，一聽說了這件事，顧不得盥洗用膳，就讓魏泰去請李桐客前來客廂商議計事。

處境是尷尬而又困難的，但事情卻又是緊迫而至關重要的。雖然魏徵與李志安、思行兩人素昧平生，從未謀面，更談不上有任何瓜葛；但都曾事東宮，插手過問此事，難免李下瓜田之嫌。如若放任不問，雖無礙于自身宣慰之使，卻易致類似李志安、李思行者生兔死狐悲之感，離心朝廷，潛伏隱患。“這便如何是好？……”

經過與李桐客的從長計議，權衡利害，魏徵最后斷然說道：

“我等此行旨在安撫，李志安、思行一案若處置失當，勢必事及諸縣，同病相憐，同氣相求，復生疑懼，更興禍端，有辱朝命，遑論‘宣慰’？我意已決，此事不宜袖手坐視，理當側身預聞！”

“桐客義無二心，定當奉使從命，只是……”李桐客沉吟了一會，略頓一頓說：“只是為大夫設想，你處嫌疑之地，易遭謗釁……”

“雖然，我不可以只顧身嫌，不為國謀。我玄成既蒙太子國士之遇，敢不以國士報之？”魏徵深沉的目光中閃耀著堅定、果敢的神采：“只要有利蒼生，志在社稷，玄成雖涉嫌投死而不悔！”

時近子夜，魏徵、桐客終于三催四請地請到了磁州刺史李仁發來衙議事。

李仁發睡眼朦朧地打著呵欠，來到了州廳，邊走邊嘀咕著說：“擾人清夢！擾人清夢！……宣慰使不辭辛苦，案牘勞形，可欽！可佩！……但不知深夜傳喚仁發，有何事見教？”

“玄成有一事相商，這李志安、李思行一案……”

“呵！此案業已審結，本府具卷奏聞，明晨械送京師，毋勞多問。”李仁發懶洋洋地回答。

“我等擬提囚復審。”李桐客點破議題。

“什么？”李仁發一下子恢復了神態，驚異地睜大了眼睛：“李志安、李思行乃逆黨余孽，罪證確鑿，本府費時半月，拘捕庭訊，已結此案，何須再審？——何況此乃州務，無關貴使權屬；提辦復查，得非越矩之舉？”

“不！”魏徵厲聲插話：“巡訪民情，受理冤告，整飭吏治，甄別疑案，正是宣慰權屬，亦系皇命所托，循律合式，豈云‘逾矩’！”

李仁發“嘿嘿”冷笑一聲，即命州僚取來一個案卷，十分倨傲地說道：“你有皇命，本府難道就是私情？——這里有御史臺三院連署覆決批捕案卷，更有朝廷緝查前太子、齊王余黨御旨。本府遵旨行事，宣慰使何得抗旨自專？”

魏徵強壓了一下怒氣，向李仁發喻之以理：“我等受命之日，朝廷更申赦令：前東宮、齊府左右皆赦不問；今復械送李志安、李思行等，則誰不自疑！雖派遣宣慰使者，又怎能取信于人？朝廷亟須天下安定，磁州地處河北，影響及于山東，倘違命失信，徒亂人心。愿李刺史以社稷為重，謹思慎行！”

“哈！你等說得輕巧！”李仁發一味偏執，鼻孔里輕輕“哼”了一聲，說：“我辦你審，我抓你放，本府豈是閑得發慌？——你魏玄成前事東宮，不唯不避嫌遠禍，抑且干預州事，情親逆黨，意欲何為？”

“咄！”魏徵拍案而起，“玄成昔事兇逆，今為皇使；今日遵皇命而理舊案，豈可因涉昔嫌而辱皇使？玄成今任皇使以行皇命，磁州竟類比昔逆以抗皇命，豈非指斥朝廷所用非人，公然置皇使于逆黨，你李仁發意欲何為？”

魏徵這一番厲色正言，把個李仁發震懾得暈頭轉向，最后竟強詞奪理起來：“本府奉旨緝拿李志安等，未奉皇命，斷難開釋逆黨。李仁發不敢從命！”

“我等承旨宣慰，即系皇命，著令磁州刺史立即開釋李志安、李思行一干人等，不得有誤！”魏徵以斷然口吻指令李仁發施行：“玄成、桐客受命宣慰山東，朝廷敕詔‘所以便宜從事’——磁州刺史李仁發接旨！”

在李桐客正式出示御詔宣旨之后，李仁發不得不奉旨遵命，依從魏徵的意志，從州監中縱解了前太子千牛李志安和齊王護軍李思行。

第二天一早，魏徵、李桐客一行皇使車隊，迎著東方燦爛的朝霞，踏上了新的征程。（待續）